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语(1 / 1)
走着已是申牌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前面远处更布了黑压压的密云,怕夜了会来一场大雨。徐望春当下加快了步子,转过一座山丘,看见前面有一小庙,便进内避雨歇息。
三人进得庙来,但见里面正中处放着一座残旧的佛像。佛像下摆着一堆干禾草。看来这小庙香火不盛,却是乡下人歇息避雨的佳所。
徐望春栓好马儿,过去抱了满怀禾草,在残庙右边厢墙下垫铺着,说道:“天黑上路不便,迟些怕还会来场雨呢,你们屈就一下,在此宿留一夜罢!”
二女轻轻点头,过去铺好的草垫上依偎着坐了下来,默不吭声。
徐望春安置好二人,拾了干枝在小庙中央堆了火,又到左边厢靠着墙盘腿而坐,把单刀放在身旁,闭目养神。
不久,外面来了一阵凉风,接着淅淅沥沥的便下起小雨来。徐望春睁开双目,抬头往顶上的横梁望去,心道:“这庙儿不知经不经得起风雨。”低下了头儿,思潮起伏,脑内尽是白天所发生之事,念及惨死的漕帮众弟兄,还有陈洵之,揪心之感令他更叫心乱闷郁……正想着,忽觉浑身来了一阵疼痛,这才记得自己的身上负伤多处。那痛楚一至,咬着牙关,眉头也不禁紧蹙。
咏盈在另一厢对面而坐,火光之下,这情景却是瞧得个一清二楚,一心想过去给他料理伤口,却又迟疑不敢。看着看着,内心便有如小鹿乱撞,惶惶然地,交战得甚苦。这样折腾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心有不忍。当下,她轻轻扶起了伏在自己大腿上熟睡的妹子,鼓足了勇气起来,轻步走到徐望春身畔,蹲下了身子柔声道:“徐叔叔,我来给你包扎伤口,好么?”
其时徐望春虽紧合眼睛抵受剧痛,却也察觉到有人走近,只不知是谁。他双目未开,手便不自觉往刀柄摸去。忽听到是少女声音,一怔之下,睁眼来看,认得她是姊姊咏盈。当下忍着痛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了脸不去看她,右手轻摆,淡淡的道:“不必了,这等小伤不碍事,你自个儿去歇罢!”言罢,半晌还觉她呆在原地,不肯离去,甚觉奇怪,回过头看时,只见她那清秀的脸庞上,满是关怀之色,心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到马背上的包袱里瞧瞧,那瓶金创药还在不在。”
咏盈听罢面现喜色,嫣然一笑,转身过去白绒马旁,在包袱里找到了一个白色小瓷瓶。
她取来金创药,又替徐望春解去红了大片的衣衫,待看见那一道一道血肉模糊的刀口子,吓得花容失色,嘴唇微动,拿着瓶子的手更是不住的抖震。徐望春道:“给我罢!”咏盈只好递他瓶子。徐望春伸手接过,弹开瓶塞,把药粉倒在伤口处。
小庙虽是残旧,幸好瓦顶完好,倒免了漏水之忧。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泥地上、门槛上、窗棂上,立时四溅而去。那“滴滴答答”的敲打之声,便似一下一下地,打于各人的心头。
咏盈抱膝坐在徐望春的旁边,一直低首怔怔出神,默然无语,忽道:“徐叔叔,我们姊妹俩,是否便是人家所说的‘不祥之人’?”
徐望春眉头一皱道:“哪有此事,不要胡说!”
咏盈幽幽叹道:“不是么?我和妹妹在石室里,听着你和陈叔叔他们谈话的时候,真的很怕。我当时就想,要不是因为我和妹妹,大家也就不会如此。我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暗地里向菩萨祷祝:希望陈叔叔他们、徐叔叔,都相安无事地回家去就好了!还有,还有那些为我们姊妹俩而来的人也是……”
徐望春怔了怔,不禁奇道:“鞑子官兵也是?”咏盈微点了头。徐望春还道是自己听错了,问道:“为什么?”咏盈一脸的理所当然,似乎只觉这徐叔叔问得出奇,轻声说道:“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有爹爹妈妈,都有时时想见到的人啊。把人家的亲人给害死了,人家不知要有多伤心难过!”
叹了又道:“像陈叔叔他们,几个月前我们还是素不相识的,如今却个个舍命相救,心里真不知道是何滋味。一命换一命,本就谈不上值得不值得,何况是以多人性命,换取我姊妹二人了?死了这么多的人,那可都是我姊妹俩给害的!但……但我和妹妹都不要去伤害别人,自然也不想别人来伤害我们。唉,大家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的?”
徐望春听出她的言辞挚诚,不禁顿感愕然,心想:“大家无怨无仇的,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看到双手满是血渍,不觉一呆。
他多年来隐居山林,闲时喜与山上的和尚下棋怡情,甚至倾谈佛偈,虽于佛学之道悟性不高,六根也难以清净,长年来却去了不少俗念戾气,再不与人争强斗胜。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疏于习武,也不过为求自保强身,哪愿多作杀伤。
只是有时你不杀人,别人也来杀你,那却又如何?总不成罢手任人宰割。只要想起方才那鞑子官兵首领心狠无情之相,便知不是他们死,便是自己亡。那时候要逃得了性命,除了拼死相搏,只怕别无他法!
想着叹息一声,良久方道:“这个三叔就不知道。只是无怨无仇便没有厮杀,那这天下间又何来枉死之人!三叔只知道,陈兄弟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救你俩,是因为大家敬重你们爹爹是个好人,同情你们的遭遇,不忍眼看你们谢家就此断了血脉……”
咏盈听了忽抬起头来,眼怔怔地瞧着徐望春,凄然问道:“爹爹真是个好人么?那为什么爹爹这样好的人,都要捉走他、害死他?”伸手抹着眼角的泪痕,缓缓又道:“不久前,一切本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没有了爹爹?为何又要有这么多的人来捉我和妹妹?躲躲藏藏的归家不得,每日都在担惊受怕!是上天要惩罚我俩么?可我们没有做坏事啊,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
徐望春黯然瞧着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儿,却一时说不上来。别过了头,瞥见对面的香盈竟不知何时醒过来。她睁开着一双明澈的眸子,倚墙偷偷抽噎呜咽,露珠般的泪水凝在眼眶之内滚来滚去。徐望春想:她也听到她姊姊方才说的话了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雨势终于骤然转弱。天却一直黑漆漆的,辨不出是什么时辰。
徐望春见火堆暗了下来,便让咏盈到佛像脚下拾了些干柴添上。
咏盈拾了几根干柴走近火堆,蹲下身来一一投入火中,小庙顿时光亮多了。正要起来之际,却忽然双眼定神,看着方才取柴之处,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呆住。徐望春从她的脸色看出了不寻常,沿她目光方向瞧去时,但见佛像下竟钻出条两尺长的花蛇来,不禁也是一惊。
咏盈眼见那毒物从佛像下的石台爬出,慢慢蠕动着身子,竟是向着香盈而去。心底又急又怕,主意顿失,只能惶然看了看徐望春,又转而瞧瞧尚未知情的妹妹,一时不敢叫出声来。
延了些时候,及得香盈也察觉之时,那毒物离她身周已不过一丈之遥了。徐望春生怕咏盈一个忍不住做出傻事,这便抢上前去救妹妹去!一刹之间,他脑内闪过了无数的念头,终还是硬起了心肠来:“说不得,纵是狠心也顾不上了,死这一个总比死两个强,如何也不能让她姊妹二人一同涉险!”算计定下,便挣扎着站立了起来。他这么的硬挺而起,伤口又即破裂,浑身剧痛顿生,当下也未暇自顾,伸出左手,向着咏盈轻轻一招,叫道:“你……你快扶我一扶!”言罢便是不支欲倒。咏盈见了大惊,急步过来相扶,助他缓缓地坐将下去。
徐望春坐在地上,喘息未定。他强自忍耐身上疼痛,朝着香盈厉喝了一声:“快走!”香盈眼珠子直盯着那毒物,早已吓得浑身乱颤,想要起来,却如何站立不起,最终也只能急得双手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听见香盈这哭声一起,咏盈再看不下去,咬着下唇,一顿脚,便要奔去拉妹妹起来。徐望春忙半起了身子,捉住她手,不许她过去。蹙起了眉头,略一寻思,又再坐还地上,一手按着刀柄,使劲便往前推出,将单刀送到了香盈身边,叱道:“别怕!快拾起刀劈它头去!”
香盈却只顾着哭,不住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拿刀。
咏盈见此情状,只落得个伤心欲绝。哭得都哑了声音,尚在竭力唤叫妹妹的名字。
香盈听得心下一阵凄苦,不忍教姊姊悲伤,终于肯伸出小手来摸着了刀,想要举起来,可是不够气力。徐望春、咏盈二人眼见那毒物吞吐红舌愈逼愈近,只有看着焦急的份儿。
香盈自知处境之险,可是心底惊乱之下,早便茫然失了方寸,一双小手握着刀柄,抖得厉害。忽见她双目一闭,急遽中发了蛮力,一把单刀,竟便颤颠颠地提了起来。然而,手中单刀是举起来了,只顾合上眼抽噎,迟迟也未肯砍落。看得徐望春时喜时忧,气急败坏,不住价地喝骂。咏盈更已吓得玉容惨淡,双腿顿软,跪倒在地上,哭成了泪人。
却说香盈这么的一迟疑,那毒物便经已来到了她的腿边。徐望春看在眼里,一颗心要掉出来,心道:“完了!”
便在这时,只见那毒物攀上她的小腿,蜿蜒蠕动着那可怖的身躯,一晃便过,毫不停留,渐向着庙门而去了,竟无伤人之意!
香盈在与那毒物相触一刹,也以为这番是不活了,不禁潸然泪下,闭目等死。可是过一阵子了,也不觉如何疼痛,心下甚奇,壮着胆子缓缓睁开双目,已不见了那毒物,惟见徐望春、姊姊正怔怔地望着过来,一副惊魂未定之相。
香盈双手忽觉一软,忙把单刀扔还地上,身子一缩,胸口不住起伏。她知毒物已去,虚惊已过,心神总算稍稍定下。拍拍了心口,破涕为笑道:“吓死我了!这畜生倒有灵性,我不来害它,它也不来害我啦!”
明日一早,咏盈扶着徐望春,香盈牵上白绒马继续上路。走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小镇。徐望春这时已是唇干脸白,浑身发热,四肢乏力,终于也支撑不住而昏厥倒地。咏盈、香盈见状皆是惊惶失措,奈何徐望春身躯太大,二女搀扶不起,只伏在他身上哭泣不已。街上行人见其凄苦之状,纷纷驻足围观。后来总算得几个好心人相助,把徐望春抬到了附近大夫家中救治。咏盈、香盈自此日夜守在床边细心照料,寸步不离。
三日后,徐望春悠悠醒转,可是身体甚虚,未能动弹。双目半张,看到二女面容憔悴,闷闷不乐,心中甚是不安,却又无计。眼睑一个合上,便即昏昏沉睡过去了。此后,他时醒时睡,口里只不时轻唤着“秦铃儿”三字。二女不知何意,也不敢问。
转眼又过了几日,徐望春总算已起得床来,见到二女污衣垢脸的,知道她俩连日无暇梳洗。便请人替她姊妹俩购置了些新衣,沐浴换上。翌日一早,便付过诊金,离开小镇继续东去。一路无事,很快回到了杭州城内。
徐望春让二女改了男装入城,沿途着意,时见墙壁之上贴出缉拿人犯的告示,与谢氏姊妹之案一字无涉,虽略感奇怪,心却先宽了。此时已是午后,便入一家馆子用饭去。进了饭馆,拣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唤来走堂上菜,让二女在此等候,只身出了店去。他牵着白绒马到附近一家镖局,请镖师将那白绒马送往河南少室山上,交到一位叫智晦的老僧处。然后到了河岸向当地船家购得一条小舟,速速赶回馆子。
他跨过门槛,见二女只是坐着,并未动筷。一问之下,香盈说道:“我们在等徐叔叔回来一块儿吃啊!”徐望春道:“饿了就先吃,用不着等我。”
香盈吃了口饭,停箸说道:“徐叔叔,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我见到外头停了辆马车,车内有个人掀开窗帘子偷看我和姊姊呢!”徐望春闻言微愣,问咏盈道:“你也见到了么?”咏盈摇摇头道:“我没有啊!”香盈笑道:“我之前跟她说了,她还说我多心,说:‘人家无缘无故地瞧着我们作甚?’可我明明是看到了,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他还向着这边笑呢!只是一眨眼工夫却又不见。徐叔叔,我真的没有撒谎!”
徐望春道:“可瞧清了他的模样?”香盈撮起小嘴摇头,徐望春道:“咱们现下这等身份,四处皆可谓狼虎之地,也该当处处小心才是!”又道:“还有,你俩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徐叔叔了,叫我三叔。”咏盈、香盈点了点头。
咏盈问道:“三叔,那我们以后要上哪儿去?”徐望春道:“你们快吃,吃完了买些干粮,咱们就由水路上扬州,找曹世轩。”沉吟片刻,不禁叹道:“但愿此人是真能帮得到咱们罢!”
三人出了馆子,买过干粮,上了小舟。徐望春便由她们换回女儿家的打扮,只叮嘱留在小舱内不要露面。
他自己则不论昼夜留守船头。如此白天撑船,夜晚靠岸休息,一直沿着大运河北上。
这日小舟到了嘉兴,已近黄昏。徐望春撑了大半日的竹篙,已觉甚累,当下靠了岸去歇息。他坐下斜卧,舒展了筋骨,又举目环顾了四周的动静。只见到前面不远处也泊了一条小舟。那小舱之内,正亮了微弱的灯火。
徐望春也不以为意,听着水声潺潺,闭目便昏昏欲睡。稍时,听得前面传来一把喑哑而苍老的声音,唤道:“大少奶奶,人拿来了!”
徐望春甚是惊觉,睁开眼来,便见对岸一人双手抱着一个装了物事的大布袋,小心翼翼跳上了那船头去。徐望春见此人行动古怪,不禁生疑。当下也留上了心,定睛看去。
这时月光如水,照在那人的脸上,看得清晰,乃是个满脸布了皱纹的老者。此人年纪当过六旬,只是肩宽额高,浑身的肌肉,手脚尚还灵便。
那老者把布袋扔在船头,解开扎着布袋口的绳子,粗手往内一伸,竟从中揪出了一个人来。
那袋中之人身穿素色宽袍,模样似是个寻常儒生。只是双手被反绑了,嘴里还被塞住布团,支支吾吾地做声不得。
老者一把抓住那人后心,提了起来便狠狠扇了几个耳光。那人脸上顿见红肿起来。老者扇罢了耳光,又把他扔还到船板上。那人摔了个四脚朝天,旋即翻过身来,慌着前爬,直欲奋身扑上岸去逃命。老者见了大怒,伸手按住那人头颈,硬生生地把他拉了回来,又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一刀刺在那人的一条大腿之上,厉声道:“看你还敢逃!”那人经不起如此折磨,痛得眼里挤出了泪来,却叫不出声。
那老者看着心下得意,脸现诡秘一笑,举刀作势又要往他背心刺去。
徐望春见状心里暗叫:“不好!”跳起身来,一声叱道:“休得行凶!”
那老者闻言一怔,半途住了手,抬头用眼斜睨了徐望春一下,木无表情,用他嘶哑的声音吐出一句:“闲事莫管,滚你的罢!”那被缚之人则面容扭曲,双目瞪大,目不转睛瞧着徐望春,流露出无限惧意,示意求救。
徐望春听了一句“闲事莫管”,心底一怔,委实不愿多生事端,便欲不理,但想:“见死不救非我辈所为!倘是歹徒犯事,袖手不顾,岂非害了一条性命?”当下还是硬着头皮,耐着性子,拱手朗声说道:“俗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先生是否高抬贵手……”
话未说完,那老者绷着脸,压着声音冷冷地道:“叫你勿多管闲事,就是不听!”说着一刀便往那人左边肩头狠刺了下去,但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直流。那人痛不欲生的样子,直有寻死之意。徐望春眉头一皱,再看不过眼,拿起竹篙便要撑船过去。二女在里头早闻得异动,心中又奇又怕,这时掀起帘子探出头来问道:“三叔,出了何事?”
徐望春招她们返入舱内,示意不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