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20章 尾声（1 / 1）
六月初四，东灵山脚下的靖安城。
刚进入初夏，天气已渐渐闷热。上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城门和官道上均是行人寥寥。
矗立在城门口的夺翠楼，因为未到午膳的繁忙时段，店堂里只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其中最靠近窗边的僻静角落，坐着一个布衣素服的文雅书生，正独自品茶、吃点心，好不自在。
他的面前，偏偏放着一壶温酒，一小杯斟满的酒杯，从来没有动过——好像那不过是用来陈列的摆设，或者在等待一个即将来临的客人？
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跑堂的伙计来不及上前相迎，一个身披深紫色斗篷的年轻人旋风般卷入大堂！
他有一头张扬的褐红色短发，帅气英俊的面庞，腰间挂着把平平无奇的三尺铁剑。
“请问客人是用膳还是……”
伙计战战兢兢的询问，被这年轻人气势汹汹的表情打断。他一眼看见坐在窗边的儒雅书生，毫不客气将伙计推开，径直走过去，伸掌拍在茶桌上：
“把家伙亮出来！我现在就跟你决斗！”
满桌的杯盏、酒具，都被震得跳了下。
其余伙计和食客早看出这年轻人是来挑事的，远远躲到一边。
那布衣素服的书生非但没有一丝意外，无可奈何地拂去溅上衣衫的茶水，好整以暇道：
“夏领主好久不见。净魂殿一别半年，听闻夏领主的剑术更上一层楼，想不到脾气还是这么火爆。”
这怒气冲冲的年轻人不是别人，自然就是以性如烈火著称、最为嫉恶如仇的夏灵山领主夏烈海！
他用两只手撑住桌案，攥紧拳头，直直瞪视面前的人，仿佛用眼里的火焰就能将对方彻底烤焦。
“上一回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冥风大人既然向四方灵山发出挑战，今日何不与我决战一场？”
“哎呀，晚生是个读书人，哪里会做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夏领主，晚生姓易，小字逐尘，一向讨厌见血杀人……”他笑眯眯地回答。
烈海冷冷道：
“杀人不见血，才是真正好手段！我早知是你，就该前去参加东侯二哥的婚宴，第一时间揭穿你的真面目，省得多少人因此枉死？你知不知道，小光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就这么相信了你……”
他愤慨地又一掌拍在桌面，眼红得说不下去。
易逐尘收起笑容，默默扶起倾倒的酒杯，重新斟满，目光转向旁边空无人坐的位置，缓缓道：
“这杯酒，的确是我欠南领主的。夏领主是否知道？在两个月之前，也是在这间酒楼，这张桌上，晚生第一次结识南领主，他说要请我喝酒……”
烈海也有些怔住，瞪了他一会儿，索性坐下来，端起酒杯一口喝干，重重搁在桌上。
“这杯酒，我代小光喝的！”
紧接着斟满第二杯：
“这一杯，敬冥风大人好胆量！敢于单人匹马独上东灵山，公然向四方灵山约战；明知道我们灵剑之盟高手如云，强敌环峙，留在东君殿里50余日，从未试图逃离，直至六月初一准时赴约，果然言出必行，这等胆识气度，令人佩服！”
他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脸色阴郁得可怕。
易逐尘并不答话，看着他继续斟满第三杯：
“这一杯，敬阁下好计谋！不需千军万马，只借助一个江十四郎，从部署到实施，不过两个月时间，挑动各大灵山因此反目，斗个你死我活，反被你们伏魔岛坐收渔利——好一着借刀杀人、攻心为上的反间之计！当初在这夺翠楼里，你假意结交小光，又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乔大小姐透露小狐狸昔日主人的消息，此后让所有人一步步踏入你的圈套，其实早计算好今日的结局。”
他把拳头握得嘞嘞作响，像要把骨头都捏碎一样！
那个大魔头方才放下手里的茶杯，平淡而镇定道：
“夏领主过奖了。其实在下的计策，也说不上多高明。因为每一个人，难免都有弱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哪怕再微小的过错，也有可能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一旦表面的坚固完美之下，隐藏不了日益严重的危机，只要抓住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自然能够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晚生也不过是预先掌握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再加以发挥、利用，然后静观其自行发展，于最适当的时机推波助澜，点燃那根最容易引爆的火线，才会酿成一场灭顶之灾。归根到底，再高深莫测的计谋，都算不过人性的复杂可怖，凶险万倍！”
烈海用力咬着嘴唇，却不作声，斟满最后一杯酒，仍是一口喝干：
“这一杯，敬阁下好手段！连挫八大灵山中的四方灵山，不费一招一式，甚至不劳亲自出马，已大获全胜。当日魔首龙岩在踏雪阁，与我大哥他们拼个同归于尽，至少还搭上自己的性命；而我今日……就算想找你报仇，才发现你好像什么都没做过，手上不曾沾染半滴鲜血，却凭什么要你偿命？可叹东侯二哥一世英雄，光明磊落，居然不是死在堂堂正正的决斗之中，偏偏丧命于小人之手。可他们……全都是因你而死！”
他的眼眶再次泛红，悲愤得难掩怒火。
易逐尘喟然轻叹：
“夏领主又错了。东侯领主既不是死于北辰晖和小人的阴谋暗算，也不是死于无知的刀剑之下，而是有人要他非死不可——不是六月初一，便是六月初六，因为他阻碍了某些人的计划！这一点，东侯领主临终之前想必有所透露。与其说四方灵山是输给在下的连环妙计，不如说他们输给这个时代，注定了无可挽回的败局。”
烈海这次真正无言以对，沉默更久，挑衅般盯住对面的人，恶狠狠问道：
“我一直想问你，要是对上四季灵山，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是不是也和这次一样，借刀杀人还是挑拨离间？”
易逐尘禁不住笑了，居然认真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颇为有趣，正色答道：
“根据不同的人，当然有不同的方法和计策。春城领主为人谦逊平和，外柔内方；夏领主又是个性情爽直、意志坚定的人，想要挑起内斗，还真不容易。若是由我来部署，突破点仍然在冬灵山领主身上。也许像‘云台之围’那样，用无辜百姓的性命作要挟，比较有把握达成目的……”
烈海再忍不住，“砰”一声扔下喝空的酒杯，深紫色的披风带起激烈的劲风，拔剑而起——
“混账！我灭了你们这些毫无人性的恶魔！”
满堂剑影森森，横在面前的桌案被寒光一劈两半，茶杯、酒壶、碗碟碎落一地！酒楼里的食客和伙计连声惊叫。
是什么细不可见的银光挡住了剑光？
那个大魔头人影一晃，依旧坐回原处，袖袍无风自动，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半步，一副轻松无比的样子。
烈海脸上毫无表情，“刷”地收回铁剑，岿然屹立不动。
“好功夫！上回在净魂殿里，我看不出你使用的兵器。这次还是被你挡住，不愧是六大巨头之一的冥风大人！”
“上一次，夏领主是用灵剑流火对上我的兵器；这一次，仅用一把寻常铁剑，功力的确精进不少，足以想见。到目前为止，在你们灵剑之盟当中，能够逼得我亮出兵器的人，除了已经故去的春灵山和东灵山两位领主，就只有夏领主一个。”
易逐尘由衷赞道。
烈海冷哼一声，“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们算账！念在你们当初抓住我大哥春城，至少没对他使出什么阴损无耻的手段加以迫害，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一抖衣袍，正欲离去，听见身后的人好似不经意提起：
“……夏领主，我曾经听冬灵山领主亲口说过——夏烈海一直是他最要好、而且唯一的朋友。”
烈海的脚步霍然停下，却没有回头，热泪模糊了视线。
“我早就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这年轻人倔强回答，大步迈出酒楼。
*****
夺翠楼外，一匹矫健的枣红马停在树下，一个身穿绯红色衣裙的女郎骑在马上等待，正是乔西，一见烈海出来，忙问：
“怎么样？”
“走吧，丫头！”
他跨上马背，与乔西共乘马鞍之上。
“到哪里？”
“去找风大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绝不放弃！”
枣红马纵蹄飞奔，踏起滚滚的烟尘，迎着骄阳，穿过城门，宽敞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市集，林立的商铺……
路边有一间小小的玉器店，笑容可掬的掌柜正向经过的行人招揽生意：
“……这位客官，你别看这镯子要价五百两银子，可是被上古时候的仙人施过咒语，若是赠给看中的姑娘，只需让她戴在腕上，过一段时日，自然会不知不觉爱上送镯子的人。如果配上合适的药物，保管一辈子都会听你的话，对你死心塌地，再也不会爱别的男人……”
……
“哎呀公子，这价钱已经很公道了！您别不信，从前也有一根同样效用的簪子，我一共卖了八百两银子给那位客官，人家连一两银子的价都没还……”
“公子要不要看看别的戒指、耳环？小店还有其他品种，准有一款让您满意！”
……
烈海在马上回头笑道：
“这个卖首饰的，也太坑人了！一个小小的玉镯，就卖五百两银子，还说什么被仙人施过咒语，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乔西反驳道：
“你买不起，自然有人有钱没处花，愿意花这笔冤枉钱。你没听掌柜说，八百两银子人家都出得起！”
“反正我就是个穷光蛋。就算没有这些镯子、首饰什么的，你不是一样对我死心塌地……对吧，丫头？”
烈海嬉皮笑脸望着她。
“去你的！谁对你死心塌地？”
乔西重重掐了他一把，一脚踢在马腹上。枣红马骤然加快速度，将那玉器店和掌柜转眼抛在后头。
“救命！你掐到我那里了……下半辈子，谁负责你的终生大事？母老虎啊！！！”
……
乔西羞得满面通红，头戴的翡翠簪子花枝乱颤。她好似又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西……你一定要跟烈海，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
然而那是谁的声音，她早已记不清。
——也许这就是来自幸福的召唤吧？
她甜蜜地笑着，对自己这样解释，任由夕阳醉红了脸颊，勾勒他们青春飞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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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的星空下，也有两个美丽的妖灵相坐遥望，述说心中的冀望。上百只野狼围在她们脚下，对月长嗥。
“虹影……你看白羽和赤翼都死了，爱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好傻？”
“魅影，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羡慕他们，至死都能在一块，至少他们彼此相爱，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总好过我，虽然日日跟在那个人身边，他却从来没有真心看我一眼……”
“虹影姐姐，你是不是……爱上了冥风大人？”
小狐狸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觑视她。
那妩媚的精灵轻抚云鬓，摇头道：
“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妖女，怎么配得上大人？他宁愿与同为人族的女性共度一夕之欢，也绝不会想起我。”
魅影好生同情，认真地说：
“其实我觉得，冥风大人最爱的还是他自己。这些年来，就算有多少个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类女子，都没有一个可以留住冥风大人的心，比如雪晨姐姐……”
虹影凄然一笑，月光下自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哀怨。
“魅影，你以为我还有其他指望吗？我不过盼望能够继续留在冥风大人手下，尽力做好每一件他交代的任务；我但愿一辈子为奴为婢侍奉大人，每天远远看着他，只要对我说上一句话，已经心满意足……”
“虹影……”
两个精灵相对无言，眺望山脚下万家灯火的大地。
——是啊，红尘俗世，情为何物？若非身在其中，又有几人能说得清，可以超然世外？
虹影叹息一声，悠悠道：
“对了，魅影，江十四郎跟乔大小姐走了，你又打算去哪里？”
“我啊？”
小狐狸的眼睛陡然发亮，得意地摇晃插着雪白翎羽的小脑袋。
“我要到人间去，追寻一个人的足迹，为他踏遍千山万水……啊，不！我可不是要去找他。我就想到他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他走过的路，看看他曾经欣赏过的风景，听听人们讲述他的故事，再去探望一下他最挂念的亲人和朋友……”
“魅影！你该不是也……爱上了谁？”虹影满脸都是诧异。
“才不是呢！我不过感到特别好奇：我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神奇的地方，才能孕育出他这样不可思议的人？如果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这样的人间，难道不会非常有趣？”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憧憬地吃吃笑了，十足一个向往大千世界的天真孩子。
——也许只有在孩子的心目中，这个世界永远充满了希望和美好，还有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吸引他们不断前往探索……
而月色无垠，照耀不可预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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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灵山顶的密室里，有人一面品尝美酒，聆听清雅的古琴声。
“魔首冥风，果然名不虚传！不费吹灰之力，独破四大灵山，外加缴获七把灵剑。东侯逸这个最大的障碍，终于清除掉了。”
高贵的嗓音徐徐说道。优美白皙的指尖，划过水晶琉璃的杯沿，映出衣袖上方一条赤金蟠龙。
琴声余韵袅袅，弹琴的人低声应答：
“八大灵山一倒，灵剑之盟等于名存实亡，江湖正派之中，已经没有人能对亲王构成足够威胁。”
“没错。下一步，我们可以把精力集中到朝廷之上。苏三以为，接下来该怎么走？”
“还有日帝城和夜帝城，都是雷武王朝的最后一道屏障。日帝君浩然，是春灵山领主的亲妹夫，要是知道亲王逼死了他的大舅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唯有先从夜帝城入手……”
“本王也是这么认为。至于魔首冥风……此人心计深沉，狡诈多端，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迟早会成为祸患，最好尽快铲除！”
那个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仿佛就能轻易决定别人的生死。
“苏三会尽力想办法……”弹琴的人垂首答道。
“好！本王就放心交给苏三了。”
他满意地起身离座，步履轻缓地走出门外，空余下一缕清冷的梅花香气，萦绕在斗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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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雷武王朝史记载：
二十年六月初一，东、西、南、北四大灵山俱亡，消息震动天下。传至朔北北辰家族，据说那位精于算计的掌舵人当时正在查阅账本，只说了一句：
“获利失败，应该趁机清仓，赚回本金。”
七日之后，北辰家族上书灵剑之盟总领主，请以副总领主之礼厚葬北辰晖，抚恤家人，重修土木，建衣冠冢。风舞阳准允。
三个月后，南州南氏家族自立为王，通告天下，自此脱离雷武王朝管治，国号“南羽”。另追封已故南灵山领主南光晓，为“一等世袭光耀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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