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说着手掌提起,便要击出。钟素晴与珠钿齐叫:“师哥!”“少爷!”但眼见他势若疯虎,谁敢上前制止?
南昭尚未动弹便已身落人手,一刹时也不由惊得面如土色,听他这般喝问,定了定神,正视他目光,凛然道:“萧世叔,信不信由你。阿琬是我看着长大,我心里一直视她有如亲妹一般,她若当真安然无恙,我忍心咒她么?”
萧鹤呆若木鸡,这一掌举在半空,始终击不下去。眼前似乎幻出渭河中滔滔逝水,滚滚浊流,一时间恨不能自己投身其中,这才永无苦楚烦恼。他忽然掌力一吐,南昭身不由己跌出两步,只听他一声大吼:“不成,我到河边亲眼去看!”转身疾奔。袁钟二人大惊,齐声叫道:“别去!”急忙追出,瞬息间三人身影都已没入长街彼端。
竹瑶被大姐在房中寸步不离的守了一日一夜,自己只是呆呆坐着不言不动,客栈中本派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他也似乎全然不闻不见。自黄昏到清晨,自清晨又到黄昏,室中光线渐渐黯淡,将他身形全笼在昏暗之中。
忽听外面脚步急响,有人在门口轻轻唤道:“温师姐!”竹瑶之姊温珮低应一声,转头看弟弟呆坐不动,闭目有如入定一般,于是悄悄溜出门去,低声问道:“盛师弟,什么事?”
竹瑶虽然闭目,外面的声音却无不清清楚楚的听在耳内,知道来者是自己师兄盛泓,只听他低声道:“你吕师侄传来讯息,说道齐家的人找着了尸身。”温珮颤声道:“是阿琬么?”盛泓道:“不是,是那姓齐的。听说他手里还抓着自小师妹衣衫上撕下来的一片衣角。”
温珮呆了半晌,泪盈于眶,哽咽道:“阿琬一定也死了,就如这齐元济一般的淹死了!”盛泓道:“温师弟方才说要宰了齐家的人出气,几位师兄妹都赞同得很。”温珮道:“对,不杀人怎出得了这口恶气?先宰了齐家在临潼城内的奴才,再过河去泾阳,灭他满门!”盛泓道:“温师姐的主意自是最好的,可南师兄却一力拦阻,说道人已死了,多杀人也是于事无补。”温珮怒道:“别理他婆婆妈妈,咱们一齐动手去!爹日后怪罪,我来承当!”盛泓大喜,道:“那就有劳师姐主持了,只是小师弟这里……”
温珮素性最急,说道:“阿瑶一定睡着了,一日来都没事,难道还会出事不成?你放心,呆会儿叫他姐夫来看着,他反正不肯动手,在那边也是碍手碍脚,我同你们杀齐家的人去!”刷的一声拔剑出鞘,与盛泓一道奔了出去。
竹瑶听他们脚步声已然消失,这才站起身来,心道:“其实还是姐夫说得不错,人既已死,多杀人又于事何补?难道还能教阿琬活转来不成?”痴痴呆立半晌,又想:“阿琬既然死了,我活着作甚?不如到渭河里陪她去。”
他整日来一直不言不动,悲痛到了极处,竟连心灵也似麻木了,这时忽然打定了一个主意,不由得精神一振,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柄“绿水”短剑,自那日割血之后便放在了他身上,竹琬也忘了拿回。他抽出剑来,以剑尖在桌上划下一个“我”字,本想写:“我去陪阿琬。”转念一想:“我去干什么,大家都会知道,也不必多此一举了。”生怕出门遇上同门,走到窗旁,只见窗格自外反扣着。他短剑削去,窗户屈戌应手而落,推开窗扇,便即无声无息的纵身而出。
他轻功本自不弱,这时怀了一股求死之心,提气疾奔,片时间便已出城赶到渭河渡口,那日竹琬正是从此处被齐元济逼迫上船,一去不返。他跃上河边大石,向渭河中呆望良久,这时天色尚未全黑,西边天空余霞黯淡,映得渭水浊波有若染血一般。竹瑶心道:“我水性不坏,这般跳下去决计不得便死,那是先刺自己一剑的好,还是跳下河再拔剑自刺?唉,阿琬,阿琬,你临死前必定受尽了惊恐挣扎,我要死却这般容易,我还是对不住你!”
正自打着主意,忽听耳边一个声音低喝道:“小子,想寻死么?”竹瑶一惊,急忙转身,只见一条人影卓立身后,灰色的衣袖在晚风中飞扬鼓动,却是田琼芳之师凌若花。
竹瑶不意今日又会遇上她,被她一语喝破心事,不禁呆了一呆。凌若花冷笑道:“想跳河去陪你妹子,是不是?你倒是手足情深得紧哪!”竹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叹道:“原来是前辈,原来……原来前辈也已经知道我家的事了。”
凌若花冷冷的道:“你天山派这两日闹得渭河上乌烟瘴气,谁人不知?今晚上又在临潼城里杀人放火,将齐大少爷的家奴一股脑儿宰了个干净,嘿嘿,好气派,好热闹!”竹瑶道:“他们果然去杀人了?”凌若花道:“我看见你小子偷偷溜了出来,便知道你的心思。哼,你当真想死么?死有什么好?”竹瑶怔怔的道:“我也不知死后会怎样,反正眼下活着已是无趣极了。前辈不必阻我。”
凌若花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惊得河畔暮鸦啊啊乱飞,过了一阵才道:“好笑,你小子自己要死,我为什么阻你?我抱恨含怨三十年,如今不必动手便可以看见你爹妈痛不欲生,晚年再不得一日安乐,我又何必阻你?”
竹瑶又是一呆,道:“我知道爹爹妈妈倘若见我们都死了,一定伤心欲绝。可我……我……唉,我是不肖儿子!前辈不必再提了。”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注视了半晌,竹瑶又转过头去痴痴瞧向河水。凌若花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手腕,说道:“你跟我走!”竹瑶惊道:“前辈……”凌若花喝道:“别多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回头你再自己寻死不迟!”竹瑶道:“我……”身不由己,被她拉着便走。
凌若花步下迅捷之极,拉着他向西飞奔。竹瑶见她所去似是临潼方向,不由大惊:“她若将我交给大姐二哥他们,我怎么能再去陪阿琬?”急忙挣开她手,停步道:“前辈,我不去!”凌若花冷冷的道:“我带你去长安看一看你爹爹的故居,你也不去么?”
竹瑶心中蓦地一酸:“阿琬便是跟我商议来看爹的故居,如今她却已经看不到了。也罢,我去看上一看,回头也好告诉她!”眼见凌若花目光炯炯的凝视自己,于是点头道:“好!”凌若花更不打话,抓住他的手又奔。
临潼离长安有四十五里路程,他二人脚程虽快,一路疾奔过来,到长安城外亦已是暮夜时分,城门已闭。凌若花带着竹瑶转到城南启夏门外,取出一卷长索,抛上城墙,问道:“小子,上得去么?”竹瑶内力不及她深厚,轻功却还有胜过,也不答话,伸手抓住长索,微一借力,便即飞身而上。凌若花微微一笑,跟在他后面纵身入城,说道:“向东去,在曲池坊。”
长安城内共有一百一十坊,曲池坊是在城最东南角上。竹瑶跟着凌若花奔去,到了一座大宅之前,但见好大一所院落,只是颓垣残墙,败落得不成模样。凌若花走到墙东,凝立片刻,轻轻一纵跃入墙内,竹瑶也随后跃进,残月之下依稀看见一片极大的场地,杂草丛生,荒芜满目,不禁问道:“这里原来是个练武场罢?”
凌若花便似没听到他问话,凝视场中遍地杂草矮树,过了半晌伸手一指,道:“你瞧那边。”竹瑶顺着她手指瞧去,却不见有异。凌若花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爹爹的时候,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看见他正在这练武场里,被我的一群表兄弟,也就是当年‘长安傅氏’的一群子弟,按在地上有如狗一般的痛殴,直打到他吐血昏死过去。唉,三十余年了,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多了罢。”
竹瑶做梦也料不到父亲竟还有如此惨痛的一段经历,不由惊得呆了,好半天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我爹爹?”凌若花道:“是啊,那时我也好生不解,一般是我的表兄弟,为什么单单不将他当人看待?纵使他父母早逝,那也不至如此罢?那时候我只道他也是傅家的子弟,后来才知道,他压根儿便不是姓傅的亲骨血。”
竹瑶也知父亲本姓温氏,自幼却在傅姓人家长大,但何以会有这等屈辱的少年时光,却仍是不明白,睁大眼睛看着凌若花,禁不住满脸都是疑问之色。凌若花轻轻一声冷笑,道:“你爹爹不日间便要接任天山掌门,名倾天下,却有谁知道他少年之时,曾经比一条狗都不如?你是他亲生儿子,最心爱的宝贝,也不会听他提起罢?”竹瑶只问道:“为什么要那样?”
凌若花道:“哼,为什么?只因为他并不是傅家的骨血,因为他是姓温的私生儿子!你懂了罢?”竹瑶摇头道:“我不懂。”凌若花道:“我料你也不能懂,傅宁恨不能将你兄妹含在口里,捧在手心,怎么肯让你懂得世上会有这等事情?你知不知道,你祖父是什么人?”竹瑶摇了摇头。凌若花冷冷的道:“你的祖父温某人,便和如今骗了你妹子的齐元济是一般,乃是江湖上出名的淫贼浪子,当年你的祖母已是傅家的寡妇,矢志守节,凛若冰霜,竟最终也教他坏了名节。现下折到你妹子,同样遇上了齐元济那小子,真也算作祖债孙偿了!”
竹瑶禁不住满脸通红,申辩道:“阿琬可没有……”凌若花冷然一笑,道:“有也罢,没有也罢,总归一死,也不须说了!”她不待竹瑶分辨,又接着道:“傅宁出生后不久,他生母便因奸情败露,羞愧自裁。傅氏全族亦是深以此事为耻,但其时业已江湖风传,倘若一发下手除了傅宁,更显着迹,只得勉强留下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