第十九章 情愫难安求谶言(1 / 1)
臣属朝拜对大隋朝来说并不是件什么稀罕大事,只不过此次李氏使节所作所为,着实让身为隋朝皇帝的杨广心怀不满。
那日金殿上杨广负气逞能的结果,是让李世民有足够借口来休养身体,并就此在大兴城的京都驿站停歇下来。
他的驻足停留成为大隋朝君臣喉咙里的一根鱼刺,鲠在那儿,吐不得,咽不下,甚至能瞬间掀起朝堂风波。
独孤余党心怀忐忑地向杨广奏禀过几次,为避免李世民趁机勾结内官,应及早将他驱逐出京。倒是新任丞相杨素唯恐独孤家借此在皇帝面前复辟,据理力争谏言:如果皇上能顺利安抚李世民,即可安抚所有叛乱藩国,借机收纳天下民心,所以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之,应留李氏使节常住。
两派互不相让,杨广一如既往地习惯性打压独孤家气焰,非但执意挽留李世民,甚至容许他们主仆几人偶尔可以出驿站行走。
身为二世子的李世民也非等闲之辈,出手极其阔绰,行事也颇为爽快,京城门阀显贵悉数许以重礼,笑谈来往。如此一来,李世民在京城修养时左右逢源,一干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辈相约回访,白日避讳,夜间相会,李世民休憩的驿站,夜半时分常有诡异车马频繁出入,也成为朝堂众臣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其是以宇文化及为首的将军统帅,更是对同为将才的李世民惺惺相惜,互赠信物以示交好。
升平担忧的两方迎娶倒是不曾出现,似乎此次李氏使节前来果真是为了进贡以示臣服,嫁公主和进贡李氏女子为妃都是朝臣的臆想,做不得真。
夏初时分天热难耐,升平独坐在行宫凉亭眺望远方出神。他约她此处相见,不知为何……
这是杨广登基后首次与升平无事闲聚。那日升平在接见来使时主动求去,杨广似乎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忽略她太久,又恰逢西北行宫修葺完毕,杨广力邀升平一同前往。升平本不愿去,可一想到留下来便要和萧氏相互避忌,还是勉强随行。
绵延几里的随从仪仗尾随在后,龙辇凤驾列在队中,煌煌煊赫。他们从清晨出发,夜半时分才到西北行宫,所到之处皆红毯铺地,玉树擎天,委实是耗财耗力的差事。
月如银钩,光华掠进凉亭,人伶仃伫立。此处比京城微凉,夜间风紧,升平独坐凉亭裹紧双臂,衣带随风蹁跹,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她只是望着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
杨广负手站在升平背后,见她如此影单孤寂,心头不免有些伤感,双手无力放下。
初登基时,杨广权衡利弊,在宝座玉阶前放开牵握升平的手实属无奈。
此后帝王临朝理政又与太子监国时有着莫大区别,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他只能在忙碌间隙出神狠狠想她。他想去栖凤宫找她以慰相思之苦,又觉自己负她太多,深感愧疚,踌躇迟疑几次,始终不曾挪动半步去看她,就此耽搁下来,直到今日。
第十九章情愫难安求谶言
此刻,夜色下的升平素颜淡裙,似比三年前缄默、清瘦了许多。昔日任性执拗的她在水光潋滟中神态落寞,给人万事隐忍在心的感觉,让人不由心痛。
杨广疾步上前,坐在升平身边,轻轻拥住她,声音低哑,“告诉朕,阿鸾在想什么?”
升平被困在杨广的怀抱中,他身上温暖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深深叹息,“阿鸾没想什么,夜深露重,请皇上回去吧。”
杨广抬手掐住升平的下颌带向自己,深邃的双眼充满懊恼,“阿鸾是不是还在气朕?是为朕登基时的失信,还是为朕当面羞辱了李世民?”
升平苦笑,心中有些凄然,“难道阿鸾这一生生气就只能是为皇上?”
杨广知自己失言,见她衣裙单薄,用臂弯为升平笼起温暖屏障,声音低沉歉疚,“阿鸾,朕负你太多,朕知道。”
他果真知道?不,他不知道。他还是口口声声用“朕”字来扫灭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亲昵。
升平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视线,挣脱开杨广双臂的钳制,扭开脸望向湖面,声音借助水波浮动,幽幽的没有丝毫生气,“没有允诺何来辜负,本来阿鸾也不稀罕那座不吉的昭阳宫。”
迎着月光,升平素白的脸颊越发显得凄意倦倦,杨广忍不住急切发问:“阿鸾还想要什么?朕答应阿鸾,此次一定做到。”
升平仿佛不曾听见杨广由心而发的话,只是望着水面出神。寒凉湖水比不过她刻意树起的荆墙带给他的感受。
杨广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纵使当年天阙宫变,升平生死未卜,他都不曾如此惊惶过。而此刻,他分明感觉到升平在从自己指尖溜走,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溜走。
杨广脸色肃严,紧紧拉住升平的肩膀,郑重许诺,“只要阿鸾说,朕一定许你。”
升平缓缓扭过头,露出不敢确信的笑容,“皇上什么都许吗?那,阿鸾要皇上放阿鸾出宫也许吗?”
过往三年,升平身受波澜大过一生所临,犹如一场噩梦,时刻提醒她宫苑深处每一隅都是恐怖恶魇。她想出宫了,远离往日温存、今昔模糊的杨广,远离朝臣的担忧和提防,远离所有一切背负在身的逆伦枷锁,寻个安静的地方看海阔天空,生死由天。
此时,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以后再不必为内宫争斗惦念劳神。
只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出了宫门是否就是晴空万里,任由自己展翅翱翔?
升平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她只一意默告自己——出宫是最好的出路,只要能离开令人窒息的九天宫阙,哪怕用一生来怀念此处的荣华富贵,也是心甘如饴的。
杨广蓦然抓紧她,低哑嘶吼:“别想,朕走到今天此处都是为了阿鸾,阿鸾不可以出宫,朕要你一生守在皇宫,哪都不能去!”
升平淡淡笑着,目光直入他惶惶眼底,“皇上所做的事真的都是为阿鸾吗?皇上说说看,究竟哪一件是真的为了阿鸾?”
卧薪尝胆,回宫独权,废黜独孤,大兴奢靡,哪一样果真是为了她而无怨无悔地纯净付出?
昔日白衣飘飘的杨广如今已经变成眉目严厉的大隋皇帝,天下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他却不曾施舍一样给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切皆是为了她……
可笑啊。
杨广语结,手中的力道却不肯放松,坚定回答:“从今日开始,朕发誓,每做一样事情都是为了阿鸾,彼时朕身不由己,今时今日,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朕的了。”
“可今时今日,阿鸾已再无索取,皇上给多少,阿鸾也不觉得开怀。”升平摇头苦笑,目光郁郁飘远。
杨广心中升起怒气,猛地将她困缚在怀中,唇抵在升平的唇齿间不住深吮,癫狂的他只想告诉选择离开的她,自己心中惶惶不安的感觉。
他不要,不要赢得了天下输掉她!
他不要靠怀念过完下半生,他的荣耀,她应当与之共享,他的苦痛,她可以选择避让,明明他已经得到了江山,升平却要选择离去。为什么得到越多,反而失去越多,他真的不明白……
绝望的杨广用行动表示不舍,不容反抗的钳制,不容置疑的束缚,他在用行动告诉她,他不会放她走,一生都不会。
升平睁开双眼,望着失去理智的杨广,他的唇依旧柔软,他的怀抱依旧温暖,但杨广似乎又忘记了,忘记自己曾是怎样的温文尔雅,从不会强迫小阿鸾做任何事。
他到底还是变了,深入肺腑的改变,变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变。
此时的杨广像困在夜色中的野兽,急于宣告自己的不安,又似年幼任性的孩子,只知道慌慌地命令:“说,阿鸾永远不会离开。说,快说!”
升平别开视线,心头微微发颤。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总有种感觉,两人分别就在眼前,具体的时间,他不知,她也不知,但即将到来。
升平还是不语,伤感的杨广紧紧抱住她的腰肢,甚至略带些恳求语气,“说,我需要阿鸾,阿鸾答应我一生都不要离开。”
升平扭回视线凝望杨广绝望的表情,所有不甘和难挨最终还是被他的哀求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杨广终于放弃了九五之尊的那个朕字,改回了自己。她是否可以相信,他们还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闭上双眼,虚软叹息,“好,阿鸾一生都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先离开。”
她的嗓音极低,像一句谶语,为两人设下了结局。
杨广小心翼翼地捧住升平的脸,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细腻亲吻,“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愿意先走。哪怕明知会让你伤心,我也不愿亲眼看你离去的背影。”
杨广和升平两人还在行宫,却突然从京城传来李氏使节恳请再度入宫觐见的消息。
杨广接到恳请表,回头望了望升平。此时升平正依偎在芙蓉榻上读书,眉头紧锁,似不曾听见内侍的禀告。杨广徐步走到她的身后,含笑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问:“阿鸾在读什么?”
升平翻书页的手停在一半处,怔了怔,又笑,“不过是些老书,从原来的晋王宫翻出来,还不曾读过。”
“阿鸾猜,他此次觐见到底要求什么?”杨广在升平身后伸出手,替她翻过顿在那儿的书页,俊朗笑容还停在嘴角,仿佛在询问今日天气般坦然。
升平心中咯噔一下,随后肯定回答:“皇上是不会放他走的,好不容易囚禁李世民在京都做了人质,怎么会轻易放他走呢?”
杨广朗声大笑,坐在榻边伸手挑起升平下颌,“还是阿鸾最了解朕。”
升平望着杨广脸上的深深笑意,缄默不语。
升平未必是真的了解杨广,她只是更了解帝王。
朝堂羞辱是杨广一时负气不假,但让李世民在大兴城随意行走,杨广一定另有谋算。昔有子楚赵国做人质,今有李世民自愿送死来做隋朝的人质。杨广赦免李世民并允其随意走动,看似是皇恩浩荡好意收留,其实,那不过是恰到好处地施以恩惠。独孤家以为杨广是负气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殊不知他还有其他考虑。
杨广见升平怔怔,把书夺了去,笑着背在身后。升平抬头,大殿金色光晕透过窗格披在杨广的身上,呈现斑斓色彩,他的眼底浮现难得一见的戏谑,“不给看了,陪朕下盘棋。若是明日回京,怕是再没如此惬意的日子了。”
升平知他的意思。
李世民主动觐见,一定是要求放自己回去。放与不放,作为大隋皇帝的杨广都不好做。
“放了吧。”逼反比纵虎归山更可怕。
杨广眼底波澜不惊,只是看着升平微笑,“担心那些做什么,此时朕开心最重要。昨日司建令已经奏禀,河道此时已经开到杭东,离西子湖就差一步之遥,很快朕就可以带着阿鸾出宫了。”
升平闻言几乎快要从榻上跳起来,眉梢眼角满是喜色。
总听母后说宫外的世界天高云淡,如何惬意,她却从未看过红墙宫禁外的天地,不可谓不向往。即便来日依旧留在宫中,若能得片刻空闲,出去看看壮丽江山,也算是此生最为快慰的一件事了。
杨广被升平眼底的渴望逗得心情愉悦,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旁边,含笑瞧着她,她则幻想自己即将出宫时的旖旎景象。两个人静静坐在殿内,于外人看来自然是美不胜收,恰似神仙眷侣般。
唯独两人都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妙预感。
此次回京,必然有天大的事在等待着他们。
金殿之上,李世民的胆大妄为再次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宣召时,众臣云集,按部就班地等待李世民开口央求皇帝网开一面,放自己回去。杨广睥睨地看着身处宝座下方的李世民,随意询问:“李氏使节觐见,有什么要事吗?”
此次李世民倒是非常乖觉,单膝及地,抱拳当胸,“臣李世民有喜事与皇上相求。”
李世民此语一出,惊得朝臣面面相觑,金色翼纱后端坐的升平更是蹙眉,手中原本随意轻轻扇动的金柄芙蓉扇,也缓缓停下来,侧眸察看杨广的表情。
杨广冷笑,他斜依在宝座上,皇冕上的玉珠晶帘微微颤动,似随意问道:“什么喜事,说来与朕听听?”
“得蒙皇上庇佑,臣在京城行走多日,越发觉得我大隋皇帝是万国明主,不仅平民百姓歌舞升平,连如臣般的归属小吏也深觉心稳神安。所以李世民斗胆求皇上赐天家女给李氏,与臣属成就姻亲,永结秦晋之约。”
升平的心骤然抽紧,手中的芙蓉扇跌落在脚边,身边随侍的永好还来不及去捡,那柄团扇已经翩翩滚落到宝座台阶下,飘至李世民眼前,明晃晃一朵芙蓉花正在朝他绽放。
先皇故后所生,只有一女。
当今皇上婚后,未有女嗣。
如此说来……李世民的意思是求娶大隋镇国公主升平。
虽知北方蛮夷生性豪迈,但听闻如此惊人之语,还是吓坏了朝堂众人。大隋无人不知当今皇上与亲妹子升平公主的暧昧情事,为镇国公主废昭阳宫,修通天河道直达西子湖畔也是无人不晓。如今李世民还要执意夺走皇上的心头所爱,怕是……众人想到此处,立即抬头向皇上杨广方向望去。
杨广嘴角笑意犹在,但眼底已经浮起寒冰,“哪个天家女呢?”
李世民并不畏惧杨广的言语威胁,直立起身,目光烁烁,直视翼纱背后月色华裙的所在,“李家求尚镇国公主升平!”话音落地,众臣惊默,知李世民胆大,却不料他竟敢当着皇帝面直言不讳。整个大殿如寂寂静夜再无半点声响,只有宝座前红色锦毯耀花了群臣的视线,他们偷偷窥视皇上,又悄悄察看李世民,唯独没有人去看升平到底是何反应。
只是有翼纱相隔,他们便是想察看升平脸色,也不能。
杨广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沉缓,“刚刚朕不曾听清,李世民,你再说一遍。”
好个台阶!众臣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李世民再拱手,“李家求尚镇国公主升平!”
众臣再次提起舒缓的气息,屏住不动。
升平僵坐在翼纱后,掌心汗腻,她不相信李家会真的想求娶公主。
也许,这只是一个诡计,一个可以让李世民顺利回太原的诡计——只要杨广答应,李世民便以此为借口回去准备聘金仪式;如果杨广不答应,他也有借口回去向父亲复命。求娶公主虽是万能的借口,却不知已经触动了大隋帝王心中最痛的地方。
杨广以手支撑起身子,含笑开口,“朕记得,你长兄已有妻子了。”
李家长子李建成娶妃拓跋丽华,若升平下嫁,隋朝必然不会容许镇国公主成为李家长子的妾室。杨广知晓李家和拓跋氏的交好内情,所以刻意提及。
李世民犀利目光直视前方不动不摇的裙摆,“但——李世民仍未娶妻。”
升平指尖一动,杨广立即撑起双臂,双眼圆睁。
原来是他。
升平收了收露在翼纱外的月色裙摆,视线低垂,身边则是杨广似在自言自语,低声自问:“原来是你想娶大隋镇国公主?”
李世民丝毫没有迟疑,立即朗声回答:“正是臣。”
众臣再度惊异,相互交换眼色,为李世民的胆大震惊不已。他们原本以为只是李家长子求娶,毕竟镇国公主嫁过去,除做元妻不做他想,不料李世民区区二子竟敢贸然求尚,如此行为何止是胆大妄为,简直可以称作是不知天高地厚。
正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一声冷笑从大殿上方传来,很快笑声越来越大,杨广笑得几乎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在笑。
升平神色平静,侧脸看着杨广拧紧的眉头。
杨广的笑渐渐收敛,直至最后,一声冷哼从唇齿中迸出,羞臊李世民于众臣面前。
见皇上如此蔑视李世民,群臣自然也开始肆意嘲笑,一声声轻笑从各人嘴中发出,说不出的刺耳难听。
杨广半晌方才忍住笑,扬袖挥手,宽大袍袖在众人面前挥动,朝臣顷刻静默,杨广清了清嗓音,“你求尚镇国公主,李世民——你觉得朕会同意吗?”
“不会。”李世民坦言,直视宝座上方,对刚刚众人的嘲讽似不在意,如炬目光直视不移。
“李世民,你果然有自知之明。你听好,别说是你,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子,就连朕,都配不上大隋镇国公主。所以,升平公主封号是镇国,隋在,她在,她在,隋在!知道了吗?”
升平隔着翼纱,分明看见李世民桀骜的视线直直扫视着自己方向。只不过,她不想理睬,杨广的话足够让她心神紊乱,他说,她在,隋在,隋在,她在。
是不是也可以说,这是他对她留在大隋一生一世的许诺。
升平望着杨广,他慵懒的双眼也回望着她。杨广忽而笑了,升平心中动容,垂低视线不再看他。恍惚间,她有些不想再停留在此处,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去。
没想到,她两次提早离席,都在李世民面前。
她再次拜别皇上,从翼纱后徐徐走过,裙摆摇曳,步步生姿,将要走到殿门处,身后传来低沉嗓音,“镇国公主也需夫妇厮守,谁又能强求困住她一生呢?”
升平停住脚步,蓦然回头,但见李世民超然卓绝地站在宝座前,气度风范竟比杨广还似稳坐江山的帝王。
她又回望杨广,隐隐纱幔缝隙中,杨广在上方脸色大变,冷笑道:“李世民,大隋天家女子,足汝一生眺望不及,休得妄想!”
升平觉得自己再不能待在此处,步履加快,从殿门翩然离去。
也许,只有她离开,此次争执才能变为一场朝堂交易。
否则,她几乎以为,那两个男人波涛汹涌的暗自较量,是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