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三(1 / 1)
“萧亿!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萧亿暗自咬牙,却回身对来人一笑。
来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对着萧亿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刚刚拣了500万一样:“那天我果然没有看错啊,你就是萧亿。你还认识我吧——我是——”
“姜华。”萧亿冷静的报出她的名字,并猜到她的用意,“不过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转身就走。
“那说说感想啊!”姜华追上来,契而不舍循循善诱,“我知道里面死了的那个——是杨卓飞的叔叔,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亿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强自微笑:“有什么好说的,死者已矣——”
“可是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很怪吗?”年轻的女孩不懂得察言观色,兀自喋喋不休,“自从杨卓飞出事,他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惨死,席曼宁啦,席曼宁的父亲啦,现在又轮到他的叔叔——”
“席曼宁的父亲怎么了?”萧亿猛停住脚步,“他不是监外就医了吗?”
姜华怜悯的摇摇头:“上个月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已经死了。”
萧亿突然不可遏止的发起抖来。姜华还想发点感慨,却被她的样子吓到,小心翼翼地的推了推她:“萧亿,你怎么了?”
萧亿抬起头,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年轻的女孩:“我很好,我没事。”
姜华隐约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似乎不该如此冒然的来探听人家的八卦。她记得萧亿,虽然她刚来没多久萧亿就辞职,却对她有极深的印象。她是那种典型的职业女性,事业成功,爱情得意,简直羡煞旁人。姜华也一度把她看做自己奋斗的目标。可转变只是一夕之间,萧亿突然家变离婚,然后又辞职,还没等自己消化这一系列的变故,那曾经在聚会中见过的、春风得意英俊潇洒的建设局副局长、萧亿的金龟婿杨卓飞又锒铛入狱,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仪表斯文跟老婆深情款款的男人不但贪污受贿搞黑钱,居然还在外面有情人,单单情人也就罢了,又为何偏偏是小舅子的未婚妻?直到那次,她跟着前辈去一起跳楼案的现场报道——姜华一辈子忘不了那噩梦般的情形,白色的被单下隐约见到极怪异而僵硬的人形,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有萧亿,也是如现在一般失魂落魄的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有个男人将她拉走,他眉目之间与萧亿有五成相似,脸色惨白,眼神却坚定。是萧亿那传说中绿云罩顶的弟弟?姜华觉得,会是怎么愚蠢的女人,才会错过这样的男子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你弟弟知道这件事吗?”
萧亿猛退后,声音尖锐:“萧仟?关萧仟什么事?”
“可是毕竟——”
“你想说什么!”萧亿冷笑着打断她,“毕竟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以为可以从我这里挖到独家新闻劲爆八卦吗?”
姜华瑟缩了,年轻的小记者从未遇到如此尖锐的被采访者,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用所谓记者的职业精神来掩饰自己八卦的好奇心,却不曾想过那些当事人心中的痛与哀伤。她看着萧亿,她连嘴唇都在发抖却还佯装勇敢镇定,跟她的弟弟当日简直一模一样,姜华心中突然微微一痛,低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不起。”
“这不是你可以掺和的事。”萧亿深吸一口气,“尽早离开尽州吧。”
死了。都死了。那些伤害过我的,那些辜负了我的——萧亿看着年轻的女孩匆忙离去的背影,一股恶狠狠的快意突然之间攫取了她的全部身心。从几十层一跃而下的席曼宁,在门框上垂着不可一世的头颅的杨卓飞,还有那伪善油滑的老人,倾心相爱过的男人——她无声的笑着,停不下来,眼泪也停不下来。
有人扶住她的肩头。
萧亿回头,却被夕阳耀花了眼睛。他如此面目不清,她却清楚的知道他是谁。
“你——你怎么了?”谈昭收敛了笑容。
“有人死了。”她哑声说。
谈昭明显一滞:“谁?”
“一个,一个我认识的人——”泪水从她脸上无声滑落,“昨天晚上,他还冲我大吼大叫来着——”
“是吗?”他专注地看着萧亿,他们隔得很近,近到萧亿能从他那黑的不见底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多么丑怪的样子!她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听见他轻声问,“你,很伤心?”
萧亿摇头,声音破碎:“我不伤心,我只想笑。我想啊他死了,活该!活该!谁让他惹我,谁让他骂我!对不起我的人都要死!——恐怖,太恐怖了!我怎么会,有这么恶毒恐怖的想法——可是,我根本就没办法控制自己,想向所有的人宣布我好痛快,他们死的真好,真解恨啊!——”
萧亿整天努力的克制,让自己表现的象一个正常的人,终于还是以失败收场,她无声而癫狂的笑着,最后失控的被男人搂入怀中。
“我以前,曾经爱过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亿说话了,她靠在沙发上,语气冷静,象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萧拾还是趴在谈昭腿上,喉咙里不停的呼噜着。
“我上大学的第一年,在迎新晚会上,对他一见钟情。虽然,他已经大四要毕业了,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爱他,爱的神魂颠倒,死去活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动心是什么,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就是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去死。他毕业了,为了我们的将来,他选择去了我所在的城市,所幸,他很优秀,他进了机关,从基层做起。我毕业那年,他已经是政坛上颇有希望的一颗新星了,很多人都看好他,觉得他前途无量。也是为了他,我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所长,去省报当一个小记者,每天早出晚归,拼命经营,那时候,我每一天,都觉得那么快乐,那么开心。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萧仟也带来了喜讯,他交了一个漂亮的小女朋友,叫曼宁。”
“我们第一次四人约会,那女孩真漂亮,真娇俏!她父亲是小包工头,家境小康,她上学不多,却胜在天真烂漫。我们相处很愉快,并约定时常这样四人约会,还请了曼宁做我的伴娘。”
“我们结婚后几天,萧仟两个也订婚了。那年杨卓飞32岁,前程似锦,好不得意!而萧仟正在筹备自己的画廊,一切都是那么美满。我时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这么幸福呢?果然,我原本,竟是不配这么幸福的。”
“那段时间,萧仟很忙,没什么空闲陪曼宁,她很不开心,时常来我家诉苦。我跟卓飞都劝解她,象哄小妹妹一样,陪她吃饭,逛街,哄她开心。那是冬天,那个冬天,就跟现在的尽州一样,总是下雪,总是阴天,湿冷,阴沉。我接了一个采访任务,跟着省长出去考察,回来后又赶上一个大案子,好忙啊!老天爷象在耍我一样,让我足足忙满了一个月才得空喘息——冬至日,我在家包饺子,让萧仟两个回来吃饭——我们四人约会——最后一次。”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些变化,尖锐,快速:“我们四个座在那里,气氛却变得很不对劲,我感觉到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萧仟喝多了一点,借着酒劲要亲亲曼宁,她居然尖叫,反抗,说‘你走开’!我有些生气,心想你未免太矫情!可是,最好笑的是——你知道吗?她居然,居然跑过去搂住了卓飞,搂住了我的丈夫。”
“萧亿——”谈昭试图打断她的回忆——
“你让我说完!”她尖声道,“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疯了!我是谁?我是萧亿啊!我努力的生活,自问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可我得到的是什么?我居然到现在还活着,厚颜无耻的,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莫非,我还要忏悔吗?对那些对不起我的,亏欠了我的人忏悔吗?我要说对不起吗?他们死了,伤了,那是罪有应得,是欠我萧亿的!谈昭,你信不信有报应——那就是他们的报应,一个坐牢一个跳楼,那就是老天替我给的报应,你信不信?”
“可你为什么还不快乐?”他轻叹一声,“难道宽容一点不好吗?无论对人对己——”
“那谈绵夜呢?他何以不去宽容?”萧亿冷冷的。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使得本欲长篇大论的谈昭哑口无言,他楞楞的看着萧亿,后者的脸躲在光线之外,他只能看到她一个浓黑的剪影。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图书馆疯狂查阅资料的萧仟接到了一个电话,而打电话的,是一个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人:骆明道。
“骆哥找我有事?”
萧仟开车接到骆明道,两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萧仟一直将车开出市区,所有寒暄哈哈都打完,方才说道正题。
“杨副市长死了。”
“什么!”萧仟一个急刹车,惊愕万分,“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上午上班,发现他被吊在博物馆展览室的门框上——你们——离开尽州吧。”骆明道说,“回家,回你们父母身边,不要再回来了。”
萧仟意外地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骆明道摇头:“只是一种直觉,我说不好,我觉得,趁着事情还可以控制,赶紧离开,不然,就晚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萧仟很认真的注视着骆明道,一字一句的问着。
“我知道,这么说,恐怕你会觉得荒唐——”骆明道低声说,“博物馆里,某种奇怪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我没那么大本事,不知道它是什么,却能够感觉到,这几天,这种感觉越发明显,我怕,会有大事发生。”
“你觉得,那跟萧亿有关吗?”萧仟问道。
他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萧亿出事,你明白吗?”
两个男人目光交汇,一瞬间,他们觉得心灵相通。
“我明天就送她回家。”
“不仅仅是她,还有你,你们,全部都要离开。”骆明道语气不容辩驳,“我不管你在查什么,找什么,想得到什么,赶紧离开尽州,越快越好。”
萧仟沉思半晌,又发动车子返回市区。
“为什么要到尽州来?又偏偏是这个时候?”骆明道疲惫地说。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萧仟好奇他的说法,他觉得这男人并不似表面看过去那样简单,他似乎知道很多事,而那正是自己和萧亿想要知道的。
“你最近——你——”骆明道避而不答,他斟酌字眼,迟疑地问道,“你有没有去过,或者见过什么——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或者人?”
萧仟愣了半天才明白这句语病很多的句子,摇头:“没有。”
骆明道长叹一声:“好自为之。”
“其实你有没有觉得——”萧仟瞥他一眼,“话说的清楚一点效果会更好?至少我可以知道我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骆明道却沉默了良久,方说:“那也是我所想要知道的事呢!”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不需要上班的博物馆众人,不仅没有丝毫的逍遥,反而神经快要崩断,几乎每个人都被警方要求合作,供述案发那天晚上自己的行踪,并给出强有力的证人。萧仟和骆明道的计划无限期被搁置——所有博物馆的人近期内都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尽州。萧亿疑神疑鬼,怀疑警察在跟踪自己,然而很快,她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问骆明道,也是如此。两人在电话里相对苦笑。
“我倒是很希望,自己果真杀了他,省得受这样的煎熬。”萧亿随意往购物车里扔着用品,一边在电话里感慨。
“噤声!你倒不怕手机里被装了窃听器?”他在那头低笑,“这种感觉不太好?明知有事,却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萧亿谨慎的措辞,“我想去找刘馆长。”
他显得有些惊讶:“人海茫茫,你去哪里寻他?连警察都找不到他。”
“我不这样认为。”萧亿反而轻松,“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与刘馆长,本质上是相同的人,我觉得,我能找到他。”
“你有头绪?”
“不,”她说,“只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好吧,如果我真的要去找他,一定会告诉你。”
“非常乐意为女士效力——唔,不如,一起晚餐?”他说。
“可是我家有——唔——昨天晚上萧仟买了好多菜回来,”她及时撒谎,本能不愿骆明道得知谈昭的存在,至于原因,她无法多想。
“是吗?”他顿了一下,声音平淡如常,“那我找思存吧,记得联系我。”
萧亿吐出一口气,虽然不是当面撒谎,可推着堆成小山的购物车,她突然觉得很心虚,匆忙往收款台跑去。所以,也就自然看不见,从另一排货架后面转出来的骆明道的脸。
“那么,谈昭,来说一说谈家的事吧。”
萧仟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萧亿看他一眼,想知道他是果真的没心没肺还是装腔作势。“谈昭”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不安被那男人一句“谈家后裔”轻描淡写的解释了过去。可是,萧仟真的相信了吗?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爽朗声音,萧亿不得不佩服: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果真很强大。强大的可以让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深夜了还留在自己家里,连身份证都不用看一下,更遑论他到底有没有身份证这种东西了。
自称为谈昭的男人唇边绽开一个温暖的微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如此漫漫长夜,如此美味佳肴——”萧仟挥挥手,桌子上是很寒酸的四菜一汤,萧亿的厨艺也很乏善可陈,倒是萧拾配合的埋头于它的饭碗,“自然是从头说起了。说说你的——先辈们的故事吧。”
“其实,谈绵夜和他的兄长弟弟,是隔母兄弟,谈绵夜是庶出,也就是说,谈曜和谈旻,他们才是亲兄弟。虽如此,谈绵夜和哥哥的感情却很好,从不分什么正庶高低,尤其谈大,对这个比自己小三个月的弟弟好得不的了,凡是自己喜欢的,见弟弟喜欢,就尽数给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等弟弟过来一同吃,做弟弟的,自然也是一样。所谓兄友而弟恭,就是如此了。唯一不足,就是谈绵夜母亲早亡,而他父亲的正妻——谈大和谈三的母亲,非常不喜欢他。”谈绵夜开始了他的故事,果然是从头说起。
“他们17岁的时候,媒人就上门来提亲了,令谈老夫人恼火的是,这些人竟然都是冲着谈绵夜来的,她表面虽不说什么,内心却大为厌憎,只想用个什么法子把谈绵夜打发走,好不耽误了自己儿子的好姻缘,后来,终于被她想出来了,她说服谈老爷,说谈绵夜聪明绝顶,素有长才,在家中耽误可惜,不如把他送进省城的官学,将来也好博取功名。”
“釜底抽薪,这位谈夫人头脑也不错嘛!”萧仟乐呵呵的接口。
谈昭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谈老爷望子成龙,自然一口应允。谈二走后三个月,他大哥果然娶了一门好亲——是的,人家原来所看中的,也是谈二。”
“他风头这么盛,连家人也嫉恨,应该学着韬光养晦才是。”萧亿皱眉道。
“他虽然不是笨人,但是少年气盛,不知变通。自问无愧于心,也不会夹着尾巴做人。从此,便中下了祸根。”
“谈夫人更恨他了吧。”萧亿笑道。
“怎么会呢?她找到好儿媳,应该很满意才对啊!”萧仟说。
萧亿白他一眼:“你怎么会懂得母亲的心思!儿媳是什么?儿子又是什么!她这样处心积虑,不过是想自己的儿子好罢了。”
“正是。”谈昭笑叹,“古往今来的女人,心思竟然都是相通的!可是当年的谈绵夜,如何知道这些!他自官学回来参加兄长的婚宴,心中真是百味杂陈,一边为兄长高兴,一边自伤身世,还有些赌气的意思,便喝了很多酒,越发的轻狂,在婚宴上大抢风头——谈大为人厚道,自然不去计较,却惹恼了他的母亲。更令她气愤的是,谈大婚后,媒人不少反多,络绎不绝,几乎要踢破谈家的门槛。她便放出话来,说谈二命中不该早娶,还说他八字硬,生就的克母克妻,如若不然,他母亲为何生下他不到一年就死了?众人半信半疑,这才凉了此事。”
“谈大婚后一年,就添了一个男丁,全家上下无不欣喜若狂,然而祸从天降,他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谈夫人无处撒气,居然信了自己编造的谎言,说谈绵夜命硬,克死了自己的孙子,从此对他恨之入骨。好在他们兄弟向来和睦,才没有闹出什么事来。两年后,谈家兄弟三人参加了当年的秋闱,竟然同时中了举人——不,不是的,谈绵夜的名次并不高,在他兄长和弟弟之下。”
“这么说来,他也不是个不明事的人啊!”萧亿说。
谈昭苦笑一声,说:“正是。这几年来,他屡屡被大母打压,也是该学乖的时候了。加上这时候,谈大又得了一个女儿。果然,大母对他,比从前是和蔼了许多。他自伤身世,不由灰心。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再也无心功名二字。直到那年,他在江南游历时,遇到了乔丝萝。”
萧亿听谈昭低低的中音讲述那些遥远的尘封在历史之中的旧事,看着灯影里好看的侧面,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他所讲述的那些事情,一幕幕的,都在眼前清晰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