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错过的我的年华(8)(1 / 1)
她将自己的双臂抱在胸前,企图挤出一个微笑,道:“谢谢。不用了。公车就来。”
“你那路公车下班了。”他皱一皱眉,仿佛有些不耐烦。
她下意识的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这才想起来。
后面有其他路线的公车驶过来,眼看要进站,她无法。只得开门钻进车里。
他将车窗关上,车子轻轻的,一尾鱼一样的滑出去。
她试图打破僵局,轻声说,“那天,谢谢你。”
然而他似乎很习惯使用沉默,无形中给对方一种压力。几乎是面无表情的,双手握着方向盘,只盯着前方。
朱紫想起有一位女同事说,男人挎着脸开车,看上去真是太帅了。
可是她只是说:“将我放在这吧。我打车回去,也很快。”
乔尔良几乎是块化石。还自不搭腔。
朱紫只得闭上嘴,任他将车子停在一处食肆外面。
外头车水马龙,这一处倒是幽静,廊下甚至挂着鸟笼,几只雀子大约也习惯了晚睡,时不时叫上一声。
她坐着不动,说道:“我吃过了。”
“我还没吃。”他拉开车门等着。
再异议,便显得小家子气。况且,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叫你怎么去回避。
侍应生熟络的招呼,“乔先生。今天吃点甚么。”
他随口点了几个菜,最后说,“一份酒糟汤圆,别太甜。”
“好的。”
笑嘻嘻的服务生走了,室内静下来。这房间不大,做中式设计,窗下是回廊,临着水。池中零星几片荷叶,并没有花。水光滟滟中,仿佛安睡。与人一种现世安稳的宁静之感。
她微笑着,说道:“其实我久已不挑任何口味,一切酸甜苦辣,尝一尝,觉得都有其味道。”
他哼一声,冷冷道:“了不得啊。这下海纳百川了。”
她端起杯子喝茶。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喝一口,那清香半日还留在颊齿间。
她放下杯子,说道:“我们聊一聊啊。”
远处传来隐约的一点琵琶弹奏之声。窗格子上雕着繁复的喜鹊梅花,留下一格一格各种形状的空隙,灯光打出去,外头原木的地板上,便是一个拉长的花影。
她就坐在他对面,灯光柔和,黑亮的短发垂在颌下,更映得肤光如脂,旧时脸上有一点婴儿肥,如今俱去尽了。显得脸盘子不盈一掌。同大多数办公室女郎一般,穿着不过不失的白衬衫。只是她这样静静的坐着。给他的感觉,只如眼前这白地蓝花的青花瓷一般,干净通透,凉沁沁的。
“我们能聊甚么?”他反问,语气有种隐忍的不善。
“是啊。我们能聊甚么呢。过去?那不懂事的过去,实在不好拿出来聊。现在么?我们的现在摆在这里,一个在云,一个在泥。你怎么奉劝司徒来的?甚么人同甚么来往。是不是?”她笑了,“那么,将来。你大约也不会认为我同你的将来有甚么关系了吧。所以,其实我们没甚么好聊的。”
他打量着她,这样的牙尖嘴利,才是真正的朱紫。
她亦回视着他。
他知道女人们喜欢看他,他低下头,转过身,他都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明着暗着,追逐着他的身影。可是这个女人与他面对面,近在咫尺,目与目相对,唇角甚至带一丝笑意。但是她眼睛里却没有她。她的眼睛里只有嘲弄。仿佛在问他,乔尔良,你跟着我,在外头傻等,是为什么?每个女人都围着你转,但朱紫不在乎。
她那长错了地方的眼睛,他知道。她那该长在头顶上的眼睛,是能够代替她的嘴,把这些话说出口的。
于是他勾起唇角,淡淡说道:“我们至少可以聊一聊你的私生子。”
他总算找对了武器,她的笑容迅速的隐退了。双唇抿在一处,看着他,过一刻,才说道:“别用这等字眼侮辱我的孩子。”
“怎么?发现你朱紫原来也不是天仙,是以有了孩子,丢掉你们跑了。”
她直勾勾盯着他。
他扬起一条眉毛,“你这动作也够快的。那孩子多大,听说四五岁了。你这不是一出国法力就失效了。国外的瘪三不吃你那一套?”
“你讽刺我!?”她怒极反笑,一张小脸更白,“你认为你够高尚?你母亲果然没有教错你,你的高尚同她一脉相承。再也不会错的了。对不起,咱们别再坐一处了,沾污了乔公子周身的阳春白雪,小的该当何罪。”
她站起来。他拉住她的胳膊,嬉笑着,说道:“告诉我,你这一腔子的傲气,是如何平息的?”
“你想听到甚么?想听听虎落平阳的朱紫如何被犬欺?”她的不以为然与轻慢写在脸上,“是,比你想象的,更加不堪?满意了么?没有人会更狼狈了。劳动您百忙之中抽时间出来关注,多令人受宠若惊。不过不怕么?您那圣洁的耳朵。”
她的指尖触在他手上,果然是一种纤细的凉。那感觉只得一刹那,他的手被拂开。
“啧啧,瞧瞧我们风流潇洒的朱二小姐。”他将身体往椅背上一躺,翘起二郎腿,“但是,容我奉劝一句:别再同司徒搅在一起。他或不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却是清楚的。”
她居高临下,亭亭笔直,如一枝箭荷,淡然道:“不劳费心。不是每种人,都心存着你们乔家那一等自以为是的高尚。也许人家看重某些一文不值之物,那等人同人之间的与家世背景金钱利益毫无关联的东西。这等东西,你们没有。我不期望你能理解。”
“谢谢你的一切降尊迂贵。我担当不起。如果能网开一面,赏口饭吃,那未。我再谢一次。”她提起手袋,“乔先生。告辞。”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还有,以后若不幸在哪碰到,请假装不认识。再也不会有那天那种事情发生。”
高跟鞋扣在木质的走廊上,一阵清晰的响声,节奏分明,渐行渐远。
他定定的看着犹自来回晃动的密密的珠帘。良久,才收回目光。
空气中犹自散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她的气息。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让场面失控。他不喜欢事情不在掌控之中。
服务生前来上菜,就见他对面人去座空,他怔怔盯着自己一双手,不知在想甚么。
见有人来,竟然仓促的作势一笑,道:“开一壶好点的茅台来。”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颇晚,居然全家都在。聚在一处吃水果闲聊。
乔尔恭见他眉端眼角略带□□,不由皱眉道:“定是又喝了酒开车回来的。死性不改。”
乔尔良不理她,“霍。开人大啊?这样齐人?”他坐下来,将手中解开的领带丢在一边,似心情不错,冲莫诗玉道:“大嫂回来了。定是马到功成。”
莫诗玉还未开口,戴着眼镜在看报纸的乔老爷子抬起头来,目光自镜片上投射过来,不咸不淡的道:“你若有一半比得你大嫂,也不是这样子了。”
人人知道乔家的长媳能干,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两家家世背景相当。乔尔溫从政,生意上的事情交由她打理。并不曾出一丝差错。
他叹口气,高声道:“大嫂,是不是你才是他亲生的。不然为何人前人后,赞的总是你。”
乔母瞪他一眼,口内道:“甚么颠三倒四的。没点正形。”她也转过头,“对,诗玉,你回来了正好。下星期一我一老朋友回国玩,我得替她接接风。你代为安排下。”
“妈!”乔尔恭拖着长声,不耐烦她母亲,“人家一天工作十多小时,整天飞来飞去。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得空,伸手拨个电话的时间总有吧。”
乔母不高兴了,脸一沉,“这个家,但凡你让我省心一点,我就安乐了。”
乔尔良见大事不妙,于是站起来,说道:“我先睡去。”
犹自听得莫诗玉打圆场,“没关系,小事情。大约几点。我安排车子酒店。”
又坐了一会。乔尔恭将手中杂志一丢,也站起来。正要上楼,却见他二哥站在廊下抽烟。不由走过去,伸出手,“给我一支。”
乔尔良皱皱眉,说道:“女孩子家,像甚么话。”
“少装了。你那些女朋友。那谁?大明星。不也抽么。男人都是猪。”
“嗳。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都成了猪,你不是猪奶了。”
乔尔恭要不到,只得亲自动手搜他口袋。一边道:“你是机器猫呃。这都甚么东西,乱七八糟的。哗,这半个世纪前的古董手机你居然还在用?”
“哈哈,诺基亚公司该颁发个证书给你。”她打开翻盖。屏幕才亮起来。已经劈手被乔尔恭夺回去。
她只看了一眼,顿时心下雪亮。
那个发上簪一枝玫瑰的女子。
那时候手机装摄像头还未大量投入市场,朋友送了这款手机给他。像素并不高,是以画面质量总是稍带一点迷蒙。
是在司徒家,年轻人聚一处玩闹。她们都在,不知道谁说起一种舞步,朱紫现场教学,那时她是长发,黑而且卷,她不时的将之搭在耳后,又不时的垂下来。最后她不耐烦了,见桌子上插着玫瑰,顺手取过一枝,随手将头发一卷,当簪子簪在发上。转头又接着教。
连乔尔恭一个女孩子,也觉得那是美的——你知道的,要一个女孩子承认另一个女孩子美,那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尤其这个女孩子自觉也还不错。
朱紫有那种能耐,她仿佛总是信手拈来,一个小动作。也能让人在人群中对她产生注目。
这张照片一定是他那时候拍下的。原来他一直存在这支手机里。
这些年,他隐藏得这么好。每个人都被骗过。
小乔觉得鼻头一阵发酸。他可以骗过每个人,可是他无法骗自己。原来爱一个人,只需要一点小小的不慎,便会露出破绽。
当下她动一动,悻悻然道:“不看就不看,甚么好东西。我走了。”
果真转身就走,踢踢踏踏上楼去了。一边哼歌,“……还爱你,带一点恨……”
还爱你,带一点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