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见知君即断肠(1 / 1)
那一年,她只十九岁,惯爱穿青青衫子,白白袜子,眉目晴朗,眼神清亮,明澈宛如水晶,一望就是个聪明灵秀的女子。
是个喜欢清静的人,独自住在启封城东南角的一处院落里,那院落很静很静,周围掩映着长长的垂柳,春来还有几株樱树争奇斗艳,树下经过就沾染一身旖旎。
青青的石板路曲曲折折伸展进去,尽头处是一扇小小的朱门,小小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水塘,点缀着四时的花朵。
春来是女儿棠,夏日是白芙蕖,待到荷残霜冷,艳黄的秋菊又燃遍了整个院子,最美丽的就是冬日了,数十枝红梅傲雪斗放,宛如水墨画上的几点胭脂,淡淡的冷香弥散在空气中,吸一口,就觉得五脏六腑的浊气都给荡涤一空,沁人心脾。
下雪的日子,常常是空闲的时候,她与一班姐妹在花树下斗茶,红泥小火炉,紫砂美人壶,绿玉碧螺春,白雪残枝遥看无。
白雾冉冉的升起,她的脸就映在那缕缕茶香的后面,朦胧秀美,人面花枝交相映。
就有人说:“明心呀,你看那梅花,铁枝为骨,白玉为魂,恰似你的风骨呢。”
院里梅花处处,冷香冉冉,淡月朦胧已黄昏,好风光,好人物,好赞语。
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一颤,几点茶汁溅在地上,攸乎无踪。
淡淡一笑:“人生在世,但求独明我心,风骨姿容,终是身外的事了。”
独明我心,淡淡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细细品品这句子,品品这佳茗,却没有看见她眼里的落寞,看看天光已暗,匆匆忙忙的告辞。
大红的猩猩毡,缤纷的雀金呢,银灰色的旧貂裘,头上窝堕髻,耳中明月珠,金步摇颤巍巍的,上头的丹凤眼睛一闪一闪,站起身来,都是花团锦簇的如水佳人呢。
她只是一身青衣,上面绣了一枝淡淡的折枝梅花,天气冷了就加件银鼠裘,静静的立起身来,含笑道别,立在门边,听车辚辚马萧萧渐渐远去,轻轻叹一声:“大家,都要珍重呵。”
这两条黑黑的车辙,迤逦着向远方,那一头,是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舞姿翩翩,歌声皎皎,杯酒逢迎,喧哗起落,再精致的七窍玲珑心,都在这里冷硬,成一块水晶,纵使美丽晶莹,终是死的——这里不要玲珑,只要行尸。
一入乐籍,终身为妓,卖艺的同时,其实也卖色相,纵使守身如玉,颊面上亦是烙了无形的印记,永世不的超生。
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呀,出身清白,立身端谨,却身世坎坷,不是人祸,恰是天灾。
算来凌波阁这一批的歌舞伎里头,十个之中倒有九人,出于十年前的那场湟水决堤。
微微闭上眼睛,明心仿佛又看见那时候的场景,滚滚的水流淹没了整个村落,屋舍坍塌,人们在水中绝望的沉浮,哭泣求救声宛如人间地狱,年方九岁的她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他们的竹筏很大,在水中行进时不停遇见求救的人,父亲心软,都收容了上来。
然后呢,然后呢,人越来越多,终于,竹筏翻了,所有的人都落水了,父亲穷尽毕生收集的书籍也被洪水吞没,,那扑面而来的窒息里,冰凉的水淹没了她的身子,刺骨的寒冷里,父亲的手是唯一的温暖,紧紧拉着她,拉着她------
逃出生天。
毕竟活下来了啊,她与父亲,是那一场灾难里幸运的两个,可是活下来,就是幸福了么?
死去的人的手臂,苍白如蛇,绕着她的脖子,她听得见他们的哭泣,凄凉又无助,直直捶击在心底最柔软的一角,宛在耳畔,远处是惶惶的水声,似湟水,又似黄泉。
她夜夜在梦里窒息,哭泣着惊醒,冷汗淋漓。
这恶梦,她做了整整五年,然后,父亲死了,她再无依靠,只好坚强。
谁不想活?谁不要活?纵使活得低贱如狗,还是不舍得这条残命。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这句话,没有人比她更懂得。
是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的人,知道生命的可贵,所以想救起更多的人,就像那一只竹筏。
会不会沉没呢?
她的双手,终究是无力的,天底下有那么多可怜的人,她却只有一间小小的院子,带给她们片刻的安适。
那之后,又是水深火热,强颜欢笑。
流水滔滔尚有尽时啊,人生的苦难,寄生于时间连绵不绝的轮回上,永无止息。
往事宛如噩梦,席卷而来,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是一只小小的手扶住了她,虽然瘦弱,但是温暖。
张开眼睛,她看见一张小小的面孔,大大的眼睛,面容甜甜的,依赖的看着她:“明心姐姐,阿婉睡不着,明天,明天凌波姐姐她们还会来么?”
是啊,往事虽不堪回首,但是毕竟,她还有阿婉,有凌波,有很多志气相投的姐妹们,她们一起努力着,为着自己心中的愿望。
冬天虽然漫长,却终究会过去的。
所以每一天,都是有希望的,对么?
温和的对这阿婉笑着,她温柔的说:“会的,明天的明天——还有很多个明天呢。”
梅花谢了还有迎春,迎春残了就是玉兰,玉兰凋了换了芙蓉——启封府的四季,原本一直都是热闹的。
寂寞的,是人。
虽然寂寞,却也一天天的过了下来,日子缓缓的流,每一天都不动声色,每一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无声无息的,冬天渐渐过去了,春天也成为文人墨客口中的一声伤感,夏天不知不觉就在眼前了。
因为地处中原的缘故,启封府的夏天,很热。
长街上是秀颀的柳树,叶子却都翻转了反面,远远望上去白花花的一片,蝉声浮躁,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声一声,每一声都把汗从毛孔里面唤出来。
那样热的天气,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一个不祥的爆发,歌舞升平的启封府里,却还是一样的酒绿灯红,今朝有酒今朝醉,斗鸡走马,倚红偎翠,仿佛比往日又繁盛了几分。
只是在城外的田野里,衣衫褴褛的汉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耘苗除草,擦汗的空隙里抬头看一看天,捶一捶酸痛的腰,叹息一声:“又是五年了呢,今年——”
却说不下去,惶惶的对望一眼,接着做活,又能怎么办呢?
是天灾呀,老天的怒火,五年一次的爆发,流离失所,死尸枕藉,重建家园------
有什么办法,这洪水肆虐的河畔,偏偏是千里沃野,土地肥美,庄稼肥硕,天下虽大,养人的水土只得几处——要么饿死,要么淹死,选吧。
只能祈祷老天开恩,饶过老百姓这一季,然后一季一季的捱。
另一个世界。
启封第一大乐坊,凌波阁。
门前人头攒动,卖的是凌波踏月的楼座水牌,买主熙攘,远远看上去居然是着儒衫佩方巾的士子居多,看热闹的人也多,驻足看一看,笑一笑,就走了。
昊渊站在对街的柳树下面,淡淡地看着,他穿着玄色衣服,身材颀长,面上笼了一层温润淡然的气息,宛如温玉,但是眉角轻扬里,却仿佛有刀锋一般凛冽的寒光。
满目喧哗,他扫了一眼,却不理,耳畔听闻一个细小的哭声,眼波扫动,看见数十步开外的一个小小女孩,坐在那里哭,地上有一个碎了的泥娃娃,母亲模样的妇人在那里哄。
“乖宝,娃娃坏了,明天给你买,好不好,妈妈买了馒头,已经没钱了。”妈妈的脸上有些心疼,有些无奈,土布的衣裙,已经破旧,定了好多的补丁。
宝宝却一径的哭:“就要就要嘛,娃娃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要娃娃------”
是瘦弱的孩子,头发黄黄的,细腕伶仃,眼睛却分外的大,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看着让人心酸。
母亲的心也揪疼起来,可怜的孩子,生在农家,出生起就是受苦,好年成里能吃上一口饱茶饭,遇上灾荒年-------
试一试眼泪,心中觉得歉疚,也是聪明伶俐的小女娃,出生起就未曾有过鲜亮的衣裳,风里来,雨里去,大人们汗珠子摔八瓣,陪伴她的,只有地摊上的一个泥娃娃,五文铜板买的,随处可见,粗陋不堪。
如今,连这个也失去了。
可是她无能为力,湟水五年一季的泛滥,村中老弱纷纷走避,家中只剩壮年男子,等着跟河神抢收这一季的庄稼——无异于虎口夺食。
她一届女流,带着孩子来启封城投奔亲友,谁知早已搬家,失望之余更添绝望,家,是回不去的,这喧闹的城市里,她战战兢兢的打量来往的衣履光鲜,启封府虽大,母女两个何处容身啊。
宝宝哭得厉害,更加增添她心中的酸楚,想着想着都是绝望,她搂着孩子,母女两个在长街上哭成一团,撕自己的心裂自己的肺,却只是寂寞的几点噪声,有人看着,叹了一口气,扔几个单薄的铜板,可是那边的热闹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别人的苦难,只值得一瞥。
铺天盖地的绝望里,泪水萦绕了眼眶,朦朦胧胧中,一只晶莹的手伸到她们的面前,美丽纤细,完美的好像一个梦境,洁白的掌心里是一只泥娃娃,崭新的,竖着冲天的两个抓髻,笑得天真无邪。
母女两个迟疑的抬起头,看见青布白袜,纤尘不染,一幅轻纱遮住了半张脸孔,额头晶莹洁白,眉目清朗,眼神清亮,宛如流动的水晶,却是笑着的。就在那一个瞬间里,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都已经走远,只剩眼前的女子,圣洁而悲悯。
是神仙姐姐么?
宝宝迟疑着伸出手,纤长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小手,把娃娃放进她的掌心里,指头尖尖的,微微有一点凉,却很柔软。
是清风一样的声音,柔和地拂过心田:“宝宝啊,我们总会失去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很快的,我们就会有新的了,所以不要哭了,好么?”
“嗯。”宝宝用力的点头,听见那个声音又说道:“是从城外进来的灾民吧,阿晴。”
叫的却是身后侍从的女子:“你送他们去收容帐吧,孤儿寡母的,莫要在城里走丢了。”
阿晴点头,却迟疑:“明心姑娘,你——”
黑水晶一样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凌波阁就在眼前了,还怕我走丢不成,你只管去吧,我走后门。”
饱经沧桑的母亲醒过腔来,挣扎着就要跪下,不是卑微,只是感激,还有对生命的执著,这样一只手拉着她们走出生命之中的沼泽,如同再生,她一无所有,除了一跪。
刚刚屈膝,却被扶住了:“大嫂莫要如此,本是该当的——去那里好好歇歇,吃一口饱饭,孩子还小呢,要好好的活着啊。”
好好活着,她用力点头,自此后,无涯的生命的苦难里,她一直记忆着这句话,好好的活,认真地活,快乐的活。
看着青衣女子拐进凌波阁左近的一条小巷,昊渊的长眉一耸,若有所思——便是此人了么?聚敛巨额资财,赈济饥民,宫中锦衣的密折上只得这十个字,背后的的风波,却可滔天啊,他眼神一凛,却不回头:“仓唯。”
一道人影向着阿晴的方向飞掠而去。
昊渊却不多看一眼,负手入了正阳楼,伶俐童子牵了马匹跟在后面,唤作小天。
正阳楼,启封第一大酒楼,出佳肴,出名酒,最出名的,却是出美人。
启封旧俗,不许娼籍乐籍女子上楼,与这传闻竟是矛盾了,来往的客人无不图新奇,来这里看个究竟,如此倒真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呢。
小二眼尖,见客人上门,早迎接过来,他识人无数,一见这位爷,早看出气度不凡,并非是普通人物,那一顾一盼间,居然是,王者之风啊。
哈腰行个礼,笑得愈发灿烂,身子习惯性的弓起:“爷,您雅间请。”
雅间里陈设清雅,窗上湘帘半垂,微风穿堂而过,几抹花香水气沁人心脾,让人心神一阵开阔。
点过菜肴,昊渊坐在椅上,正对着窗口,小天在身后打扇,他的手指习惯性的把玩桌上的细瓷茶杯,一圈一圈,转得飞快,杯中的水却点滴不洒,只成一个黄绿色的小小漩涡,浮沉着几茎绿色的叶。
这里,原本只是普通的散座的,记忆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纷至沓来,依稀仿佛看见那两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少年,一着玄衣,一穿白裳,在这里斗酒。
是非常深刻的记忆,可是又能如何呢?毕竟是逝去的往事了啊,景物已非旧,人物亦非昨,回首往事,不过是望风嗟叹,空自叹惋罢了,他轻轻摇了摇头。
国事为先吧,面上虽是宁静无波,心中却如同剥茧抽丝一般,一层一层的,忖度事情的真相。
以智计名闻朝野的离亲王昊渊,忽然间有点头疼。
大晔朝建国二百余年,国中富庶,城市繁华,兵强马壮,却一直谈不上百姓安居,万民安乐,西域边陲,越治国出尔反尔,本是大晔的附属国,却于五年前新王登基后悍然宣战,封锁丝绸古道,聚敛财富,已成外患;而朝中三家,风起云涌,明争暗斗,互相攻讦,却是内忧;可这内忧外患,都比不上这湟水。
五年一期,泛滥成灾,便如同一个诅咒。
投入人力物力无数,湟水依然如同一条泥浆泛滥的水龙,咆哮着吞噬无数的农田无数的生命,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不值一哂,无奈之下,百姓求诸巫术,祭祀河神,祈求安泰,浪费粮食财帛无数,更有甚者,效法古时邺水故事,以活人祭河,造成人间惨剧无数。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沿河的村庄里,十室九空,死人无处埋藏,处处都是骷髅,在太阳底下腐烂变质,肮脏残酷------宛如人间地狱。
这些,都是小事情。
最怕的,就是借湟水泛滥之机,煽动百姓,借机造反起事,人祸比之天灾,为害尤烈。明晃晃的刀,红鲜鲜的血,死尸枕藉,哀鸿遍野,红着眼睛的野狗吞噬着死尸,无数的春闺梦里烟消云散——他是上过战场的,知道那一份惨,那一份烈。
只是为了一口饱饭,却成了野心人士的马前卒,他下不去手,却又不得不下手——以少数的头颅,救大多数的性命,以杀止杀。
是无奈,也是最有效的。
湟水,一直都是王朝的一个敏感处啊,如果有人借赈济饥民之际,聚敛财物,煽动起事,必成燎原。
他眉目一凛,捏紧手指,盏碎汤流——只能用雷霆手段,杀,无赦。
小二一哆嗦。
绕过僻静的街角,明心推开一扇小小的朱门,迎门的是一个梳着垂鬟的女子,穿着淡红的衣裳,欢天喜地地说:“明心姑娘来了。”一边帮她摘下遮面的轻纱,又说:“花老板等着姐姐呢,着急了,摔了两个杯子呢——特意挑的黄杨木的套杯,摔不烂的。”说完撇了撇嘴。
明心微微一笑,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前面的水牌,还没卖完么?都这会了,怎么还这么吵?”
“那个,早就卖完了,花老板又重新调了一批上来。”
明心微微一哂:“也不怕把看台压塌。”
说话间上了楼,坐北朝南的屋子,穿堂的凉风,屋子里琉璃杯,玛瑙盏,紫檀架上满满的古董,虽说琳琅满目,格调却是不搭,好比一个女子横七竖八差了满头的花,每一朵都美,放在一起就变了味道,明心不禁莞尔。
不过屋子的主人却也恰配,花老板正陪坐在下手,他四十左右,眉目称得上清秀,两腮的肌肉却已经松弛,一幅酒色掏空的架势,穿了身艳紫的衣服,上面拿金线绣着大朵的折枝玉版牡丹,两手共十个指头,戴了六只戒指,明珠翡翠,异彩流光,看着就累得慌。
“时间可要拿捏得准了,最后一声弦响,马上放烟花,早不得,也晚不得。”
仔细看了一遍演出流程,确定没有什么纰漏之后,明心微微一笑,对花老板道:“今天没有飞天舞,可也要一根百丈的长绳——你莫要做手脚。”
花老板涨红了脸,连连称是,去岁踏月有飞天舞,他图便宜,拿了伪劣的绳子,叫明心发现,两股绞作一股用,价钱翻了一倍,叫他肉疼好几日。
明心却也不多话,看看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告辞道:“我去金明池看看,莫要出什么漏子才好。”
花老板送她出门:“明心姑娘,叫个人跟你去吧。”明心不记路,是人尽皆知的事。
明心却拒绝了:“人手不足,姐妹们又要休息,金明池我去过好几次了,没事的。”
菜品都是启封名肴,精美细致,色香味俱全,昊渊一边吃一边听小二讲话,说的是凌波踏月的故事。
昊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跟宫中锦衣的情报暗暗比对。
凌波阁是启封最大的乐坊,虽只五年,却名气日增,一众歌女凌波踏月一舞惊天地,最出名的,不是凌波阁的头牌,不是凌波阁的老板,却是另一个女子,明心。
青衣白袜,出门以青纱遮面,性喜安静,却连续五年筹划凌波踏月堂会,不但成全了凌波阁的名声,也聚敛了无数的资财,又在城西北立收容帐,收容躲避湟水水患的饥民,得到百姓爱戴,更有甚者,在家中立了她的长生牌位,焚香膜拜,都说是神仙下凡呢。
小二说得高兴,没发觉昊渊眼神一寒——愚弄民众,自命为神,倒是跟前朝“挑动黄河天下反”的故事有几分近似呢。
心念电转间,仿佛看见长街上那个青衣的纤细身影,眼波明亮,语音轻柔——明心明心,独明我心。——这样的女子,真的是野心勃勃的么?
正沉吟间,听见小二叫:“咦,明心姑娘。”语调有几分诧异,昊渊抬头,向窗外看去。
外面是一条河流,不算宽,但是河水碧绿,莲叶田田,游鱼隐隐,十步开外架了一座小桥,青石板,板上有青苔,桥边有柳树,长长的枝条拂在水面上,凉风习习,是个十分清雅的去处,桥后掩映着一道小小的朱门,上面隐隐的飞檐戗瓦,却不见人踪。
朱门轻启,明心轻轻走了出去。
是个及其清雅的去处,却早已不是一方净土,不过是酒馆招揽客人的手段,却破坏了阁里姑娘们难得的清静,虽然愤怒,却无可奈何——她们,生来不就是给人看的么?
十几步外就是正阳楼,临街的一排窗子,宛如贪婪的眼睛,虽说带着面纱,依然仿佛感觉到贪婪的审视的目光,她如同芒刺在背,加快了脚步。
过了小桥,就是大路,左首处有一株大柳树,走过五个十字路口,再向右转,走过一条街市,再过一座青石桥,就是金明池。
在心中默默念着路线,明心半垂着头颅,加快了脚步。
只差两步,就下了石桥,走上大路。
半路却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明心吃惊抬头,看见前面阻住自己的一个身影,白色的文士衫,摇着一把折扇,上面水墨山水,氤氲秀美——也长了张文质彬彬的脸,好一幅俊秀的人品。
只是这文雅书生正一步步逼过来,脸上满满的都是吊郎当的笑,如同戏台上的角,施了一个礼:“姑娘,小生这里有理了。”
明心秀眉一蹙:“公子自重。”只好一步步向后退去。
那书生折扇摇摇,笑嘻嘻的又走上一步:“明心姑娘,小生久闻姑娘大名,倾慕姑娘已久,不知姑娘是否可以赏脸,与在下喝茶品茗,共话花酒如何。”
明心又退一步,轻轻道:“人不知礼,无异沐猴,古人云花田李下,不立危垣,公子既是读书之人,还请自重。”她心中恼怒,虽然措辞文雅,言辞中却骂书生禽兽不如。
书生却神色自若,白净面皮上红都未红一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酒酬答,本为美事,姑娘既不愿意,小生也不强求,只请得见芳颜。”说这话,右手折扇一合,就要去挑明心的面纱。
明心此时已避无可避,身后是一株垂柳,挡住去路,她眼角一垂,看见一块椭圆形的卵石,正横在满布着青苔的河岸上,心中一动,斜开两步,右手在袖中一紧。
书生再接再厉,折扇已堪堪碰上明心的面纱,足下也就要踏上石头,滑落河中,此时却变生突然,一只牙箸激射而出,直取书生后背,他就势一扑,正正跌进水里。
明心吃了一惊,抬头看去,箸上的力气用得很巧,带起一股劲风掀起她的面纱,轻飘飘的滑落在地。
后面是飘摇的柳条,微微的拂起千层绿意,池子里是洁净的莲花,粉□□红的,几点蜻蜓点着水面,摇曳生香;青青石板上青苔茵茵,碧绿池水里条条红鲤,宛如一幅图画。
昊渊定定地看着画中人。
她的容颜并不是极美,但是自有一份出尘的气韵,立在那里,如同踏进凡间的仙子,一点点的惊愕,衬得她纯真宛如幼童,花不足以拟其态,水不足以拟其神,眉目流转间,千万捧水晶一般的灵动剔透,昊渊忽然有片刻的失神。
明心举目,看见窗前立了一道玄衣的影子,衣袂当风,却背着光,她自幼读书,目力不好,也看不清楚,便施了一个礼,算是谢过援手,也没理正在河里扑腾的人,过桥走了。
这个当口,正在水里与一班水草和游鱼搏斗的白衣俊俏书生才水淋淋的爬上岸来,一件白衫不知染了什么颜色,扇子还在手中捏着,却已经塌了,他立在那里,一边笑一边骂:“昊渊啊,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呀?见了美人,就忘了老朋友么?”
昊渊淡淡的:“以你的身手,那块石头自然不能奈你何,只是她袖中的纸包里,不知道是什么迷药呢。”
白衣书生一愣,哈哈大笑:“昊渊啊昊渊,朝野闻名的智计无双的离王爷,今天也会看走眼么?”他笑得前俯后仰,右手习惯性的去打扇子,“嗤”一声,水浸过的纸扇撕掉了,他口中不停:“你道我不知,是香粉,哈哈,那东西怎逃得过我的鼻子,是启封府枕霞阁的梅花香粉-----”
昊渊微微一愣,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很快恢复淡淡的样子:“我看走眼,落水的是你柳琰,好高兴么?”
这一个小小的风波,让明心的心神有一点点紊乱,她走过桥头,侧头去看碧绿的水,亭亭的莲——开得芳华正好,又是夏天了么?
一个五年,又一个五年,这是第五个夏天。
第五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