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明月夜(1 / 1)
这么久以来,吟霜还是无法用毛笔在绢帛上写字。后来她请石伯为她做了个三尺见方的沙盘,填满细沙,用树枝在上面习字。九爷见了,给她做了个字板,将细木枝烧成了炭条,可以在木板上写字,又便于携带,呤霜喜欢得不得了。
图律走了,吟霜也失去了骑马的兴致,每天下午好似凭空多出了一大段时间。九爷近来也是早出晚归,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脸色越来越苍白,黑沉晦涩的双眼中,常常掠过一阵阵的黯然。看着他疲惫憔悴的面容,吟霜的心痛一阵紧似一阵。
石大嫂带着两个儿子来看她,一时兴起,随口给他们说了个哪咤闹海的故事,他们立即成为她狂热的粉丝。只要九爷一出门,他们就会带着园子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来找她说故事。吟霜不胜其扰,与他们约定,每日午后在湖边的树林里,边说故事边带他们做游戏。
西域的秋日,早晚气温极低,中午却依旧燥热。带着孩子们在林中乘凉,教他们玩跳房子的游戏,跳得累了,便让他们团团围坐在身边教他们唱歌。他们最喜爱的是《老鼠爱大米》和《阿郎恋曲》。唱得熟了,就和他们边唱边模仿张艾嘉和波仔,二人的食指和姆指手指交替相碰。这群孩子中,她最爱的是谨言的八岁的长子大虎。他不但聪明好学,而且具有极强的领导和组织能力,十几个孩子都被他指挥得俯首贴切耳。
“欲知后事如何,”吟霜笑道,“且听下回分解!”孩子们自动接上。讲了一回去石猴出世的故事,她拍拍手:“孩儿们!我们一起来唱歌好好?”
于是,九爷带着一身疲惫,满心忧愤地走过湖上长桥,就看见这样一幅图画:吟霜和大虎面对面地坐着,玩着手指游戏,一群孩子围在他们身边,一起唱着:“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寻寻觅觅常相守是我的脚步。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逝,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轻快的旋律却唱着深深的无奈和寂寮。
小彤发现了呆呆出神的九爷,忙努着嘴向她示意。她回过头,对他甜甜笑起,“孩儿们,散了吧!”孩子们远远地向九爷恭敬行礼,各自散了。她跑到他身边,推着他向静苑走去。
“今日不忙了吗?”近来他还是头一回回来得这样早。
他含笑道:“前几日听大哥哼哼着唱什么老鼠大米的,他说是听孩子唱得多了,便学了几句。敢情这都是你的杰作。”拉着她的手,“到前面来。”
她今日穿件浅黄色的女装,宽阔的袍身和衣袖,让他觉得她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远去一般。
吟霜被他看得脸一红:“穿成这样是不是很怪异?”
他轻轻摇头,眼中满是激赏的赞叹。
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吟霜推着他来到林中的一棵大树下,“你等等。”卷起衣袖,提起裙摆,三下两下地爬上大树,他惊异地看她在一根枝桠上坐好,背靠着树干,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举到唇边吹了起来。一串欢快的音符从她的指尖流出,他好似看到了无垠的草原上,无数奔腾的骏马在驰骋,他的心也随着乐声奔腾着,狂欢着。
一曲吹罢,吟霜从树上跳下,他征征地注视着她:“好曲子。”带着几分困惑地问:“你几时学会的吹笛?又几时学会的爬树?”她抚着竹笛抿嘴而笑。
她小时候在祖父母身边长大,调皮好动的她常常和男孩一起爬墙上树掏鸟窝,那段幼年的岁月,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记忆。六岁时,祖父去世了,她和祖母一起回到父母身旁,她的顽劣令父母头痛不已,为了培养她的淑女气质,她被送到少年宫学习舞蹈和钢琴,她却着魔般地爱上了长笛。如果不是她九岁那年,一位著名的舞蹈家在少年宫舞蹈班发现了吟霜的舞蹈天赋,一路将她培养进舞蹈学院,她也许会成为一名长笛手。那夜听九爷吹笛后,便请石大嫂为自己寻了支竹笛,虽然竹笛与长笛形状略有不同,吹奏方法却是大同小异。悄悄练习了几个月,果然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他轻笑道:“你总能带给我惊喜。”
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握住他冰凉的手:“我只想你能开心一点。”他轻叹道:“霜儿……”她将食指竖在唇上,做个噤声的动作:“我只想这么静静地和你呆一会儿。”
他浅笑着拉她站起,“陪我回静苑,”微顿了顿,又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回到静苑,小彤彻上茶来。沉吟良久,他轻轻地道:“此次我到楼兰,是受楼兰王子默根所邀。默根是我自幼的挚交好友,他就是帕里斯的父亲。”垂下眼睑看着杯中的茶汤,叹道:“默根是楼兰王长子,为人慷慨好学,勇猛善战,深得国人爱戴,可他的生母地位低贱。楼兰王最宠爱的王妃帕米拉是龟兹的公主,她为楼兰王育有二子一女。楼兰王年纪渐长,为立嗣之事甚为犹心。楼兰二王子性情残暴,一向与默根不和,他向楼兰王告密说默根有谋反之心,楼兰王大怒,下令将默根处死。”吟霜听得悚然惊呼,他无奈地笑道:“这就是王族,丝毫没有亲情可言。”叹口气续道:“众大臣纷纷求情,楼兰王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重责默根五十廷杖,并不得延医诊治。”
吟霜叹道:“这是变着法儿要他的命。”
他蹙起眉头,“我今日去了王宫,楼兰王驳不过面子,虽准我见了默根,却不让我带药物进去,我只能用金针为他止止疼。”言罢,眼中满是无奈的伤痛。
“你是医生?”吟霜有些惊讶地问。
他浅笑道:“久病成医。从小府中进进出出的都是全国最好的医生,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听也听会了。”吟霜听得有些难过,上前握住他的手,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忽想起从前看过的电视剧中一个偏方,“我听说有人用豆腐治好过疮伤。”
他眼前一亮:“豆腐?”
吟霜将她知道的方法细细告诉他,然后很没信心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
“总得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彤神神秘秘地道:“小姐,今儿八月初十了。”
吟霜一呆,这么说中秋快到了,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也有二个多月了。丢开手中的竹册,走到窗边出神。
小彤急道:“小姐,再有五天就是中秋了!”
吟霜奇道:“中秋又怎么了?”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小彤气道:“十五是九爷的生日啊!”
“真的吗?”吟霜一楞,随即发愁道:“只有五天了,送什么礼物好呢?”目光转到登山背包,顿时眼前一亮,赶忙翻出那叠十字绣的材料:“快来帮我看看,哪样合适!”
两人一起选来选去,最后吟霜决定绣一个抱枕,奔月图案中的嫦娥与她竟有五分相象。小彤喜道:“小姐,这是照你的样子画的吗?九爷一定会喜欢的!”当时蓓蓓也说:“你们好象啊!我要买两个,绣好了我们一人一个。”吟霜的眼睛有些湿了。
收回思绪,微微一笑:“还等什么呢?这就动手吧。”
前些日子跟着小彤学过绣花,绣起十字绣自然是驾轻就熟。用金属线细细缀好边缘,填好干花和公仔棉,小彤赞叹道:“真是好看!”吟霜小小地得意了一回,随即又犯了愁:用什么做包装呢?小彤问明原因后,立即去折了些柳枝来,巧手翻动,很快编成个小匣子,还带着绿绿的柳叶,趣意盎然。吟霜大大夸奖她一番,她红着脸低着头,只管笑。
九爷正在灯下读书,小彤埲着一盆水果跟在呤霜身后进来。他看了看呤霜,浅浅一笑道:“这几日在忙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吟霜对他扮个鬼脸:“不告诉你!”他浅淡地笑着:“还没过谢你,你的偏方很有用,默根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吟霜惊喜道:“真的吗?”眼珠一转:“我想请你帮我写几个字。”
他笑看她一眼:“什么?”她从小彤手中取过一张绢帛:“快乐怎么写?”他盯着她看了会儿,提笔写在帛上。吟霜伸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你写得真好看!”又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没有生气,我很快乐!”他笑着写在绢帛上。
吟霜取过绢帛,交给小彤收好,又陪九爷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月亮升起来了。先是浅浅的一弯眉毛月,渐升渐高,渐升渐圆,淡淡的清辉,映着九爷俊雅的面容,和他温润的浅笑。
从清早起,府中大小人等轮番前来为九爷贺生,石天照也托人送来贺礼。石大嫂张罗了宴席为九爷庆生,石伯、谨言一家、慎行和呤霜一同围坐在他身边。几杯酒后,他的脸上泛起潮红,石伯使眼色让慎行将他手边的酒壶撤了去。
吟霜推着九爷,缓缓穿过长廊,向静苑走去。他轻笑道:“你是怎么了,竟这般安静。”吟霜笑一笑,“回去才告诉你。”
静苑中,小彤早已按吩咐做好了准备。进得院门,他微微一楞:“这么黑?”只听吟霜一击掌,一束烟花从屋顶飞起,绚烂地绽放。紧接着一束一束地整整二十八束后,灯适时地点亮了。他还未回过神,吟霜捧着一只柳条匣子,微笑地对他道:“Happy Brithday!生日快乐!”屋顶上,院墙上的孩子们一齐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九爷生日快乐!”
他呆呆地看着吟霜,脸上满是不能置信的惊喜和错愕。孩子们哄笑:“拆礼物,拆礼物!”略定一定神,接过柳盒打开,一张红绢上金线绣着:生日快乐四个字。微一沉吟,他已明白她请他写绢帛上那些字的目的。掀开红绢,是一个柔软的枕垫。浅浅的蓝,金黄的圆月,嫦娥正向月宫飞去。
“喜欢吗?”吟霜把头伸到他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轻声道:“好精美的绣工。”吟霜取过软垫,为他垫在椅背处:“试试看,可舒服些?”
轻轻向后靠一靠,软软的绣垫带着柔柔的暖意,一直漫进他的心间。吟霜对着屋顶墙头挥挥手:“孩儿们,多谢了!”推九爷回屋去。小彤这才忙着搭起了梯子,让孩子们下来,又分了果子点心给他们,方闹哄哄地散了去。
屋中已备好了酒菜,暖暖的膏烛旁,角落里,不知名的小花,静静散发着清香。他依旧笑着,掩饰着内心的苦涩,“是花了不少心思。”
吟霜快乐地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可见,有月亮就要有酒。”说着给自己面前和九爷面前的杯中倒满了酒,“李老头一个人喝酒喝得没意思了,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咱们比他幸福多了,至少不用顾影自怜。”他笑着饮下了杯中酒。
吟霜取出竹笛对着月亮吹起,吹一段,唱一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九爷低声诵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常久,千里共婵娟。”吟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轻声赞叹:“霜儿,你是从哪里学得此曲?真正是天籁之音啊。”吟霜笑着只是饮酒。
不多时,一壶酒尽了,吟霜唤小彤再送一壶。九爷劝道:“霜儿,你喝得不少了。”吟霜皱皱鼻子:“我最多的时候喝过一斤二锅头。这种甜咪咪的酒,怎么能喝醉我呢?”又饮了一大杯后,她笑对九爷道:“曹老头说得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辟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就是酒啊。”
他无奈地笑道:“霜儿,你醉了。”
她瞪他道:“你才醉了!李老头说: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圆圆的满月,香醇的美酒,还有带着甜蜜的秋风,这些都是快乐的事。所以,不要做刹风景的事,要学李老头一样:将进酒,杯莫停。与尔同消万古愁!”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拿出玉笛,“霜儿,我也给你吹一曲。”稍稍一顿,他吹将玉笛横在唇边。音符飞出,吟霜登时眼睛一亮:“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立起身子,学着十面埋伏里章小妹的动作,边唱边舞:“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挥洒的袍袖,倾城的笑颜,翩若惊鸿的舞姿,顾盼间,他已迷失在她明眸的波光中。吟霜围着九爷的身边舞动着,旋转着,她的心也随着快乐飞旋、飞旋……忽地长裙被轮椅跘住,脚步错乱,一交跌出去。九爷忙伸手拉住,两下一用力,吟霜就跌进他怀里,四目相对,顿时都是一呆。
吟霜笑着把头枕在他肩窝,搂住他的腰。火热的面颊触到他颈部微凉的肌肤,鼻端嗅到他身上清洁的气息。他的呼吸微微一滞,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
“霜儿,”他轻唤,她在他怀中娇庸地哼了声,“唱支歌好不好?”
吟霜在他颈项间轻轻地咬了下,他的身子一僵,“霜儿!”几分无奈,几分宠溺。吟霜轻笑着唱:“象一阵细雨潵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教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轻声问道:“霜儿,在你心中,家是什么样子的?”吟霜想抬起头,他却用手压住:“不要抬头。”
吟霜静了静,道:“一座爬满青藤的小院子,一个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轻笑一下,想起一条手机短信,念出来:“笨笨地相爱,呆呆地相守,拙拙地依偎,傻傻地一起。即便大雪封山,还可以窝在炕上紧紧地抱着咬他的耳朵。”
九爷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将头埋在吟霜发间,声音压抑地问:“那孩子呢?你喜欢孩子吗?”
吟霜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不解:“不知道?”吟霜挪动身体,让自己坐得更舒服:“我们那里很多人都说,生养一个小人儿不是问题。问题是要付一生一世的爱心,付不起。象我的父母,虽然提供给我最好的生活,可我却开心,因为得不到他们的爱。我想,我不会让自己有孩子,孩子不是玩具,不是宠物,我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霜儿,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吟霜抬头想看他,动作猛了些,正将头顶撞在他下巴上。他忙伸手来摸:“可撞得疼吗?”看着他眼中丝毫不加掩饰的关切,吟霜傻傻地笑起来,他的眼神越发地幽深,叹息着把她搂进怀中,轻轻地吻在她额头、眉眼间、直至唇齿纠缠。吟霜紧张得微微轻颤着,却欢喜得仿佛心都要炸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