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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玲发现坡边一棵大树,树下一块突出的山石。她欢呼一声,忙跑到大树跟前,准备坐下。
克明拦住她,“等等。”
他把身上的皮夹克脱下来铺在石上。
月玲拉拉克明,“你也坐。”
他们背靠着大树,望着美景,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只小鸟扑扑地拍着翅膀从眼前飞过。
“我早就想带你到这里来。。。。。。”克明说着话,回过头,发现月玲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地睡着了。他默默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实验室的同事有一天忽然说,“博士,你这阵子怎么老是叹气?实在我们的研究进展很顺利啊。”
过了好一阵子,月玲揉揉眼睛醒过来,“咦?我还真睡着了?!大自然真能催眠啊!”
克明说,“你肚子饿不饿?山脚下有一户农家,我常去那儿吃饭,我们现在去怎么样?”
月玲舒服地伸伸胳膊,“好啊,好啊。”
克明把车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前面。一个老太太迎上来,“小詹,你又来了。”她上下打量一下月玲,“你也来了。”
月玲一呆,想,“我应该没见过她呀。”
在城市里住久了,和自然的隔阂日益加深,乍回到城乡接合部,觉得空气新鲜,心旷神怡。月玲跟着老太太到地头拔小白菜摘红辣椒,打清冽的井水洗菜,看老太太的女儿到鸡圈里追鸡,磨刀杀鸡,用滚热的开水烫鸡毛,等鸡炖在一个砂钵里,搁在柴火灶上,又看老太太切下挂在灶屋梁上的腊肉,老太太的女儿把从鸡窝里刚掏出的三个鸡蛋放到蒸笼里蒸上。。。。。。松枝在灶间噼啪燃烧的香里,月玲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旁边一个小女孩儿拉拉她的衣角,“姐姐,我们去看詹叔叔和爷爷钓鱼。”
小女孩儿在前面跑,一边招呼月玲,“快来快来!”
到得小河边,老头儿的桶里已经有了好些鱼,克明的桶里也有了三条野鲫鱼和一条泥鳅样的东西。
月玲伸手去摸,克明在一边怪叫,“别动,会咬人的!”吓得月玲手一缩。克明哈哈大笑。
老头儿拿了鱼说回去红烧了。克明和月玲远远地跟着那一老一少慢慢走,天边,晚霞似火,越发显得天湛蓝湛蓝。
克明说“我小的时候,爸妈忙创业,奶奶又不肯进城,所以他们把我丢在乡下奶奶家,我是乡下长大的。所以总觉得乡村风味自然纯朴,自在舒服。”
月玲说,“我是头一遭看到这些东西,可好玩了,我很喜欢。”
月玲以为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尴不尬地生分,沉默下来。
两个人默默走回去。
晚饭大家吃得很开心,老太太抱出泡菜坛子,老头儿捧出藏在地窖里的陈年茅台,一桌子人吃得热火朝天。
吃过饭,老太太的女儿端来新出的薰茶,月玲觉得那茶里都有松枝的香。
老太太的女儿说,“你呆会儿要老太太给你握握手相相面,这里每个客人都给老太太看过,老太太说得可准了。”
克明说,“是的,她知道我左肩上长着胎记,那一下子就把我给镇住了。”
月玲没有马上回答。
老太太的女儿说,“你不信?!好多人开始都不信,后来都信得不得了!”
老太太拿起月玲的手,闭上眼睛。她打了一个寒颤,说,“他都信了佛出了家,那双伤心的眼睛,你也忘了吧。”她站起来,摇着头就走回自己的屋去,“造孽造孽。”
月玲忽而泪盈于睫。
克明立刻站起身,“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克明开着车,往后视镜里看一眼,月玲缩在汽车后座的一角,抱着双肩,眼神是清冷的。
车在沿江大道奔驰,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闪闪烁烁。
刚才,月玲要坐到后座,克明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在关车门前,握着月玲的手,说,“月玲,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刨根问底,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
月玲把手缩回去,不说话。
克明看一看她,小心地把车门关上。
两年半以前。
假期里,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月玲背着画夹去艺术教授家,她跟着沈教授学画多年,也参加绘画比赛获奖,但是,董家父母以为艺术只可以作为业余爱好,不可作为谋生之技,所以,月玲也只是画画玩玩,当是陶冶情操,虽然沈教授扼腕大叹可惜可惜。
保姆给月玲开了门,说教授在画室里。
月玲在踏进画室门的一瞬间,坐在写生板前面的那个卷发青年回头,月玲竟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很久以后,月玲才明白,那种像是看到了刺眼阳光的晕眩,人们称之为“一见钟情”。
那个卷发青年的名字叫吴憬。他是沈教授的学生。
人靓,成绩拔尖,家境好,还有艺术才华的女孩子的知心朋友不很多的。月玲觉得吴憬比她为数不多的女伴都要来得有趣。也过了很久,月玲才明白,人们称这种现象为“重色轻友”。
初恋的感觉像是蓝宝石背景里开出的纯白的栀子花,明净动人。
月玲觉得她是幸运的,能够遇上他。
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懂得。
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也懂得。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因为懂得,所以觉得思绪在头脑里闪电一样地快捷,话语像天际飘来的莲花一样散发着灵魂的芳香。其余的人,其余的事物仿佛不再重要,不再存在。
人们常说的知音,也不过如此。
连平常的冰激凌店的小约会,月玲都充满期待。每次去见他,月玲除了穿上不同的衣裙,头发也应和着衣服,翻出无数的花样,一会儿马尾,一会儿麻花,一会儿侠女式,一会儿束一根发带。。。。。。
月玲给吴憬画了很多幅的肖像,每幅画都着中突出描绘他的天生的卷发,一根根,不厌其烦。她说:“我就是喜欢你的头发。”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有没有女朋友。假期过得真正地快而乐,那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最甜蜜的时光。
开学后,月玲隐隐听说,同寝室最要好的姐妹李荷,因为男朋友要和她分手,蓬头垢面地颓丧了好一阵。
她们住的是混合寝室,每个人都上着不同的系不同的专业,月玲的家就在本城,经常不住校,李荷平日里心高气傲,寝室里也只搭理月玲一个人,所以月玲和李荷最亲。
李荷喜怒无常,过度敏感脆弱,除了月玲不计较她,也没有旁的朋友。
有一天,李荷说她男朋友请吃饭,拖月玲一起去。
吴憬推门进来的一刹那,看着他满头的卷发,月玲的心,觉得用如坠冰窟或是打翻了五味瓶都不足以形容,难以言喻。
李荷神经兮兮地说,“我之所以没有让你们早认识,就是因为月玲长得太招人喜欢,而且她也会画画。”
月玲的印象中,像她这样好胃口的人,那顿饭是一生中最难以下咽的。
李荷夸张地很开心,不停地给吴憬和月玲夹菜,整个身子也要粘到吴憬身上去。吴憬一直在找机会和月玲单独说话,他看着她的眼神是复杂的。
月玲好不容易推托李荷一起去看电影的邀请,一个人走回家去。学校距离家一共是7.9公里,月玲只管低头疾走,泪水像决堤的河流奔涌而出。她到家时,已是很深很深的深夜。
幸好是周五的夜晚,幸好董家父母就着五一的长假去黄山庆祝结婚二十周年,月玲可以独自在家,像黛玉葬花一样,埋葬她短暂的。。。。她也不明白的感情。
一连几天,只要她一个人独处,月玲自己也觉得奇怪地,时时以泪洗面。所有的体验都是从来没有过的。自己这是怎么了?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理智弃她而去,骄傲地从她的身边就这么走开了,远远地冷漠地看着她束手无策地-----痛苦。
甚至是看到电视里播放的一则他们在街边议论过的巨幅广告,书上出现的一个他经常用到的词,还有她给他画的一幅又一幅的肖像。。。。。。月玲会突然哭出声来。仿佛世界上只有那些他们说过的话语才存在,才有存在的意义。
她都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她,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找到了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人,从此要和那种吞噬人的绝望的孤独说永别。但是,还没来得及回味获得知己的快乐,刚刚发生的事情,像一颗重磅炸弹,“砰”地击碎了心底里的什么东西。她藏在心中,有那样一个小小的女孩,一个纯真天真的相信王子与公主的故事的小小女孩忽然不见了,死掉了。
月玲拔了电话接头,手机关了机,足不出户。
等过完五一长假,她总结自己是-----正式失恋了。
董妈妈一回来就责怪女儿一个人在家又吃什么减肥餐,把自己瘦得跟“禾柴棒”有得比。
董爸爸仔细看了月玲一眼,说,“月玲,你钱够不够花?”
她推说学校的功课忙,很久都不去沈教授的家。和妈妈抱怨学校的伙食差,一有时间就赖在家里。
董爸爸和董妈妈也接到命令,有男生的电话,都说月玲不在家,几时回来不知道。
她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学习她的第三语言-----法语,像李杨疯狂英语一样地学,家里的所有的桌椅镜子上柜子上门上都贴着法语单词的小纸条,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也写满法语班同学戏称的“公猪解手”(conjugaison)的动词变位。
董妈妈疑惑地对董爸爸说,“你说这孩子晚讲两年话,现在是不是想要补回来?”
董妈妈是个喜欢看到晚辈积极向上的人,听说了外语夜校有巴黎来的老师小班讲授口语课,忙叫女儿去报了名。很快,月玲也可以和法语老师用巴黎口音的法语聊天了。
那天,月玲和夜校的同学说再见,穿过五一广场,往公车站走去。
她远远地看到吴憬。
她站住,看到他向她走过来,她的脸冷冷的,心里竟然是喜悦的,像暗夜深谷的幽兰,飘来一股奇异的香。
他走过来,握住她的两只手,说,“月玲,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你。”
人来人往的广场。不远处是都市的车河。头顶的天,漆黑地蓝,一勾细细的月亮怯生生地悬在上面。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像夏季的粗大的雷阵雨滴,一颗一颗,砸在尘土飞扬的水泥地那样,掷地有声。
吴憬一下子就把月玲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