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1 / 1)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歌女轻启朱唇,慢拢琵琶,她声音慵懒低哑,却别有一番意境,唱的众人不由得心中一荡。待要叫好,却听见上首一人接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这却是个男子之声,不高不低,清清朗朗,仿佛繁花似锦的甜腻暧昧中添进来一盏龙井新茶。一直低着头的歌伎眼皮一跳,只看见那里隐约是个烟灰色的人影。众人却轰然叫好,一时间马屁之声不绝于耳。
“若得老于江南,到真是好事。”男子笑道,见那歌伎一直低头不语,又道:“你这词却还没有唱完,如何不唱下去?”
歌伎顿了顿,又捻弦,唱道:“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唱到最后,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席上一干人并不留意她,只热热闹闹的奉承刚才那人,“谈爷”长“谈爷”短叫个没完没了。自听说今日这贵客姓谈,她便自告奋勇的替了姐妹,破天荒头一遭上了画舫,可事到临头她却又怯了,再无勇气看这人一眼,一曲一曲唱下来,她的心也越来越灰,越来越慌,她怕自己错了,输了这最后的一点点逃出死地的希冀,他是吗?果真就是吗?琛儿琛儿,我是多么的害怕啊!你叫我以何面目见你?正酸楚中,眼前一暗,她慌忙抬头,却见那烟灰色的人影正站在身前,对自己微微一笑。
“姑娘为何伤心?”
“我——我并没有伤心——只是——只是——”她看着他,受他温暖笑容的蛊惑,大着胆子说,“只是我本是苏州人,难免有些思乡。”她眼圈一红,泪水盈盈欲滴。
男人已经有些醉了,竟伸手扶上她的肩头,声音也有几分轻薄:“苏州——如此说来,我与姑娘竟算是半个同乡呢,呵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白居易也算你我的红娘,可好?”
她脸红如烧,不知为何竟提不起半点力气,换做以往,她哪里容得这样的浮浪无形!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却大胆的盯着男子醉眼惺忪的俊颜,在众人调笑之中,她听见自己细如蚊蚋的声音:“您果真是尽州谈家的二公子吗?公子,不知道您是否听令堂说起过苏州往事?”
站在杭州天香坊三楼最好的房间里,推窗就得见西湖的胜景。不过以乔丝萝的品级,是轮不到住这么好的房间的。她只是天香坊最普通的歌伎,样子不是顶美,才艺也平常,性情也不是最温婉的,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弟弟,在这样烟柳繁华之地,每日要吃要穿,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乔姑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自己免不了也有些捉襟见肘。但老鸨每每劝她开脸,却总是一口回绝。
这日,乔姑娘却大跌了众人的眼镜。昨日上了画舫,今日就来人专门求见乔姑娘,出手豪阔,进门随手就赏了鬼奴一锭元宝。老鸨大喜过望,特特开了上房请贵客坐,还推荐手底下的四朵名花,正口若悬河之际,豪客却摆手,温言道:“不用劳动妈妈了,今日我来,为的是见见乔姑娘和她弟弟,你带我去她房里,可好?”
“这位爷您怕是不知道,乔姑娘是清官人呢!”老鸨一边领路,一边还是叽叽呱呱个不停,“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只因父亲获罪被判入教坊,她弟弟本来是要发配三千里的,因为还没有成年,就暂且寄养在这里,两个人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我时常劝她梳拢了,日子也好过些,却只是咬牙不肯。再想不到还有今日,她傍上您这样的金山,也算是苦到头了。”
男人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却仍是微微一笑,也不辩解,淡淡说:“妈妈说的是。”一抬头,却见那女孩正站在房间门口,已经洗尽了铅华,满含希冀的看着自己。
“你——你不怕我骗你?”乔姑娘的泪簌簌的落下来。
谈绵夜摸摸琛儿的头,笑道:“以前时常听我母亲说起婉表姨,也曾隐约记得她收到的家信说婉姨嫁的是一位姓谈的相公,后来还中了举,做了一县的县丞,只是不知道你们竟然沦落至斯。母亲还以为她一直都很如意。”
乔姑娘拭泪道:“本来就是的。可哪知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因官印一案被牵连在内。获罪当日,本来就病了的母亲受此惊吓,撒手而去。父亲受不了酷刑,在狱中自尽身亡,官家说他畏罪自杀,将我买入教坊,若不是琛儿年幼,也要充军去戍边——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眼见他越来越大,难道真的要去戍边不成?二哥,我此生已无望,只求你想办法带琛儿走吧!我死也甘心!”
“千万别这么说。”谈绵夜温言安慰她,“我既然来了,就绝不会再留你们在这里受苦。”
“谈兄此义举,可传颂百世也。”
“唐兄说笑了。乔姑娘姐弟乃小弟至亲,试问人生在世,岂有见至亲于水火而不顾之事?”
“明白!谈兄为美人一掷万金,如此香艳故事,呵呵,兄弟理会的——老唐,你忒不解风情了!”
一干人等哄笑起来。坐在谈绵夜身边的乔丝萝也脸若红霞,反倒比平日更添了几分艳色。乔琛从来不畏生,自顾自的低头大吃。
谈绵夜摇头苦笑,对乔丝萝说:“你别理他们,若不自在,就去内室静静,我叫小幺儿给你送吃食进去。”
乔丝萝便站起来福了福,扭身进去了。
将那些暧昧的哄笑关在外面,乔丝萝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短短数日,如做梦一般,她竟然离了苦海,离了她要埋葬她一生的肮脏地方,从此,又可以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也不用再担心琛儿去边关送死,“一掷万金”,他果真为自己一掷万金吗?她知道身为官伎,不能赎身脱籍,为自己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远亲,他打点了多少门路,疏通了多少关节?……她心里乱成一团,抬眼看到架子上挂着他的外衣,烟灰色那件,在画舫上穿的。
“苏州——如此说来,我与姑娘竟算是半个同乡呢,呵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白居易也算你我的红娘,可好?”这句调笑如同一个魔咒,一下一下的敲着她的心。那日在画舫上,他攀上自己的肩头,若不是自己急于相认,后面又会发生什么呢?乔丝萝脸红如烧,不由得揪住衣襟,他那日半醉半醒,眼神倦怠,似乎有什么郁郁不解之事。昨日的事更令她不安。他本来的意思是将他们送回苏州安顿好再走,昨日却突然说不去了,雇了马车要他们自行回家,然后就一直有些怔忡,忧色也再掩饰不住。她问了几次,却总是被“没事”打发了。想到这里,乔丝萝心中酸涩,是啊!自己算什么,一个歌伎罢了,身世如此不清不白,又妄想些什么呢?他若果真有意,为何不带了自己一起走呢?
“素闻谈兄诗名,然此番来杭,每日就是营营役役些什么钱庄商铺,要不就是巡抚刺史,没得污了眼睛——谈兄如今要走了,定要留下墨宝才行。”那姓唐的人的大嗓门很清楚的传了进来。
“如此,小弟就献丑一番吧。乔姑娘,烦你将我案上笔墨取出来,可好?”
乔丝萝慌忙应承着,从窗前书案取了笔墨,又走了出去。
谈绵夜那轻狂的样子又有些复发的意思,他笑笑的拿笔沾饱了墨,竟走到墙边,沉吟片刻,就在雪白的墙上龙飞凤舞起来,一边口中吟哦:
“只为惜别不栽柳,人间遍地种桃花。奈何年年花开日,相思依旧满天涯?”
“好!”
“好诗!”
众人叫好声中,谈绵夜得意的将笔丢在一旁,突觉一旁有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扭头看过去,却是乔丝萝,怔怔的,却又似包含着千百万中意思,谈绵夜心中一动,来不急细想那是什么,便对她微微一笑。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却不知那家戏班子正排戏,乔丝萝听着,人已痴。
萧亿猛地抬头,见骆明道的脸近在咫尺,不由本能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仰下来。
“熬夜了?好大的黑眼圈。”骆明道深深注视她,问。
萧亿干笑一声:“没有,太安静,所以犯困而已。”
“其实你不必来值班的。我和思存足够了。”骆明道说。
“大家都来轮班,我没理由例外。”萧亿看他,疑心他话里有话。但他已经转开头,捕捉不到眼神里的信息。沉默片刻,他又开口:“做了什么梦?”
萧亿摇头:“乱七八糟的——你怎么知道我做梦?”
“你刚才一直在嘟囔什么相思满天涯——”
萧亿僵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吗?可能最近看电视太多——那个,中午了,一起吃饭?”
骆明道不置可否的站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正好一阵穿堂风吹来,萧亿忍不住哆嗦一下。见她如此,骆明道微微侧身,正好替她挡住风。原来这样沉默到木讷的男人,也有如此的细心,萧亿不由微笑,心中漾起一丝暖意。
“我的意思,萧亿,你一定要找机会离开尽州。”
暖意戛然而止,萧亿瞪着他,骆明道却还是自顾自的说下去,“这几天你准备一下辞职。”
“离开尽州?你脑子不清楚了吗?”萧亿站定,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你不会不知道杨乐东的事我的嫌疑最大吧,或者你以为那些风言风语都是幻听?还是你认为我早上上班时跟在我屁股后面的那两个人只是无辜的路人甲?现在这种时候,你要我走?”
“清者自清,他们并没有证据不是吗?我已经联系了我在北京某研究所的旧同学,他们很快会给你发出邀请函去做一个学术专题,你需要做的就是打辞职报告——”
“我不会离开尽州的!我也不需要你替我安排任何退路,骆明道,你的保护欲大可以收起来了!”萧亿不客气打断他,心中有种莫名的羞耻感,这个男人他凭什么!跟他很熟吗?居然要象救世主一样要拯救自己于水火。她怒冲冲向前走去,不理会他急切的辩解,将他甩在身后。
走了几分钟也不见骆明道追上来,萧亿忍不住回头,却不见了他的身影,环视四周,心里咯噔一下。这里是博物馆的展品区、昔日谈府的上房、谈大和夫人的住所、杨乐东身死的地方。一处建筑,只因为人类的赋予,便有了这许多的身份,只是现在,看着紧闭的雕花大门和触目惊心的封条,它只剩下了一种意义:凶杀现场。房子依旧精美壮观,卷棚檐下挂了好长的冰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比天气还要冷的阴寒弥漫萧亿全身,死去的杨乐东那悬挂在半空的身影,比现在这一起加起来都要真实。萧亿赶紧回头。
“刘馆长!”
西山墙有人影一晃,依稀是刘成舟的模样,萧亿赶紧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应。她几步走过去,并没有看到人——难道我眼花?萧亿暗自嘀咕,正要走,却见人影又一晃,却是往角门去的。她又追过去,还是没有看到人。
顺着角门出去,走过一条窄窄的游廊就是西跨院了,萧亿疑疑惑惑的边走边喊刘馆长,一会又喊骆明道,却一个回答的也没有。
“骆?你还在吗?”
小小的院子,萧亿的声音却如此空旷,除此之外就是死一般的沉寂。萧亿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一步步缓慢的后退,后退——
“呜呜呜呜——”
“谁?”萧亿的声音尖的很不自然。她侧耳倾听,是个女人的哭声,细细的,极悲伤。萧亿分辨方向,从书房传来。
“是——是小娥吗?”萧亿颤声。脚不受控制般往书房走去。萧亿全身都在发抖,唯一的一丝清醒告诉她:给骆明道打电话。
她竭力控制颤抖的手从包里摸出电话。
“你来了。”
“啊!——”萧亿尖叫一声回头,不由得松一口气,“刘馆长!你要吓死人啊!”
刘成舟显然已经好几天没梳洗了,衣服肮脏,胡子拉碴,右手背在身后,目光有些呆滞的盯着萧亿。
“这几天您去哪里了?大家都在找您!我这就给骆明道打电话告诉他——啊!”
萧亿痛呼一声,电话被刘成舟打落在地,而他也踉跄的退了几步,似乎也受到了什么重击。
“刘馆长?!”萧亿觉得有些不妙,“你是刘馆长吗?”
刘成舟阴恻恻一笑:“我知道你是谁——纳命来吧——”他右手寒光一闪,萧亿本能一躲,见他手里擎着的,居然是那把早失踪多时的宝剑。
见一击不成,他又大喊一声:“我杀了你!”对准萧亿搂头砍下。
“不是我!不是我!”萧亿拼命大叫,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勇,她左躲右闪,竟一下也没挨上。可这刘成舟一顿乱砍看似没有章法,却把她逼到了死角,眼见再也躲不过去,萧亿绝望的闭上眼睛,突然福至心灵:“谈昭救我!”
那利刃果然没有砍下,萧亿睁开眼睛,见那剑尖正放在自己颈侧,刘成舟一双眼睛直直的瞪着自己,哑声喝道:“你说什么!”
“谈昭!谈昭!!”萧亿的手在地上胡乱的摸索,竟然摸到了掉落的手机,她一边祈祷诺基亚的不负盛名,一边胡言乱语,“奈何年年花开日,相思依旧满天涯——骆明道快来!”她尖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旁边滚开。听见刘成舟怒吼一声:“你敢骗我!”
有什么东西从毛衣领子里掉了出来,萧亿拼命尖叫,忽然觉得胸前涌出阵阵暖意,眼前闪耀着橘红色的光芒,她用手挡住眼睛,只听见耳边一片混乱的声音,她管不了这许多,只是不停的尖叫,直到有人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喊她的名字。
“他不是他!”萧亿惊魂甫定,颤抖着说,“他——他不是的——你去哪里?”
骆明道扔下一句“这里安全,呆着别动。”匆匆跑出了院子。这样简单的话却让萧亿果真安心不少,她靠墙站好,还是无法相信刚才刘成舟居然要杀自己。
可是,他真的是刘成舟吗?那个在谈绵夜书房里哭的女人有是谁?萧亿环顾院子,如此安静而普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爆炸了,里面塞满了疑问和惶恐。可骆明道还没有回来。她无力的坐倒,手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这不是谈昭的玉玦?
怎么会在这里?萧亿她明明记得自己把玉玦放在卧室梳妆台上,如何会在这里出现?——等等,刘成舟似乎说过什么——赝品——难道这会是刘成舟所说的真品?她低头细看,果然有细微的不同。谈昭给她的玉玦是一色的碧绿,这块在很隐蔽的地方却有一小块暗红色的斑点,如同宣纸上溅了一滴墨,丝丝缕缕的蔓延成小小的一片,萧亿对玉器一窍不通,却隐约记得这种叫做什么血玉——莫非就是因此刘成舟才说自己的是赝品吗?但是他又如何得知这有红色斑点的就是真品呢?萧亿头大如斗,却又看见骆明道进来,面沉似水。她来不及细想,将玉玦藏在手心。
“没找到。”骆明道摇摇头,“他能去哪里呢?”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对——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
骆明道显然没听她的话,兀自发愣:“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没理由的——”
“也许出去了,跑到外面了吧。”萧亿随口说。
“不可能!”骆明道断然否认。萧亿惊讶的看着他,问:“为什么不可能。”
骆明道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了一声:“我觉得嗯——他看上去似乎很不对劲,也许,也许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吧,这样吧,你先离开——”
“你为什么说他不可能出去?他有手有脚,在这个地方工作了一辈子,难道还找不到出去的路?”萧亿紧追不舍,“这样吧,报警,通知警方刘馆长神志不清还拿着武器——”
“不能报警!”
萧亿的手机第二次被打掉。她气极欲骂人,却看见总是那么镇定八风不动的骆明道脸色极苍白,他摇摇欲坠的站在那里,似乎正用极大的力气在克制着什么。
“不能报警——”骆明道的样子很低声下气,“萧亿,今天中午的事,请你务必保守秘密。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拜托了。”
他看上去是如此茫然,像一个迷路了的无助的孩子。他怎么了?他还知道些什么?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是他送的桃木小剑吗?萧亿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见他的样子,只好全都咽回肚子里去。
他们步履沉重的往外走,到门口却不约而同的齐齐转身,回看这极美丽又极骇人的处所,在它堂皇的外表下面,究竟掩盖着什么呢?
“萧亿,你可畏惧鬼神?”
萧亿微微愕然,她看骆明道,他却只是看向谈府里面,表情也是那等的莫测。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问自己,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萧亿忍不住摸着胸前他送给自己的桃木小剑,坚硬的、木质的感觉触痛她的掌心,来尽州这些日子,她经历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那些所谓鬼神之事,若说不怕,似乎太过逞能,说怕,也没有到破胆惊魂的地步——她只是接受、观看,甚至还有了一丝期待,她期待那些事情可以被连缀起来,有关于谈绵夜、关于乔丝萝、关于漫长的几百年的生死、关于谈昭,甚至关于她和萧仟。她不畏惧,她敬畏,敬畏这一切,这些在岁月中封藏着的事实,以如此的面貌还原于她萧亿的眼前。看着眼前这个关切着自己的男人,萧亿私心藏着这些令人惊惧颤抖的秘密,却不愿意和他分享,感情的复杂微妙之处,竟比所谓鬼神,更加地难以捉摸。
于是她摇头,回答也似是而非:“一切的畏惧,都来自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