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朔风寒(1 / 1)
大汉元鼎五年,十月十五。
当楼兰迎来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让人们足足议论了一个月的歌舞终于上演了。在图律的别院中,一整幢房屋被改造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包厢,所有的包厢已在一个月前预订一空。因天气寒冷,每一间包厢中早已烧好了热炕,小炕桌上备好了茶水点心。包厢前是一片空旷,牛油巨烛照得四壁亮如白昼。空旷之前则是高高的舞台,此时正垂着暗红色的幕布。
一阵铃响,看客渐渐地收了喧哗声,包厢外的牛油巨烛忽地全部熄灭。众人尚在惊疑不定,笛声悠悠响起,正是梁祝协奏曲的前奏。舒缓的节奏,清丽的笛音,娓娓诉说着千古佳话。几十盏点亮的灯笼,随着笛声缓缓升起,笛声渐高渐强,幕布一点一点地拉开。
吟霜戴着面纱站在舞台的一角,静静留意观众的表情,这一下先声夺人,戏未开演已然产生轰动。
舞台上,魅姬扮演的祝英台,暗恋师兄梁山伯,她向观众表达心声的曲子,吟霜精选了梅姑那首经典的《女人花》。当魅姬用她甜美的声音唱到,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总是空。缘份不停留,象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的时候,已有唏嚅和抽泣声从四处传来。
到蜜姬扮演的师兄梁山伯,听说倾心相爱的师妹被逼嫁马家,满腔忿懑,本就重病缠身,在回忆完同窗三载和十八相送的甜蜜时光后,吐血而亡时,幕布渐渐收拢,观众席上已是泣不成声。
最后一场,是蝶舞的独舞。当送亲的队伍行过梁山伯的坟墓,琵琶声起,在琵琶语凄美婉转的乐章中,蝶舞的舞姿如泣如诉,广袖长带的挥舞,将祝英台撕心裂肺的伤、肝肠寸断的痛表现得淋沥尽致。当祝英台跳进梁山伯的坟幕以身殉情,梁祝协奏曲的主旋律高亢响起,梁山伯祝英台化作彩蝶翩翩飞舞,观众一片沸腾。
即使是如山如海的人丛中,吟霜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一身淡青的袍子,一面听天照说话,一面温和地笑着,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憔悴,连笑容都带着淡淡愁思,让吟霜的心剧烈地痛了起来。
蜜姬还沉浸在演出成功的狂喜中,和姐妹们一起欢呼着,却见吟霜脸色惨白,忙过来扶住她,魅姬和姐妹一起围上来,想要逗她说话。吟霜勉强笑了笑,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自从见到海伦娜后,吟霜满心的伤痛和悲愤,因着歌舞排练演出一直强自压抑,这一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
她在荒漠中行走,绵软的砂地无处借力,四周是沉沉的黑,一丝光亮也没有,浑身燥热却内心冰冷。漆黑中看不清何处有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忽地听见有人在唤着她的名字,是母亲的声音,还有钱蓓蓓的声音,她大声呼唤:“妈妈、妈妈”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拼命叫着蓓蓓的名字,蓓蓓的声音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感觉到深深地恐惧,开始奔跑奔跑,不停地奔跑,远处似乎出现了光亮,她向着光亮竭尽全力地奔去。她看见了,看见了妈妈看见了钱蓓蓓,她们在对着自己呼喊。她兴奋极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对着妈妈和蓓蓓大声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看见妈妈在流泪,蓓蓓在流泪,她自己也已泪流满面,只是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十月十七,石府。
才是初冬时节,前天的一场大雪,却让园中的湖面结了冰。天照匆匆穿过长廊,向静苑而去。
九爷斜倚地窗前的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竹册,双眼却直直地盯着怀中的软垫。天照渭然轻叹,他回过头,挂上一个浅浅的笑容。天照走到他身后道:“匈奴二王子图律求见。”
九爷意兴阑栅地问:“他来做什么?”
天照犹豫了下,道:“他说他夫人病重,想请九爷过府诊治。”
九爷一惊,竹册失手掉到了地上,“他夫人?”
天照点点头,“他在前厅求了二个多时辰,说从十五晚间到今天,楼兰国中所有的大夫都诊过了,只说让他准备后事……”
九爷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走吧。”
天照推过轮椅让他坐上去,出了静苑,穿过长廊。图律正在前厅望眼欲穿地守候着,看天照推着九爷出来,欣喜之情见于颜色,“谢天谢地,她,她有救了!”
图律的府邸中,为了九爷轮椅行动方便,在图律去石府前,已命仆从将从大门到后园全部的门槛一律锯掉。天照推着九爷走进一处精美的院落,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每一件器物都极尽奢华。描金的大床,垂着紫红的床幔。九爷抬眼看向图律,图律作个手势,蜜姬从床内扶出一条手臂,将衣袖轻轻向上卷了卷,搭上一方白色的绢帕。图律做个请的手势,九爷将轮椅推到床边,隔着绢帕搭在手腕上。
九爷的脸色平静如水,一丝波纹也没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么。很久,他缓缓收回手,“太医怎么说?”
图律侧头看向身后惶恐的一群,一位白发老者说道:“我们几人诊脉后,已有定论,夫人脉象紊乱,心脉既弱又无规律,更兼思虑过甚,气血两亏,以致风邪入体,高热不退,已然积重难返。如今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图律大怒,挥拳便打,九爷盯着他看了半晌,他讪讪地收回手,让那群太医离去。忽听帐中人低低呼唤:“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九爷神情大变,图律扑到床边,头伸进帷幔中。九爷的忽地直盯着窗边矮榻,天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榻上随意地放着个香囊。天照的心猛地一抽,这个香囊他见过,九爷不离身的宝物之一,谨言笑说是霜姑娘的第一幅绣品,虽然名为荷花图,看起来更象是一丛海棠。去若羌的路上丢了,九爷心疼得什么似的。
蜜姬一直在端详着九爷,此时上前对着九爷磕了三个头,九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蜜姬热切地道:“我见过你,我知道你就是释难天!求你救救我的小姐吧,她是天底下最善良最美丽最了不起的人,你一定能救她对不对,对不对?”听了她的话,魅姬、蝶舞、雪姬、琵琶一起跪在他面前:“大慈大辈的释难天,求你救救我们的小姐吧!”
九爷叹口气,“我一定会尽力的。”
魅姬天真地道:“你一定能治好小姐,你是释难天呀!”
天照的目光在魅姬脸上掠过,“你是那个祝英台?”
九爷也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几个少女,“你们就是歌舞的表演者?”她们点点头。“能告诉我,故事是谁想出来的,舞是谁编的,曲是谁谱的吗?”九爷问,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颤抖。
琵琶指了指床,“就是她,我们的恩人,我们的师傅,我们的小姐。”
九爷握紧拳头,重重地点了下头,“她不会有事,我一定会设法让她醒来。”
吟霜看到妈妈跪在西藏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下,身前是巨大的雪峰和雄伟的布达拉宫。妈妈一步拜一步一匍匐,吟霜知道这种五体投地的跪拜,是西藏的佛教信徒最虔诚的礼拜。咦,妈妈身后还跟着钱蓓蓓,她不是无神论者吗,可此时她神情肃穆庄严,紧跟在吟霜母亲身后,拜着等身长。虽然没有人说话,可吟霜知道,她们要以这种方式,一直拜到山上的寺院中,用自己最虔诚的敬献,来换取亲人的平安。吟霜心里迷迷糊糊的,有一个为了这个人,她也可以用自己的身心、甚至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一念及此,她的头一阵剧痛,发出一声惨叫。
“霜儿、小姐,”眼前是图律、蜜姬狂喜的面容,魅姬和蝶舞忍不住失声痛哭,雪姬和琵琶抱在一起喜极面泣。
吟霜啐道:“我好端端地,怎么你们倒哭得好象我要死了一般。”
图律按住她的嘴,“不许胡说!”眼中泪光闪闪。她这才明白,自己真的是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地走了一圈。
吟霜轻笑道:“我饿了。”
蜜姬端来一碗白粥喂她,“就知道你一醒来肯定会饿,一睡五夜四天,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喂了几口粥,道:“你刚醒来,一次不能吃得太多。”
吟霜叹道:“你简直比白雪公主的后妈还要狠,白粥都不肯让人吃饱。”
图律笑道:“看来是真的大好了。”
魅姬嘴快,“释难天的医术自然是最好的。”
图律眼光阴沉地盯过去,魅姬吓得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吟霜看了看魅姬,拉过图律的手摇了摇,“好了,看把小孩子吓得。”
图律让吟霜靠在自己身上,向蜜姬伸出手,蜜姬略迟疑了下,把粥递给他。图律小心翼翼地又喂她吃了几口,把碗交还给蜜姬,“不能再吃了,这一点是为了让你一会吃药垫个底。”
一听要喝药,吟霜趴在图律身上可怜兮兮地道:“我不吃药。”
图律抚着她的背,温柔却坚定地道:“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吟霜呜咽一声倒在床上,“我生气了,生气了!我就是不吃药!”
图律又是哄又是拍,好容易她才安静下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图律,“我不吃药。”
图律点头道:“好,不吃不吃,我帮你吃。”
吟霜嗤地一声笑出来,魅姬也捂着嘴悄悄笑,蜜姬却神情复杂地看着吟霜和图律。
看着图律布满血丝的双眼,吟霜抚着他的脸道:“辛苦你了。”图律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蜜姬走过来扶住吟霜对图律道:“小姐刚醒,还是让她多躺着。”图律忙道:“正是,正是。”吟霜笑道:“你也去歇一会吧。”
反复交待蜜姬和魅姬之后,图律才一步一回首地离开。
蜜姬坐在床边,欲言又止。吟霜笑拍她一下,“傻丫头,想什么呢?”
蜜姬盯着吟霜,“小姐,你这一病好象和从前不一样了。”
吟霜凝神细思,只觉得自己好象记起些什么,又好象忘记了些什么。她忽地想起那个梦,她从没有去过西藏,可在梦里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是梦吗?有什么样的梦会如此清晰?她困惑地问:“我好象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听她这么一说,魅姬也跑到她床边,“小姐,你忘记什么了?是我们才演过的歌舞吗?”吟霜摇摇头,侧过脸轻轻一笑。魅姬惊叹道:“小姐,你真的不一样了!你以前从不这样笑!”
她微扬起一条眉毛,“什么?”蜜姬把铜镜捧到她面前。吟霜对着铜镜楞住,镜中的自己笑得异常妩媚,带着些妖异充满了魅惑。她摸摸自己的脸,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蜜姬沉吟片刻,找个借口打发魅姬出去,走到床前对着吟霜跪下,“小姐,你和公子是我们姐妹的救命恩人,我们早已立誓,要一辈子伺候小姐和公子。”吟霜拉她起来,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你这场大病来得突然,公子请来了全楼兰的医生,都说小姐没救了。最后,他去请来了释难天。”
“释难天?”吟霜低低地念着,她依稀记得魅姬提起过这个名字。
“是的,释难天。”蜜姬景仰地道:“西域比中原干旱,很多草药都不生长,汉人总喜欢把药草高价卖给我们。可释难天不仅可药草店开得遍及西域,价格和汉朝一样,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是无故被卷进匈奴和汉朝的战争,他的药草都是免费提供给无家可归的人。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可我们都想象着他肯定是一个心象天那么大的人,所以我们西域都尊敬地称呼他为释难天。”
吟霜皱了皱眉,她好象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又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她苦恼地拍着自己的头。蜜姬续道:“我没被卖到歌舞班之前,曾经见过他。我是依耐国人,传说释难天的祖父是依耐国的小王子,刚出生就发生了宫变,父王母妃双毙命,一名侍卫带着他逃出王宫。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做了沙漠里的沙盗,整个西域的强盗都归附于他。然后又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
吟霜听出了兴趣,拉了拉蜜姬,她没有再拒绝,缓缓站起,在床边坐下。“因为这层关系,他常常会来依耐国。那一天,我的小弟弟被马车辗伤了腿,马车上的富人理也不理扬长而去,我只会抱着弟弟哭。这时候释难天出现了,他的胸怀象帕米尔高原一样宽广,他的笑容比春天的太阳还要温暖。他身着一件白衣,比天山顶上的雪还要白,可他抱着我浑身流着脓血的小弟弟给他治病,就象抱着一块珍宝,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天下间还有谁的心能如此?他虽然身有残疾,可他的音容会让你觉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贵。我每次见他,他都笑着,可我总觉得他的微笑下藏着许多疲惫。我每天都向天神祈求,祝福他能象平常人一样开心地笑。”
吟霜枕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地问:“你是说,是他治好了我的病吗?”
蜜姬点点头,“为了救他人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医生,除了他还能有谁!”
吟霜心中闪过一个身影,却迷迷朦朦,抓也抓不住。蜜姬走到门边看看,确定四下无有,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珍而重之地双手捧给吟霜,“这是他给小姐的。”吟霜茫然地接过,蜜姬再问:“小姐真的不记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