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我怎么劝都不济事,她很坚决,就像她一直恨着她父亲一样。9月,孙三兰去了美国。
创业十年:我被选为武市人大代表。孙波高中毕业了。
孙浩然对我所有的成绩永远都不屑一顾,12年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孙波坚持她的父亲是被人剽窃了作品而自杀的。她有时候很想当然,这点像极了她的父亲。不,不止这一点,她身上有很多她父亲的影子。
理想主义毕竟只是理想,人有时还是应该现实一些。
你梦想着要吃红烧肉,你还得先养头猪才行。
我一直想告诉孙波,她父亲在离开这个已经有着六个孩子的家时,只感到一种解脱,远离家族的纠缠,远离嘈杂的婴儿啼哭,远离人们的嘲笑,那是笑他没有儿子。所以他离开了,他走得很坚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去农场有什么不好,他只是觉得终于摆脱这个家了。
而现在,他选择了死亡仍然只是为了摆脱现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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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敏:“她这一生将和女人有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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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浩然就是一个自由散漫惯了的、我行我素的、自以为是到了极点的人。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带给我的伤害。
一开始,我也觉得对不起孙浩然,对不起孙家,我也一直在盼着能生儿子,为孙家留个后。可就在我生下孙波的那天,在我生我的第六个女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般难受,虚脱而喘息,我多么希望能有个人来帮帮我、安慰一下我,我当时只是想喝一口水。可我看见我的丈夫,我为他生了六个女儿的男人,当看到我生下的又是个女儿时竟痛苦地捂脸而去,仿佛我干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仿佛我毁了他们孙家一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要死去了。我想拔掉那根插在手背上的针管,我太绝望了。
偏偏这时我听到了孙波的笑声,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竟在咯咯地笑着。我惊呆了。我费力地扭头看她,我看见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简直和她父亲一模一样。她在笑,这孩子在笑,她在为我而笑,所以我不能死去,我不能扔下她。那天,我抱紧孙波,在十岁的二兰陪伴下回家了。在路上,我几乎走走停停,我每次停下时都可以看见二兰那双倔强的眼睛。“妈,很快就到家了,大姐煨了骨头汤。”二兰说。
那一天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北风呼呼地吹着,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武市很少见的大雪,许多年后武市也没再下过这么大的雪。雪几乎下了一尺多深,马路上都是冻着的冰块,屋檐下垂挂着一根根粗壮的冰棍。那是一场奇异的大雪,那是孙波带来的雪,这孩子一出生就注定会有一场暴风雪。那天夜里,我抱着刚出生的孙波坐在唯一能给她温暖的被子里,看着围坐在身边的五个女儿,她们用一双双洁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依偎着我。该怎么让六个女儿顺利地长大呢?我突然想哭,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再哭了。哭又有什么用呢?它不能给孩子们带来吃的、穿的,只会让她们感到害怕、孤独、无助,我要教她们坚强,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个难关。
那天晚上,我在一个房间里摆上两张大床,让六个孩子和我一起睡在这两张大床上,大家挤在一个房间里会暖和一些。天越来越冷了,五兰两岁;四兰四岁;三兰七岁,转年就要上学了;而大兰的棉裤似乎薄了点;二兰的棉袄也小了,再放两年就该给三兰穿了。明天是新的一年,明天该怎么办?六个孩子,六个……六个。
这时我才感觉到眼泪在刷刷地流着,我已控制不住它们了,我任它们流着。流吧,此刻除了流眼泪我还能做什么?我该拿她们怎么办?她们都很健康,都能吃能喝,都在成长,可以后我该拿什么让她们继续健康、继续成长?
我好想有个人来帮帮我。
当然,苦日子毕竟是到了头。现在可真是扬眉吐气的时候,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讨好地笑着,夸我的能干,夸我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夸我的六个女儿。我的六个女儿本来就值得一夸,她们出现在任何一个家庭里都会让她们的父母感到骄傲。
大兰现在是著名的妇产科医生;二兰替我掌管着生意;三兰在美国获得了博士学位;四兰也读完了研究生;五兰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
只是孙波,这孩子太让我费神。
小学:打碎人家玻璃,和同学打架……
初中:打老师,逃学……
高中:早恋,喝酒,吸烟……
一天,二兰说:“妈,你不能再宠着波波了,你要管管她。那天我回家,她和那个女人的女儿竟然一起睡在咱家的沙发上。”
又是那个女人。我很不喜欢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小浪。我从不给小浪好脸色,我没有好心情对她,只是奇怪,孙波竟然和她如此要好。这孩子天生就喜欢和家里人作对。
有时候回想起来,我的感触很深。养六个女儿其实比养六个儿子更让人费心。
女孩子们,为一条花裙子、一个漂亮的发卡、一根扎头发的丝带、一双红皮鞋可以打得死去活来,撒泼打滚。当然,这打架的人主要集中在三兰四兰五兰身上,大兰二兰从小跟着我吃了些苦,懂事,也知道心疼母亲和钱。
孙波倒是从不和姐姐们打架吵架,但她的顽皮更出格,家里每一场打架她都要看着起哄,要是打架时她不在家,她一定会非常痛惜地说:“哎,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打呢?”或者说,“刚才打的不算,你们现在重新开始。”孙波有时就像个无赖一样,打牌偷牌,下棋偷子,并且她还有赌博的天分。有一年夏天,她叮叮当当响地跑回家,一头脏汗,抱起凉水就往嘴里灌,喝了一半时,她拍拍裤袋,让我猜里面是什么。我摸了摸,碎碎的,猜不出。她得意地笑着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部翻倒在桌上,红的黑的白的圆的方的大的小的,全是扣子,有的扣子上还挂着布片,像是刚剪下的。我哭笑不得,问她哪来的这么些扣子。“打弹球赢的,”孙波说,“你不是总是缺扣子吗?”那年她大概只有五岁。她不爱和女孩子们一起玩,什么跳皮筋跳房子她烦,她就捣乱,最后女孩子们也不爱和她玩。她爱和街坊里的男孩子一起玩弹球,她总能赢一些弹球、扣子、铅笔头……
一天,我下楼,看见孙波独自一人坐在一边的石墩上,没有和一旁的男孩子打弹球。“怎么了?”我问她,“是不是男孩子也不跟你玩了?”
“才不是,”孙波说,“刚才他们还求我玩来着,是我不想玩。”
“为什么?”
“他们老欠账。”
“就不能不赌博吗?”
“那有什么意思!”孙波斜了我一眼,自个儿走了。
我想我是该管管她了。
孙波上小学时,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来到了我的副食店。我正帮人称着糖块,她抱着我的腿,哼哼叽叽的。我猜她又打了谁或打碎了谁家的玻璃,要赔钱。
“我中午碰见了——”孙波说了一半看着我,又不说了,扯我的衣角。“碰见谁了?”我问。
“那个——他要我叫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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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敏:“她这一生将和女人有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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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惊,立刻明白孙波碰到谁了。我将糖块称好,等着她说下去。孙波却不说了,不太自然地看看我,抖抖身子,说:“我叫了!”孙波跑出店外,大声嚷着:“我叫他是怕他打我——”
孙波撒开腿跑了,我却有些想不开。我从没有阻止过孩子接近她们的父亲,我也没有阻止孩子叫她们的父亲,她们是自己不叫,她们的父亲也从没有要求过她们叫,我更没有。
后来孙波上了初中,她竟然和她父亲走得很近,我很奇怪。她父亲见到她的第一面就不要她离开她了。七年后回到家的第一天就因为她的调皮追着要打她,她和他一直像对仇人似的,见面就分外眼红。
“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孙波又吞吞吐吐,“他说晚上带我出去吃。”
我立刻明白他是谁了。
晚上我问孙波:“晚饭吃了什么?”
“没什么好的!”孙波没好气地说。
“怎么了?”
“一对傻丫。”
“傻丫?”我知道我的女儿不会说自己是傻丫的。
“也不知从哪里蹦出一个女人,她和她女儿‘呶、呶、呶’——”孙波发着怪声音做着怪相,“叫什么小浪的就是一对傻丫。”
我明白了,我早就听说了。真不要脸,贱货!“以后不许和她们一起吃饭!”我大声嚷着,孙波显出害怕的样子。我忙摸摸她的头。我并不是生她的气。
那是我的家庭动荡的十年,十年后,我的生意步入正轨,而我的六个女儿们也长大了。
二兰说孙波和小浪一起躺在沙发上睡觉。我很生气,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那母女俩,可她为什么还和小浪如此的好。看来孙波是存心和我作对。
孙波学校要春游,这给了她很好的借口到店里来取食:饼干、汽水、面包、话梅、泡泡糖、草三念……
孙波每样都拿了两份,书包里装不下,就抱在怀里,她也不等我找塑料袋就跑了。我找了个大塑料袋在路的拐弯处追上她,她正将食物往另一个女孩的书包里装着。女孩扎着两个小丫辫,花衬衣,蓝裤子,白白的脸蛋,看见我吓得一抖,书包掉到了地上,一包话梅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