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尘封往事（1 / 1）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几个月。每天医院、店里两头跑也挺忙的。虽然还不能开口说话，却已经可以咿咿呀呀地哼几声了，脑子里的血块也消失了不少，已经不再压迫语言神经了。看来老专家的办法很有效。大家见我进展如此神速，都非常的高兴。我自己也是兴奋极了，每天都努力地接受治疗，希望可以快点开口说话。
已是腊月了，南方的冬天不会下雪，反而经常是有一股燥热，薄薄的毛衣加上外套就可以安稳地度过一冬。时间过得真快，在这里已经呆了好几个月了，我也已经适应了环境，也没有了初来是厌烦的感觉。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我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过过春节，所以还是满心期待的。
这段时间杨泽锋很忙，因为入秋以来动手术的人多了，需要照顾和做后期观察的病人也是不断增加，虽然冬天已经来了，但是还有很多问题要做后续处理。
郑逸恒只是非常偶然地来看看我，带给我一些小东西，再没有带我去什么地方玩过。
冬至的前一天晚上，我到苏姐家里去帮她做汤圆。其实我对做汤圆一窍不通，甚至是没看过手工汤圆长的什么样子。没想到苏姐也是个半吊子，做出来的汤圆个个都是扁圆形的，个头大小不一。我什么都不懂，只能有样学样，做出来的也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因为两人看了都自觉惭愧，所以一句话不说埋头苦干。直到晓毅出来看到一桌子奇形怪状的汤圆，教育我们道：“你们两个大人怎么把汤圆做成这个样子呢？真是的，平时都不好好学习，真是丢人哦。特别是妈妈，每年都把汤圆弄得乱七八糟的。”俨然是一副家长的样子。
我和苏姐确实像两个乖小孩，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不语。
然后苏姐忽然蹦出一句：“你就知道妈妈不会做汤圆嘛，也不出来帮忙。”
“我还有功课要做呢。”晓毅撇撇嘴，“妈妈没有我就是不行，连最简单的汤圆都做不好，真是笨蛋。”
“你才是笨蛋呢。”
“那也是笨蛋妈妈生了个笨蛋女儿。”晓毅把苏姐推开，“还是我来吧，就你这样的汤圆谁敢吃啊。”
“煮起来还不都是一样，有什么不敢吃的。”
她们俩母女，吵起架来，真像是一对姐妹呢，听她们说话我就想笑。
于是苏姐的位置由晓毅顶替，苏姐讪讪地跑去看电视了。我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快的，在晓毅的教导下我很快就上手了，原来做汤圆也没那么难嘛，甚至可以说是很简单，我开始有点不能理解苏姐了。
很快，汤圆做好，煮好，三个人一起吃了一些。剩下的放在冰箱里，她们明天可以继续吃。
时间不早了，晓毅睡觉去了，我和苏姐则坐在阳台上聊天。
苏姐倒给我一杯红茶，刚泡好的，还冒着热气。虽然南方的冬天并不是特别的冷，但是能喝上一口热茶，还是让僵硬的四肢都有了行动力。我把茶杯放在嘴边，往里面吹起，贪恋反射出来的热气，轻抚着我的脸，感觉冬天其实也可以这样美好。
“我女儿真是人小鬼大啊。”苏姐忽然说。
我不得不舍下温热的茶杯，写道：“晓毅很可爱啊，她懂的事情似乎比一般的孩子都多呢。”
“是啊，呵呵，真的是可爱。不过又让我有点心酸，毕竟我不能给她最好的世界。”
“你不要太自责了，她会理解的，而且你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给她幸福啊。”
苏姐点点头，叹了口气：“每当冬至的时候我就想起以前，和爸爸妈妈一起做汤圆的日子。每年就算再忙，我爸和我妈都会在冬至的前一天晚上和我一起做汤圆。一开始，我做的汤圆就是歪七扭八的不成形，爸爸他就哈哈大笑地说我‘连个汤圆都做不好，真是小笨蛋’，他的语气和晓毅一模一样。爸爸总是很忙，所以很少在家，就算回家，也只是拿个东西就走，每天都是深夜回来清晨出门，我见到他的时间真的是少之又少。他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因为他没有时间，也很少对我笑过。所以我特别留恋他在冬至的时候笑着说我的神情。也因此，我放弃了好好做汤圆，每年都做得乱七八糟的，来赢得他的一去取笑或者呵斥，这可是我一年一次的宝贵经历。”苏姐的眼角已有泪光闪现。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这么安慰她。
“其实我真的很希望爸爸能够原谅我，一家人回到原来的生活，希望爸爸能够接受晓毅。但是我没有勇气去找他，当初他赶我走，我是那么决绝，现在回去请求他的原谅，我怕他只会冷着脸叫我走。”
“不会的，凡事都会有转机的，你是你爸爸唯一的女儿，他不把原谅给你，又能把原谅给谁呢？找个时间和你爸爸好好说吧，我想他会理解的。”我安慰苏姐。
苏姐笑了笑：“谢谢你，林星。对了，你最近应该累坏了吧，放你一天假，好好陪陪你的家人。”
我看着苏姐的笑容，心里酸酸的。如此强颜欢笑，只不过蒙蔽了自己而已。
又和苏姐聊了一会儿我才回家。
一整夜，我一直在想，能超越亲情，在亲情之上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名誉？金钱？还是其他？
冬至当天照常去做了治疗，一路上，看到和煦的阳光照在大地上，仿佛要把这世界上一切的灾难和痛苦都融化了。所以一进医院，看到病人的表情，感觉怎么也比昨天愉快多了。我的心情也就更好起来。
做完治疗，决定直接回家去，好久没和老爷子聊天了，虽然他总是不断重复同一件事，但是之前答应过会经常陪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的，所以还是一定要做到。谁叫他是我爷爷呢？孝敬他是我的责任。
进了门就看到老爷子坐在躺椅上，在花园里晒太阳。此时的他紧闭着眼睛，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很是安详。好像在沉睡，又像是一个人在静静思考着什么，又或者是在记忆的深处思念着某个人。我都不忍心去打扰他，怕他正做着什么美梦，被我轻轻一推就消失不见了。于是我只是用很轻很轻的步伐走到他身边，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老爷子的感觉很敏锐，旁边一有异动，他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见是我，他立刻笑了起来，说：“你回来了啊。”
我点点头：“爷爷在想什么呢？”
老爷子忽然轻叹一口气，问我：“你说爷爷是不是老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想回答是，觉得太伤他老人家的心了；回答不是嘛，太假，八十岁了还不算老吗？说给谁听都不信，老爷子听了只会以为我在安慰他。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老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想不想听听你姑姑的事？”
我微微惊讶，姑姑的事在家里可是一个禁忌，老爷子自己从来不提，也没有人敢问，大家都只是知道个大概，并不知道细节。知道真相的人——爸爸和大伯，都已经离开了，爸爸也从没向小妈提起过，所以就算是小妈也不知道。老爷子忽然说起，真的不得不让我觉得惊讶。
“你还不知道你有个姑姑吧？”老爷子问。
我点头：“之前哥哥跟我说过。”
老爷子拿起茶杯，放在手中温暖着，说道：“你姑姑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当年在打战的时候从路边捡回来的。我带她回来时，她也不过两三岁，比你爸爸小上八九岁。但是她却非常的懂事，凡事都很听话，我和你奶奶，都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把她当作亲身女儿来照顾。你大伯和你爸爸也很疼爱这个妹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让着她，感情和亲兄妹无异。就这样，她开始渐渐融入我们家的生活，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越来越融洽。”老爷子喝了一口茶，歇息了一下，继续说，“后来我白手起家，开始的时候日子很艰难，经常吃不上饱饭，你大伯和你爸爸虽然懂事，但是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还是会抱怨，可你姑姑，她小小年纪却什么都不说，有给她吃的她才吃，不给她，她也是一声不吭的。现在想来还是很高兴，能捡到一个这么懂事的女儿。”
说到这里，老爷子挺了下来，闭上眼睛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嘴角有些许苦涩的笑容。我不想打扰他的思绪，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继续说：“后来家里慢慢富裕起来，你奶奶却得了重病。那是你大伯和你爸爸都已经在外面读书了，不能回来照顾你奶奶，我也应为事业刚刚起步而格外忙碌，照顾你奶奶的重任只能落在你姑姑肩上。她也是十分孝顺，每天给她做饭，喂她吃饭，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有时候自己都顾不上吃饭，有时候一整天都没睡上几个小时。那时，我虽然可以给你奶奶最好的治疗环境，却没有走完最后的路。不久以后你奶奶就去世了，她甚至连我和两个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你姑姑。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后悔，也很惭愧。”
两行热泪从老爷子的眼角流出，他忙拿袖子擦掉，好像不想让别人看见似的。
我连忙安慰他：“爷爷，您别这样，死者已矣。奶奶受着病痛的折磨这么久，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老爷子苦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一个好丈夫，并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甚至没有尽到做父亲、做爷爷的责任。我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三个孩子也早早地离我而去，甚至连我的孙女也没有保护好。”
“爷爷，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不要自责，命运如此安排，谁也改变不了。”
老爷子点点头，喃喃自语：“是啊，谁也改变不了。”
为了阻止他再这样哀叹下去，我忙问：“那后来呢？姑姑怎么样了。”
老爷子的思绪又飘回到从前：“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我的事业也已经上了轨道，那时就买了现在这套房子，居住在这里，不过以前的装修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你大伯去国外深造，你爸爸则是留在我身边帮我打理家业，你姑姑选择了自己的喜好，在一个园艺大师的门下学习。看看这一片花园，当初都是你姑姑一个人在打理的，以前这里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可不是现在这一片荒凉的样子，虽然很多都是你姑姑以前种的，留到现在都已经成了残花了。”老爷子指着家里的花园。
我看看花园，其实根本就一点也不荒凉，还挺美的呢。可以想象，在姑姑手下打理的花园是多么的好看。
老爷子继续说：“我还记得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也是一个冬天。那天你大伯回国，还带回了一个朋友到家里来。那时谁也没有发现你姑姑竟让对你大伯的朋友一见钟情。现在想想，那天她真的格外健谈，一直问你大伯和他的朋友国外的见闻，但是我们这些粗心的男人哪会注意到这些，只当她是好奇而已。”老爷子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你姑姑也一直没有说，只是和你大伯的朋友走得特别近些，三天两头地就跟着你大伯去他朋友家串门。直到有一天，那个人告诉你大伯和你姑姑说他妈安排他去相亲，你姑姑开始不高兴起来，那晚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我们一群大男人哪懂女孩家的心思啊，那时你大伯也刚处上对象，你爸都还没遇上你妈呢，爷爷我更是大老粗一个，想当年我和你奶奶结婚还不是父母之命。我们哪懂这些啊，也就没人去理她了。”
“然后呢？姑姑有去和那个人说吗？”
老爷子摇摇头：“接下来几天她都像是没发生什么事似的，照样去学习，也像往常一样跟着你大伯一起去玩。我想她是想让那个人自己发现的吧。直到有一天，那个人正式向你大伯和姑姑介绍他的女朋友，那个女的是一个钢琴老师，据说气质好，人长得也好，你大伯那时候直夸她，搞得你婶婶都有点不乐意了。而你姑姑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她表面上不想让我们看出什么，心里却痛苦得很。”
“那后来呢？”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起来，我们就发现你姑姑不见了，以为她是提早去学习了，没想到她是去找你大伯的朋友，跟他说她爱他。可是你大伯的朋友只当你姑姑是妹妹而已，年龄的差距让他对你姑姑根本产生不了爱情。那个人说希望你姑姑能够祝福他们，也希望你姑姑能够早日找到好归宿。其实他们是不可能的，可是你姑姑当时还小，根本就不会明白这些，她只是很执着地以为自己在追求自己的幸福。”
“就算他们俩是两情相悦，您也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的吧？”
老爷子笑了起来：“这你也能看得出来啊，真不愧是我的孙女啊。”
“不是我厉害，是您的脸上写着对他的不满。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在从那个人家回来的时候，要经过一座桥，你姑姑一时想不开，就从桥上跳下去，没再回来过。”
“那时，您、大伯还有爸爸一定很伤心吧？”
“是啊，确实很伤心，你大伯还冲到那个人家里把他打了一顿。可是打有什么用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在这个家里，知道真相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要别人问，也从不提起，深刻地排斥地那个人和他的家人，虽然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但是内心我还是不愿意再和他们有任何关系。可是最后我也因此铸成大错。”老爷子又把眼睛闭起来，不是在回想过去，而是拒绝我再问下去，“今天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我心情舒服多了，自从你姑姑走后，我再没提过这件事。我恨她，生他的气，怨她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我这个父亲，抛下这个家。”
“爷爷，你能对我说出来，就是一种解脱了。其实这么多年，您未尝不是想要原谅姑姑的呢？只是您的潜意识里一直拒绝面对这件事而已。原不原谅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只要你想原谅她，你就可以做的到。再说姑姑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也是您该放下一切重新面对的时候了。”
“我的孙女长大了啊，懂得安慰爷爷了，爷爷真是高兴啊。走跟爷爷进屋去，咱爷孙俩泡杯茶去。”
我扶着老爷子，感觉他的身体轻快许多，也许这时候的他还没有完全放下过去，但是能说出来就是好的，就是一种解脱。是不是在人年老的时候，会想通很多事情，会原谅很多人，会给自己找一个能透进阳光的窗口。我相信老爷子总有一天会勇敢地面对过往的一切，会原谅那些遗失的过去。
这一天老爷子过得很开心，竟然还亲自拿着水管给花园里的花浇水，这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观啊，家里的人都很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我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是我一定会严守这个秘密，除非老爷子自己说出来。
晚上，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了汤圆，很晚才回到各自的房间去。
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叹口气。最近我这么变成大家倾诉的对象了啊，昨天刚听完苏姐讲她父母的事，今天老爷子又跟我说关于姑姑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啊，像我这样忘记悲伤的人可是幸运的呢，我只能希望他们有一天或者可以得到别人的谅解，或者可以轻轻松松地谅解别人，那会是最完美的结局。
翻来覆去躺在床上，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就把老爷子今天和我说的事情又想了一遍。忽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老爷子说大伯的那个朋友喜欢的人是一个钢琴老师。郑逸恒的母亲不也是一位钢琴老师吗？又想起之前哥哥和我说的，因为那个人的父亲是害死姑姑的人，所以老爷子才反对我们在一起的。
我做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用笔在纸上写着一些我知道的事情：
1、我第一次见到郑逸恒时，他的眼神说明他以前一定认识我；
2、杨泽锋让我不要和郑逸恒有任何交集；
3、紫色郁金香的花语是最爱，我第一次见到郑逸恒的时候，他就送给我紫色郁金香；
4、第一次在路上遇到郑逸恒的时候，他好像对我过去的事情很熟悉；
5、那个人去了应该，郑逸恒也在应该呆过；
6、大伯的朋友喜欢的人，或许现在可以说是妻子，是位钢琴教师，而郑逸恒的母亲也是位钢琴老师；
7、对他，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一举一动，我似乎都曾经经历过；
8、最后，最重要的是，在我回到这里不久的时间里，他已经迅速出现在我的生活当中。
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郑逸恒真的就是那个人？虽然这一切对我来说真的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过去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人总是这样矛盾不堪，嘴上说的，心里却不一定做得到，甚至是，背道而驰。
事情真的都是这样一环扣一环，当你不想再去想它的时候，又会蹦出新的情节，当你仔细去摸索这些情节的时候又会回到原来让你困惑不解的地方，当你困惑的时候就会胡乱猜测，反而让自己陷入更大的谜团当中。
我想得整夜睡不着，为着这些我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的事情，这些无意义又有意义的过去。我到底怎么了？又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回到这里，让自己的生活变成一团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