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39 章 桃源（1 / 1）
仲春的艮岳，芳菲多已落尽，幽碧的青草长至脚踝，沿山形蔓延到无边无际。草地上点缀着片片褪色的残红，踩在脚下说不出的柔软舒适。春水蜿蜒而过，在明净的蓝天下清澈见底，倒映着天上洁白的云彩。水面上亦是点点的或红或白的花瓣随水流打着旋儿。阳光透过浓密的绿叶漏下斑斑点点的亮光，蓦的，便有鸟儿从林间穿梭而过，留下婉转的啼鸣。
“你妻子勾结忠义门反贼，意图劫我军粮草，若不是看在公主面子上，必然将她同那些反贼一样悬于城门之上！”完颜亨将草丛中那一方特殊的墓碑指给聂云轩看。
“这、这……”聂云轩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便瘫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他脸上血色退净，只剩下雪一样的惨白。视线亦失去了焦点，眼前一片迷蒙……
“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怎会让你寂寂守江堤呢？”
“阿弥陀佛，你一辈子记得这句话才好。”
“这局棋还胜负未分，等我回来再杀你个片甲不留。”
陆小倩的一颦一笑此刻无比清晰地在聂云轩的眼前一幕一幕地上演，她的笑语盈盈，她的峨眉轻蹙，她的体贴细致，她的狡黠聪慧……
如此的佳偶良伴，竟真的是不能白头偕老了……
他以后的日子，将要如何是好……
幸好，他现在深陷龙潭虎穴，恐怕也没有多少以后的日子了。突然，柳折笔遗作中的那阙词就闯入了他的脑海：
“执手奈何，不作断肠客……”
想到此处，聂云轩倒微微笑了，他终于明白这次金国之行的意义了，原来，他是来和妻子重逢的，哪怕，这重逢是在九泉之下奈何桥边……
望着聂云轩微微露出的笑意，花无云抬眼看了看完颜亨，发现他眼中也是不解，只好轻声开口道：“聂大人，你也不要太难过……况且，有些事还没有到绝望的……”说未说完，她看到完颜亨瞥向自己的目光，忙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中。
聂云轩却听不出花无云的弦外之音，他机灵灵打了个哆嗦，神志倒清醒了许多。缓缓站起身来，他轻轻拍去粘在衣角上的青草，眼底燃起熊熊的火焰，恨恨地开口道：“我若能回去，必一力支持岳大人北伐，早晚有一天，要生啖汝肉痛饮汝血，为我妻子报仇！”
话语中刻骨的恨意和彻骨的伤痛有着说不出的森然恐怖，就连完颜亨都为之动容。但在完颜亨的眼底深处，却又有丝得意的笑一闪而过。事情果然按他计划的那样进展着，他所要作的，只剩下随便什么时候再撩拨一下这个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书生，让他自己钻进为他设好的绞刑架……
等送出了失魂落魄的聂云轩，完颜亨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花无云轻蹙眉头看着他，等他笑完，叹了口气道：“戏弄他就让你这么开心吗？不知陆师姐知道后会怎么想……”
完颜亨狐疑地看了花无云一眼，怕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不想花无云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样继续叹道，“也幸好，师姐去的早，看不见你这般折辱她的夫婿……”
完颜亨在心底长舒了口气，忍不住觉得好笑：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己也太疑神疑鬼了。
“你若是还想在这里多陪师姐一会儿，我就不奉陪了。”花无云见完颜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瞥了一眼地上那对巨大的紫玉蝴蝶，识趣地要先行离开。
完颜亨点点头，目送着花无云离去。直至花无云的背影在他的视线消失，他这才转身往艮岳的深处走去。沿蜿蜒的河岸大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完颜亨来到一处怪石嶙峋的山水前。那一湾春水便从此处的假山上十几丈高处冲下，积入山下的水潭，再向外流淌。虽是人工构建的布景，那假山却有几十丈高，方圆亦有半里。完颜亨沿着潭中的石墩走到瀑布下，由一边绕进去，身影就消失在了瀑布之后。
原来此处景致唤作桃源。从外边看是一座方圆半里的假山，但实际上山形却不过是在外围一圈，中间一个小盆地就在众山环绕之中。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幽径就掩藏在瀑布之后。
一处小巧别致的院落坐落在这盆地上，繁盛的蔷薇花围成院墙，院里是小小的三间竹子搭建的屋子，清雅悠然至极。院里院外种满了桃树，虽然外边芳菲已尽，但这里的桃红却还是灿如天边的朝霞一般。微风吹过，落璎缤纷，片片飘落在树下女子乌黑的秀发和洁白的裙裾上。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地上，背靠着身后的树干，伸手拈起一片花瓣，托在指尖，轻轻吹一口气，那花瓣就飘飘摇摇地离了她的手指，盘旋而下。她便伸另一只手在下边将这花瓣接住，复而放于指尖，吹离，再接住，再吹离……
完颜亨在远处看得不由心痛起来，是他残忍地折断了她的双翅，将她囚禁于此。她现在要恨死自己了吧？她的心，恐怕也被自己逼到聂云轩那边去了吧？
过了许久，她终于放弃了这无聊的游戏，拍去身上的花瓣，站了起来。转身过来，她看见了完颜亨，他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自己，衣袂随风，在明丽的阳光下舞出一轮轮的光晕。
这正是被完颜亨以江湖规矩和救命之恩强留下的陆小倩，她自城外的别院搬来此处已有数日。
“你每日来监视我有没有跑掉么？”陆小倩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落寞。
“为什么要这样曲解我对你的关心？”完颜亨被她的话刺的心中一痛，“难道我们每天都得这样相互伤害？一直折磨下去？”
“你也觉得无趣了对不对？那为什么不放手？”陆小倩抬眼看完颜亨，眼中闪过一抹希翼的神色。
完颜亨别开脸不忍看她眼中的神采将如灰烬熄灭，硬下心肠道，“不可能！我们女真人抓在手里的东西断没有再放开的道理！”
陆小倩越过他走回到院子里，隐约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吹散在了风中。
完颜亨跟在她的身后进了院子，走进竹屋，他强作笑颜地从袖中掏出那夸“龙团胜雪”，献宝似地递到陆小倩面前，“瞧我带什么来给你？”
听着他勉强振作的笑语，陆小倩心中一酸，声音亦放柔和了不少，“是什么？”说着，她接过完颜亨手中的紫檀木盒，打了开来。“龙团胜雪？”陆小倩垫着盒中的红绫将那方茶饼托在手中，凑到鼻前嗅了嗅后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竟然是今年的新茶？”
完颜亨点了点头，欣然笑道，“上春精择建溪芽，携向芸窗力斗茶。”
“这……”听到徽宗的诗自完颜亨口中吟出，陆小倩最初的喜色一扫而空。她将茶饼放回，盖好盒子，眼中虽然仍有一丝留恋，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塞回到完颜亨手中，“这上边是我们宋人的血汗，这茶，喝起来恐怕太腥。”
完颜亨的笑容不由滞在了脸上，许久，才听他叹了口气，“现在想让你高兴竟那么难？”
“想让我高兴很简单。”陆小倩扬起脸，紧紧地盯住完颜亨道。
“不要再说了。”完颜亨躲开陆小倩的视线，草草地打断了她，他怎会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每日总是重复这些对话，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陆小倩摇摇头苦笑了数声，亦是转移了视线看向窗外，轻声道，“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竟是“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完颜亨悲哀地看了一眼陆小倩，难道留在自己身边真的就让她这么痛苦吗？以至于……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