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物是人非千秋曲(1 / 1)
我走进内阁的时候,子孝哥哥正盯着一盘棋局出神,剪秋静静得立在他的身侧,同以往在兰芷园中一般。
我缓缓上前去瞅那棋盘,另一侧的一个红衣女子忙退身让了让,于是整个棋局便展露在我面前,黑子占尽优势,白子偏居一角负隅顽抗,然而大局已定,任是再高明的手段也是毫无寰转余地了。
我看着那棋局也是愣了,原来他明白,棋如人生,人生如棋,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子孝哥哥神色黯然,沉吟良久,他抬头望向我,幽幽问道:“如果是你,明知道舍弃很多却连平局都不一定保得住,你觉得值得吗?”
我一愕,想都不想便答道:“如果是为了权势地位,那我觉得不值得!”
“可是飞蛾明知道会死,还是奋不顾身得扑了过去。”他微眯了眼,忽而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温润儒雅。
我未曾想温软如同女子的子孝哥哥对权力是如此的执着,竟然到了痴迷的程度,叹息声不自觉发出口,“那你觉得值的吗?”
他轻喟道:“我觉得值得!昙花美在霎那,我若不争,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我赌上自己的命,只为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柔和得笑笑,眼中满是清澈宁和。
“即便只是骂名?”我咄咄逼近,想要将他看个透澈。
“是!骂名也罢,我只想留下活着的痕迹,不想埋葬在浩瀚的历史洪流中。”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得望着我,笑容淡定,“将来我的庙号就用‘殇’吧,灵儿你替我记好了,莫让那些史官胡乱捏造。”
周殇帝……
我仓惶退后一步,呆呆得望着他,竟忘了言语。
良久,他挥手让阁内的人全部退了下去,温和得说道:“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便向你讨个人,剪秋姑娘以后便跟了我。”他的语气坚定,全然不是征求我的同意。
我低头盯向棋局,依稀弄懂了子孝哥哥隐藏的感情,他这个人,为何总要把所有事情深埋在内心,要知道感情一旦错过,便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为何是她?为何是现在?”我终究问出了口。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下棋赢过我的人,因为我只有现在,以前要活给父皇看,往后要活给天下人看。”他回答得干净利落,却掩饰不住淡淡的忧伤。
突然想起辛逝曾说我是第一个跟他站在同一终点的女人,我从来不懂他何以对我如此执着,现在看来,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果然是不一样的。
在我看来,下棋赢了他又如何,这真是个荒唐的理由,于是我考虑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你的棋艺很好,别人赢不了你也是正常,再者,剪秋她自己是不愿意的。”
他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意味深长得说道:“若我当皇帝,整个卫家军也是不乐意的,可那又如何,天下没有完满的事情。”他伸手捻起一枚雪白的棋子,用手指轻轻转动着,好久好久,我以为他不想再说这件事情了,他却又添了一句,“并不是每个人都赢不了我,我不是傻子,别人有没有让棋给我,我是看得出来的……”
在他长长的叹息声中,我终于明白过来,然而还没待我说话,他又似是嘲讽的一笑:“起码卫伏遥从未曾真心待过我,每次总是棋差三路,他算得可真准。”
听闻他这话我真正惊呆了,伏遥是子孝哥哥的伴读,俩人自小亲厚,所下过的棋成百上千局,我犹记得有一次伏遥勉强与子孝哥哥平了局,我乐得嘴都合不拢,嘻嘻笑着打趣他,一向张扬的伏遥却只是矜持得笑了笑。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背后,事情居然是反过来的。
我与子孝哥哥都静默了,乾清宫里说不出的寂静,只闻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似乎是越下越大,恰如我心中的感觉,湿漉漉的。
其实衣衫头发都是湿的,方才一股气顶着,此时方感觉到冷,身子也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子孝哥哥看在眼里却并未动,只是沉声唤道:“弈棋,送公主回宇清宫,让桓云调派禁卫兵好好守护。”话毕,只见方才那个红衣女子袅袅进了内阁,轻立在我的身侧。
我抬袖拭了拭额头,静静说道:“我要去看父亲,还有子奉哥哥。”
他看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窗外,半晌,他叹道:“好,父皇在韶华宫,子奉还有方拓他们在华清宫,让桓云带你过去会方便一些。”他就那样一直盯着窗外,绵绵的细雨丝将天空染成水墨色,又带了些阴沉的凉意。
此刻,他是伤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但如果将事情从头再来一遍,他还会如此,这,我也相信。
我转身离去的霎那,他又说道:“灵儿,先回宇清宫换件清爽的衣服,你这样……父皇看了会心痛的……”他的声音很低,很轻,飘渺的如同云端。
我心头一滞,回眸望向他,他却依然那样望着窗外,仿佛精雕的蜡像一般。
我猜,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无颜面对亦或是不愿面对……
————————
回到宇清宫收拾妥当后已近傍晚,夜幕降临时,整个宇清宫冷清得如同一座坟墓,萱儿不在了,伺候我的那些宫女侍从也不见了踪影,而那个叫弈棋的红衣侍女却一直跟着我,她说话的时候语气软绵绵的,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我也实在是懒得细想,便任由她服侍着。
桓云巡视完宫里的防守后便带我去了韶华宫,绿意盎然的白玉兰树,水晶碧玉雕琢而成的烟谢阁,一切还是如此奢华美丽,只是少了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我的母亲。
我进去的时候,父亲正坐在一棵玉兰树下喝酒,喝一口,又望着那烟谢阁出神,眼神沧桑而迷惘,甚至见到我的时候,雾蒙蒙的眼睛都未曾清醒。
半晌,他猛得抓过我的手叫了声“紫荃”,继而又摇了摇头,轻轻得唤着“如烟”。
于是我知道,他是真的醉了。
他絮絮叨叨得念着如烟,便真把我当作了卫如烟,于是反复只说这一句话“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他们上一辈的恩怨我是猜不透的,可是看到这样的父亲,再想着亡故了的母亲,我的心便酸了。
良久,他说累了,便又喝起了酒,直到夜深了,天上闪起了璀璨的星光,整个大地被雨水洗涤一般清澈空灵,我蜷在父亲怀里,听他“咕咚咕咚”得大口喝着酒,从未有过的豪爽洒脱。
我抬头望向满天的星斗,喃喃得说道:“父亲,我错了,我以前跟你争论时说的那些话真的全错了,错得离谱……竟然没有一句是对的……”我自嘲得笑了笑,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弄懂那纷乱的朝局,大概是因为我的棋艺真的不好,参不透罢了。
父亲只管喝着酒,并不理会我,有时候会说起我和两个哥哥小时候的事情,很高兴很自豪的样子。
他断断续续说着,似乎把我当成了卫如烟,又似乎只是在寻找一个倾诉的对象。
“紫荃啊……紫荃,你是我见过最傻的女子……”父亲轻轻叹息着,靠在玉兰树下慢慢迷糊了,“其实我真的早就放下,她宁肯念着别的男子抑郁而终,却不曾将我瞧进眼里半分,我……比不上她心里的那个人,也从来都不是个好皇帝……这样的结果,也好……”
凉凉的风轻拂而过,我缩着身子打了个寒颤,父亲认命了,他放手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我想我是时候该离开了,两个哥哥都是至亲,我不想扰进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徒惹伤悲……
那一夜,我很晚才离开了韶华宫,罗公公扶着父亲进入内阁的时候依然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安姑姑拉着我的手送出了好远,她不停得叹息着“真是天作孽啊……天作孽……”
天作孽吗?我抬头看了看天,安静澄明,明明是人做的孽,为何总是怪天。
子孝哥哥清楚自己的命运,甚至连死后的庙号都准备好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这石破天惊的一举无疑是将本来混浊不堪的时局扰得更乱,卫长信能容得下他吗,毕竟子奉哥哥才是他嫡亲的侄子。而叔父和萧容更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时机,外贼未除,内忧又生,谁的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势已去。
大周国百年历史,此时虽是外强中干,可萧容也说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亦不敢带兵强攻,可是而今,不用他们从外面杀进来,整个朝堂的内部已经乱了。
天边渐渐升起第一缕晨曦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得站在兰芷园里,这里盛满了我太多的回忆,太多的不舍,童年的天真,少年的风流,而今的凄凉。
我要离开这里,用另一种方式离开。
公主嫁与手握兵权得胜而归的将军,于我是英雄美人,在政治上而言,那便是笼络军心。
我不甘心……我是真的不甘心!
我并未解开与伏遥之间的死结,而今却不得不嫁给他,挽救这个破败局面的唯一方法便是政治婚姻,我将我自己一生的幸福做了筹码,只愿平息卫家的不满。
当这个想法蹦入我脑海的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段姻缘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只不过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大到我们都以为不会再有将来时,却又猛然间回到了原点。
桓云表哥说我不该回来的,我现在才明白他话里的真正意思,子孝哥哥算计了我,我嫡亲的哥哥假颁圣旨,谎称父亲重病诱我回来,只因他需要我这个筹码,从小到大,他是了解我的,他设的圈套我会乖乖的往里钻,即便现在悟透了,也还是会跳下去。
智者善棋,智者善棋,我终归还是笨人一个,不够聪慧,不够狠绝,看不穿,悟不透,拿得起,却又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