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传说中的款爷(1 / 1)
天气,似乎并不是很好。
黄乔透过舷窗看着外头灰蓝色的天,还有那大坨、大坨棉花糖一样的云朵,觉着心里头像是有一群蚂蚁在爬。很有点,小时候玩秋千的感觉——拼尽全力荡到高空时,心脏仿佛脱出胸腔,悬在了半空中。横膈那位置又酸又痒,偏偏还挠不到。结果,每次从秋千上下来,自己都会因为惊声尖笑而脱力。
“怎么了?”坐在一旁的何斌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模样,猜测道:“……不会是晕机吧?!”
“嗯……痒……”黄乔神思恍惚地嘟囔了一句。
何斌撇了撇嘴,道:“都说‘猴子屁股坐不住’,人老猴正主儿还没怎么样呢,你这是抽的哪门子风?”
黄乔回过神来,冲着何斌笑了笑,突然问了句:“今儿……愚人节吧?!”
何斌没答话,“唰”的一声抖开空姐刚发的报纸,点了点刊头旁边的日期。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黄乔支着下巴,又把视线调向窗外:“你说我这种满脑子腐朽思想的典型性‘垮掉的一代’,怎么就会如此鲜红闪亮地顶住了资本主义的引诱,改而投身社会主义大熔炉了呢?……这完全不是我的风格嘛!”
何斌听了,忍不住冷哼道:“这怎么不是你的风格?!你小子不就是冲着体验社会主义优越性去的么,这完全就是典型的‘黄乔式英明决策’啊!”
“哟哟,文武,这话……听着有弦外之音啊!嗯~~?”
“哟哟,烧饼,敢情……你耳朵还挺敏锐啊!嗯~~?”
“哟哟,文武,做人……应该坦诚再坦诚一点,不是么?!”
“哟哟,烧饼,做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么?!”
“哟哟,文武,你这么说我,本教主很伤心啊……”
“哟哟,烧饼,你那点心思,谁还能不知道啊……”
此话一出,黄乔瞬间化身为咆哮马,捶胸跺足叫起了撞天屈:“天可怜见!我这么纯洁的一个人,还能有什么心思啊?!”
何斌斜睨了他一眼,道:“话说,本系‘最省钱留学生活’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扔到资本主义那疙瘩,你就等着吧,是去体验还是被体验还不一定呢!资本主义又怎能跟咱社会主义兄弟的阶级情感相提并论!……以上,我说的没错吧?!”
黄乔愣了一下,随即拧眉咬牙,道:“那姓凌的疯子究竟抖了老子多少底细?!”
“不多……”何斌闲闲地翻过一页报纸,道:“也就够给你树个碑立个传啥的。”
“老子早晚把那疯子收拾了!!”黄乔恶狠狠从牙缝里憋出一句,然后赌气似的抿着嘴不说话。可没过几分钟,他便又忍不住凑到何斌跟前,轻声追问:“真的是‘最省钱留学生活’?”
何斌也不急着答话,好整以暇地看了黄乔一会儿,突然露齿一笑:“我们的目标是,争做款爷!”
“麻烦您,这种邮票再给我拿一版。”
“嗯……真是抱歉……邮票已经卖完了。”
“哎?!”黄乔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店员:“那……那种邮票也可以。”
“抱歉。本店‘所有的’邮票都已经卖完了。”美女店员很和气地笑着重复了一遍。
黄乔傻眼地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几版纪念邮票,再看看同样拿着邮票的张军,寻思着人家可能是在搞“限量发售”之类的活动,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好,那就这样吧,谢谢您!”
黄乔冲店员微微一鞠躬,跟张军两人离开了邮品店。
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出店门,后脚美女店员就打烊歇业了。
门口招牌上明明写着营业到下午五点的,难不成真是邮票都卖空了?黄乔挠了挠头,跟张军面面相觑。
晚上,丁羽心和章晓峰看见黄乔整版、整版的邮票,眼红得不行,也嚷嚷着要去买。
于是,黄乔第二天带着他们又去了一次。结果,到那儿一看——歇业中。
几个人不死心,转天又去看。可是,第三天、第四天……邮品店依旧是铁将军把门。
郁闷之余,黄乔他们把这事儿告诉了几个“老”留学生。几位前辈一听,立刻训斥道:“你们这不是给人家找麻烦吗?!不要把国内的消费观念带过来,要时刻谨记,只买必需品,不然你们很可能就把人家店买空了!”
黄乔他们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手里这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居然有如此“恐怖”的购买力。若干年后,当黄乔看到某好莱坞小白恶搞片里的类似镜头时,忍不住咋舌感叹:“想当年,咱也是这样一个腐败、万恶的款爷啊!”
两个星期后,邮品店终于又营业了。
美女店员一看见黄乔带着人进来,立刻微笑着打招呼,并且很迅速地补充道:“每个人最多只能买五张邮票哦……另外,请使用外汇券。”
那天,丁羽心和章晓峰在黄乔幸灾乐祸的奸笑下,草草买了两张邮票就颠儿了。你问为啥?唉……外汇券跟美金那可是一比一啊!!按丁羽心的说法,爷我直接把票子贴起来留念多实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花!
几个人回去之后,跟前辈们一说,结果又挨了一顿训:“看看!暴露了吧?!一旦消息传出去,你们就甭想在这附近买便宜货了!……知道什么叫‘款爷’吗?‘款爷’就是时刻保证自己手里的‘款’能让你像个‘爷’!被你们这么一闹,连我们辛辛苦苦掩藏身份培养的据点都得报废!妈的,以后就只能转战农贸市场了……”
至此,黄乔终于明白了所谓“款爷”的奥义之所在。那就是——本!土!化!
为了给前辈谢罪,同时也为了保证自己能活得又省钱又滋润。黄乔在经过一番刻苦实践之后,总结出了一套“本土化”的有效办法,江湖人称“黄三条”:
第一,尽量把自己手中簇簇新的大票子换成小面额的,并且水洗、脚踹……想尽一切办法让它显得越糟烂越好;
第二,出门买东西,一定要派宿舍最瘦的出马,并且要切实保证服装上的“本土化”;
第三,腿脚勤快、少量多次、定期换人,绝对避免“买空”和“怎么老是你”这种事。
凭着这三条,一年之后,黄乔揣着热乎乎的一千美金回到学校,逢人便说“省钱!真是太他妈省钱了!!”
只可惜,阶级兄弟后来发现苗头不对,就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从根源上彻底杜绝了“本土化”的可能性。“黄三条”便也渐渐被人遗忘,从此失传了。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现在,大家应该已经明白了。
在这里,所谓的“款爷”其实只是一群在精神上怀着“经济地位优越感”,而在实际生活中却不得不谋求“经济地位本土化”的人而已。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帮运用祖宗几千年辛苦进化来的智商勉力提高自己生活水平的穷留学生罢了。
所以,当黄乔认清上述事实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一方面为了在人家地盘上享受廉价生活资源而“本土化”改造自己;另一方面却又端着高高在上的“先进、文明”架子“慰问”人家的“落后”,生恐自己跟“落后”沾了边……这种心态简直太他妈恶心了!!!
他琢磨着,似乎是时候把自己的“优越感”和“同情心”排泄掉了。
连续几天晚归之后,黄乔终于招来了何斌的“关心”。
“你这几天晚上都跑哪儿去了?”
“跟看门大爷喝酒去了。”
“怎么想起这茬儿来?”
“心血来潮呗,突然想跟咱阶级兄弟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嗯?听着似乎有故事啊……”
黄乔躺到地上,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想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社会主义大熔炉就是能炼真金啊!啧啧……”
“哦?怎么说?”
“我说文武,你知道么……好几次我去农贸市场卖鸡蛋,中午回来的时候都能看见几个大爷、大妈在路边小公园里,围着简陋得要死的饭菜,唱歌、跳舞、聚餐,一个个乐得跟朵花儿似的……说实话,原来啊,我对咱亲爱的阶级兄弟多少是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的。可你说,人自己都没觉得怎样,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人家指手画脚呢?!想想去年外教跟咱形容咱在人家眼里的‘妖魔’形象时,咱的心情……唉!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当中也传染了资本主义大灰狼那种戴有色眼镜看人的臭毛病!”
何斌听了,抿着嘴,轻笑道:“哟,思想反省挺深刻的么!”
黄乔沉默了一下,猛然间抬起头,含泪道:“你说,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和平演变了?”
“切,你不是号称自己早就已经是‘满脑子腐朽思想’了么?哪还用演变!”
“啧啧……你这话太伤人了!人家本质上还是一个好孩子耶,你怎能如此打击人家当一个好人的积极性!”
“任嘉?我没说他啊,我说的是你!”何斌唱念做俱佳地皱眉摇头,叹道:“唉,烧饼,不是我说,你的听力真的退步了……”
黄乔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何斌手里吃瘪,当下把脸一唬,道:“嘿~~!叫板!小样儿,看本教主怎么收拾你……”
说话间,一场“扑倒”与“反扑倒”的“上位争夺战”就异常惨烈地拉开了序幕。
就见黄乔将何斌撂倒在地,然后一个“烧饼翻身”,将何斌压在身下。何斌立刻还以颜色,两腿一勾,反压住黄乔的双脚,然后猛一抬手将黄乔的脑袋顶开。黄乔吃痛,从何斌身上滑落,但随即就地一滚又贴上了何斌的后背。何斌见势不妙,一个鲤鱼打挺想要坐起来,却终究还是慢了半拍,被黄乔抓个正着。何斌心头火起,胳膊肘往后一挫,正中黄乔软肋。黄乔闷哼一声,不及细想就张口咬住了何斌的耳朵。
可怜何斌“哇呀”一声惨叫,挣扎着怒斥黄乔:“呔!你个腌臜泼皮,什么时候学的这种下三滥招数?!还不快松口!”
黄乔叼着何斌的耳朵死活不放,还口齿不清地狞笑:“老子管它下三滥还是上三滥,能制住你就是好招!”
“靠!别他妈以为你会咬人就是‘凶牙利’人!国际友人我照打!可别逼我动真格儿的……”
黄乔一听,笑得更欢了:“真格儿?!好啊,来,让老子见识……”
“呀,你们俩这是……”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黄乔跟何斌的扭打。
黄乔立刻松开嘴,跟何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往门口看去。
来者乃是本环节的新角儿——贾宁,黄乔、何斌的同班同学。
黄乔从何斌身上爬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道:“哦,有事儿吗?”
何斌站起身,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裤子上其实并不存在的尘土,冲贾宁点了点头,道:“进来坐吧。”
贾宁的目光在俩人,尤其是何斌涨得通红的脸上来回逡巡了几圈。然后,表情诡异地摆了摆手,强忍着笑道:“没什么事儿,我就不进去了……打扰你们,不好意思,我只是……那个……有人请吃冰淇淋,我给你们送一点过来。”
“冰淇淋”三个字刚一出口,贾宁在黄乔眼里的形象顿时高大、亲切了起来。
要知道,在彼时彼地,冰淇淋就是奢侈品的代名词啊!尤其是XX饭店的冰淇淋,那更是冰淇淋中的战斗淋。谁要是说一句“走,我请你去XX饭店吃冰淇淋”其震撼效果不亚于我现在对你说“走,我给你买副最新款GUCCI墨镜戴戴”。所以,大家可以想象,黄乔当时心里有多么的振奋。
所以,他二话没说,道了声谢,就毫不含糊地接过了贾宁手里的冰淇淋。
看着贾宁戏谑的表情,黄乔暗想:‘笑什么?!本来么,这有啥好客气的,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不吃白不吃!花的又不是老子的钱……不过,说起来这也是托人家的福,虽说多个人多张嘴,但是不是也该客气一下?!’
想到这里,黄乔堆笑道:“进来一起吃吧!就我们俩大老爷们儿头对头吃冰淇淋多恶心!”
黄乔话音刚落就挨了何斌一脚,捧着冰淇淋,龇牙咧嘴地缩回墙角。
何斌瞥了黄乔一眼,扭头问贾宁:“谁请的?”
“不认识。”贾宁耸了耸肩,道:“也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原因。只听说是个家里有钱的,买了一堆回来,让大家分着吃,我就给你们拿了一些过来。见者有份,不吃白不吃。”
一听这话,黄乔不禁暗暗点头:‘这丫头还有点见识啊,这话算是说道我心坎里去了!’
何斌挑了挑眉,道:“你……真的不进来一起吃么?”
“不了,我回房跟我同屋一起吃。你们……呵呵,你们继续。”说完,贾宁一脸坏笑地转身,纤手一挥,走了。
贾宁一走,俩大老爷们儿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转向了黄乔手里的冰淇淋。
“啧,你那什么表情!”何斌不屑地看着黄乔垂涎的模样,出言奚落。
黄乔也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将冰淇淋放到桌上,饱含深情地凝视着,轻启猪唇道:“为什么我的嘴里常含着口水,因为我对这冰淇淋爱得深沉!”
何斌从柜子里摸出两把勺子扔给黄乔,嗤笑道:“呵,教主真真‘吟得一首好诗’啊!”
黄乔自然听出何斌的弦外之音,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切,‘一首’算什么,本教主还能‘吟一辈子好诗’呢!”
说完,黄乔抓起勺子,狠狠挖了一大块冰淇淋塞进嘴里。
吃了一会儿,何斌终于再也忍不住,含着冰淇淋,怒瞪黄乔:“你丫也不怕倒牙,吃这么大口!”
“你吃得难道少么?!”
“至少比你好!男人也是需要矜持的懂不懂?!”
“咄,不许抄袭本教主的台词!”
“什么你的台词,你有著作权么?!”
“嘿~~!叫板!”
“怎么着?!”
“……”
“……”
“哼!暂且饶你一命,吃东西时不打架是我们‘凶牙利’人的基本教养!”
“边儿去!警告你,腌臜泼皮冒充国际友人是要被严打的!”
黄乔见制不服何斌,眼珠子一转,决定采用迂回战术。
就见他一甩刘海,微笑道:“这样吧,咱俩玩‘提问回答’好了。答不上来没得吃!”
何斌岂肯示弱,当下摆好架势,下巴一抬:“来吧!”
“提问!”
“回答!”
“日本□□中出场频率最高却又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男演员是谁?”
何斌一听,脸就绿了:“我说,你小子太流氓了……”
“答不上就算输!”
何斌思前想后,终于恨恨咬牙:“不知道。”
“这可是最简单的问题了!啧啧……答案就是:芽美她爹。没听□□每次都要呼唤‘芽美爹’么?!虽然我是一次都没见过他的真身……”说完,黄乔耸了耸肩,毫不留情地挖走了一大勺冰淇淋:“换你了。”
何斌仔细盘算了一下当前的情势,决定祭出自己的杀手锏。就听他清了清嗓子,信心十足地开口:“提问!”
“回答!”
“世界上最怕痛的人是谁?”
“武则天。”答案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犹疑。
何斌突然有种脑筋短路的感觉:“你……说啥?”
“世界上最怕痛的人是‘一代女皇武则天’!小。斌。斌。”
黄乔又吞下一大口冰淇淋,然后笑眯眯地用勺子拍了拍何斌的脸。
何斌还是不敢相信,指着黄乔鼻子道:“你小子……蒙的吧……”
“哪有!我都已经把答案说得那么清楚了,怎么可能是蒙的呢?”黄乔一把搂住何斌的肩膀,举起两根手指,比了个V,笑道:“看□□学日语,轻松过级有乐趣!”
而更让何斌受刺激的是,黄乔那泼皮用勺子刮了刮冰淇淋盒子,纯洁无辜地冲他笑着,又说了一句扶桑话:“哎呀,这么快就吃完了啊,真不好意思……哦呵呵呵……”
楼道里,齐秦的歌声在嘶吼:“……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
何斌颤抖着把手里的勺子放到桌上,心里头暗骂:‘上帝你个死三八!居然一路跟踪老子到国外……’
吃饱喝足的黄乔躺倒在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咋舌道:“啧啧……真有钱!这才是真正的款爷啊!!老子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过上这种日子唉……”
“你个守财奴又不是真没钱,喜欢吃白食就直说,装什么穷酸!”说到这里,何斌突然扭过头看着黄乔,阴恻恻地笑道:“呵呵……恋爱吧!谈了恋爱,在女朋友的积极敦促下,你一定会过上一个款爷该过的日子的!”
黄乔当时根本就没把何斌这句话当回事,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人在极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其诅咒威力跟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当他后来坐在XX饭店陪人吃冰淇淋的时候,抚摸着日渐消瘦的钱包,再回想起何斌最后那句阴毒无比的“吃不死你丫的”,内心无数次涌起把何斌切片酱爆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