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不是过眼云烟（8）（1 / 1）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冷。天气预报才报道北方气温剧降。不一日，冷空气袭卷南下，一出街，四下便都只见得满眼的羽绒了。
司徒家老爷子老太太执意要行个订婚礼。司徒笑说：“老头老太等这一日，脖子都长了。你不让他们做戏做全套，怎会罢休。”
朱紫不好坚持，只得找个机会，装作闲闲问：“妈妈同司徒叔叔如果订婚，猪崽觉得好不好。”一边留心观察孩子反应。
孩子初初有些不快，他停下手中正忙活的事情。直追过来，仰着小脸，略带忧虑，问道：“那你们是不是要结婚。”
“嗯。”她尽可能温柔而不经意的回答：“订婚就是结婚前的一种仪式呀。”
“啊。”他皱起小脸，认真担忧起来，“结婚就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你结婚了，我以后同谁结婚？”
幸好幸好，他没有问：你结婚了，那我爸爸回来怎么办？
“哈。”她笑出声来，不由得丢开手中刷得满是泡沫的杯子碗筷，蹲下身来，凑近孩子的脸，说道：“有些人，是不需要结婚，也能永远在一起的。有些人，是需要结婚，才能永远在一起的。”
“我和妈妈，还有爷爷，不用结婚，也永远在一起？”孩子立即反应过来。
“答对了。”她忍不住，用满是泡沫的手，点了点孩子的鼻子。“将来，等你长大，你也会同一个女孩子结婚。愿意同她永远在一起。”
孩子被沾在鼻子上的泡沫弄得痒痒。用手背一擦，肯定的说，“我不要。我只愿意同你结婚。”
孩子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诺言有多大的漏洞，但这时候，他们绝对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心。
朱紫于是同司徒说：“尽可能简单一点。我不想孩子觉得他即将失去母亲。”
司徒握她的手，“我明白。你相信我，会顾念孩子的感受。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我希望他认为这是一个得到的事情，得到一位叔叔或者朋友也好，得到一位继父也好。而不是失去母亲。”
“谢谢你。”
“能不能将这三个字。适当的时候换种方式表达呢。”
朱紫果然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按了一下。
“年后行订婚礼。五月行结婚礼。那时候刚刚好。天气还不会热得太离谱。那之后，想什么时候走。去哪里。都行。”
“都听你的。”她笑。
“那么，来个一家四口欧洲游怎么样。”
“喂。这算蜜月旅行么。”
……
同事阿杰又开始发愿，要存钱，买房。云云。
一时间说起新出的一款智能手机。他马上停止，凑过去打听价钱。
她耳中听着一边倒的嬉笑嘲讽，与人结伴下班。
气温再接再厉的下降，天空永远带一种铅灰，沉沉的扣在城市上空。北上有些城市，已经面临几十年不见的大冰雪灾害。
她们正谈论高速公路四处封闭，无数人被生生阻塞在冰天雪地里。一边唏嘘，一边庆幸。
身边的同事拉一拉她。说道：“瞧。那个女孩子。”
她举目望一望。在心内犹疑片刻。终于走过去。
“小乔。”
小乔将目光自车水马龙中抽回来。看向她，“你下班了。我在这等了你一会儿。”
她今天穿了一袭雪白的开司米大衣，黑色的毛衣高高的竖着领子，护住她的脖子。黑发垂在肩头。整个人是一种干净的黑与白。她转过头来，朱紫立即发现，她的脸，小了一号。才这么短短一个时期的光景。她消瘦得如此明显。
“找我有事？”
小乔将双手插在口袋，双臂贴紧自己的身体，轻轻道，“这儿冷，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不好。”
“当然。”朱紫应了。斟酌着问：“你，身体都好了么？”
她笑一笑，许是因为寒冷，脸孔也是雪白的。“放心。这种事，死不了，就没问题。”
“大家都希望你平安无事。”她只得劝告。
“我明白。放心吧。不会再折腾第二次了。”
她们推门走进一家就近的饮品点。因为冷，小小店堂内生意火爆，人头济济中，更加让人感觉到一种的暖意。
“你一定想，乔尔恭是那么矫情，完全不值得同情。”暖气开得很足，但是小乔也不将她的大衣脱下来。双手仍然插在口袋。
朱紫摘下围巾，放下包。不语。
小乔讪笑一声，自语道：“换做我是你。我也懒得同情。”
朱紫微笑着看着她，温柔的说道：“在我看来，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我们活着，不光为了自己。还要为了我们的亲人，爱我们的人。”
小乔看着她，过一刻，才说道：“我真羡慕你，你敢于直面急转直下的人生。有勇气，时刻充满希望。并且，做起来这样的不动声色。”
朱紫骇笑，“有你说的这么光辉么。要活下去，生活自然会告诉你该做什么。”她亦稍微等一等，接着说道：“只是，是真的。我的心肠很硬。我不太同情肆意轻视生命的人。”
隔的近，小乔能清楚的看到她目中的阴影云一样的飘上来。当她垂下眼睑，便再看不到了。她那样低低的垂目一会，在看向她时，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温和平静。“我姐姐朱白，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别让你的父母兄弟伤心。”
“啊！”
侍者将奶茶送上来，笑容如春风拂面，并不知道她们在谈论沉重的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欢快的道：“请慢用。”
朱紫将杯中的砂糖倒一点至饮品中，搅了搅，随手将匙子搁在盘中。轻轻道：“她有抑郁症。”
小乔点点头。终于将双手自袋中抽出来，握着杯子，仿佛想藉此获取一点暖意。“谢谢你。”
朱紫笑一笑，喝茶。
小乔看着她，她的整齐的短发，平静的神情。由衷的道：“你真是变了。”
“当然。老大不小了。”
小乔忽然折转话头，道，“我哥哥。他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么些年，你一直在进步，你的生活圈子超越了他。他没有。他还在原地。”
“我们确实已经不再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云与泥。”朱紫这样说道。
“那才不是你在意的。”她停一下，似是积攒勇气，“如果是，司徒为什么可以。”
“司徒不一样。”
“司徒确实是不一样的。他的洁净温雅，那些古人似的美好品质。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可以比得上。但是你当心，他同时也是一个追求完美感情理想主义者。用来做丈夫，随时有理想破灭的危险。”小乔并不笨。她只是当局者迷。
对于人生，谁又不是当局者迷呢。
朱紫不以为意，淡然道：“谢谢忠告。”
小乔顺着她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也许你是为了孩子。实则你或不知道，换一个人，乔尔良可能不耐烦做一个继父的角色。但是若是你，我想他可以的。我肯定，他为了讨好你，会努力得到孩子的认同。可怜的乔尔良，别看他在外头作威作福，一副少年得意的样子。他为了爱你，弄得他自己浑身疼痛，一点办法没有。”
朱紫还是那样淡然的。“那真遗憾。”
“你真残忍。”小乔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样子，轻声说道：“乔尔良那个傻瓜。还以为你是当初的朱紫呢。今时今日，大约你不再爱任何人了吧。你爱司徒么？我想你只爱你自己的孩子。”
“尔恭。”
“还有一个可能，你心里还是爱他的。因为爱，所以不敢靠近。始终带着一种伪装。”她唇角漫上一丝的微笑，“看，就是这种水泼不进的看似淡然，实则拒人千里的模样。是。你对乔尔良，也是这种样子。”
“尔恭。”朱紫放下杯子，心平气和的道，“怎样猜测，那都是你的权利。不过，恕我无礼，我无意为你提供正确答案。我无你幸运，可以大把时间伤春悲秋，自怜自哀。我们升斗小民，是真真实实要赚钱糊口的。我们走吧。”
小乔收起她因为探索的兴奋而发亮的眼睛，回复她的自怜自哀，她幽幽然道：“是的。没有人爱我，连我自己，也不爱我自己。”
朱紫看着她那模样，忽然也自真正生出几分怜惜，拍拍她手，“你有点累。需要休息。天塌不下来，别胡思乱想。”她同她分享自己的经验，“每当我觉得累极，我都想，是的，时间总会过去，将来总会来，没有什么是摆不平的。你不妨试试。”
小乔想一想，似是在思索。良久，吸一口气，才道：“虽然你的经验不一定帮到我。也谢谢了。”
朱紫笑一笑，无意继续，提起手袋，“我们改日再聊。好不好。”
她们站起来。在小店外告别。
这几天的风一直很劲，路人纷纷缩着脖子，连最爱美的姑娘，也不得不穿上臃肿的防寒衣物。
小乔又将双手，插在自己的口袋。雪白的衣角扬起来，仍然是雪白的脸。在风里说道：“我本来是路过。顺便找你聊一聊。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风很大，卷着各种噪音。
小乔面对她站定，抽出手，整了整她脖子上黑绿相间的格子围巾。“每到圣诞节，乔尔良总是一打一打的买同一支牌子的围巾送人。女性朋友，客户，表姐妹。一律的都是格子，我记得以前你有过那种围巾，冬天车子敞着篷，你用它兜着脸。你一直喜欢格子。”
那毕竟是她最好的岁月。朱紫这次没有不耐烦。她微笑了，低声说，“俱往矣，别再提。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我有同学在湘西农村支教，她说那里除了贫穷一点，山水人物，无一不美。我想试试看，乔尔恭这种百无一用的人，是否也能出一点点的薄力。”
朱紫闻言，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声。但是她只是道：“山区地方的艰苦。也许非你可以预见。”
“我也知道一点，很多地方连电力尚且无法供应，人们靠原始的人力与牲口耕作。更不论汽车网络电话。”
“你若有心，不如想法在经济上资助一点，许会更好。” 朱紫说得婉转。
“别瞧不起我。心理上，我至少死过一次。”小乔笑道，“你朱紫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乔尔恭一定做不到。”她微微扬起头，向着无限广褒的天空，“从今以后，我要走许多许多路，过许多许多桥，看许多许多次云，我不要再拘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祝福我吧，祝我遇到那个属于我的正当好年龄的人。”
这个象牙塔里培养出来的大小姐。她才是货真价实的理想主意者。朱紫想。发现此路不通，立即掉头，意欲将自己放逐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去。然而那个世界，有不有她想要遇到的人。朱紫很怀疑。
所以她省却劝告，含糊道：“听起来不坏。”撞到南墙，她自然会得回头。
“转告司徒。我不会再烦他了。”她的微笑也是雪白的。“再见。后会有期。”
朱紫亦轻笑。说道：“万事小心。再见。”
小乔转身离去。衣角在风里翩翩然扬起来。倒仿佛振翅欲飞一般。
她直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之中。回过神，才发现颈中冰凉。风将她的围巾吹散。她发怔一会，忙重新戴好，汇入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