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其五十八 数罪(1 / 1)
杜灼默默走在小道上,青石板铺就的狭窄石径,在两旁寺院殿阁飞檐的掩映下笔直朝着山上延伸,垂首看了看紧握手中的一方剡藤纸,不知是思考其上书写的内容,还是回忆方才要求主簿将纸张交与她保管,暂勿告之胡元翊的话语,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透其内心所想,杜如灼只是缓慢迈动脚步,小 说网:/
佛殿里诵经的小和尚愣愣望着经过面前的杜灼,这样的情景仿若什么时候曾经出现过,那日他担着水,一颤一颤与女子擦身而过,之后……小和尚倏地离开打坐的蒲团,一手放开敲打木鱼的木锤,另一只手抓紧念珠急急跑到白玉栏杆前。
如灼察觉到旁人的注视,抬头微微一笑颔首示意,她未说只字片语,复又低下头,沿着石阶朝无人踏足的后山走去。小和尚张着嘴想说什么,无奈聒噪的蝉声吵得他头昏脑胀,等到女子的身影消失于道上时,他才回过神记起要说的话:
“娘子忘了上次的遭遇了么……”
小和尚喃喃自语,走远的这女子,不正是前些时日被囚西来佛寺仓库一日一夜不得脱身的刺史幺女么?难道她又要去那个地方?小和尚疑惑万分,不知是否应当追上前劝说几句,回想起县衙官差找寻杜府小姐,几乎把整间寺院翻个底朝天的记忆,他不敢怠慢,忙将佛珠往脖子上一挂,转身欲寻主持大师。
许是太过焦急的缘故,小和尚砰的一声撞到身后人身上,疼得他捂着鼻子,含着泪,可怜兮兮地抬起眼。
面前之人背着阳光,恍惚间只看到对方扬起笑容时嘴角闪过的一瞬光亮。“勿要告诉旁人,我这便去追她,”那人扯出可怕而残酷的笑容,嘴上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这便去追她,呵呵呵……”
小和尚惊慌失措倒退一步,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地上,耳中回荡着那人有些疯狂的笑声,一时竟将其误认成徘徊地狱边缘的怨魂,偷偷瞥了眼对方在阳光下清晰的黑色倒影,内心的恐惧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愈加强烈将他包围。
那人忽的凑到小和尚面前,一脸寒霜,语气冰冷强调道:“勿要告诉旁人,知道了么?”
“知、知道……知道了……”小和尚嘴唇打抖,好半天才吐出三个字。
“很好。”对方满意地笑了起来,笑容和善像是带来温暖的阳光,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一时的错觉。撇下不停发抖的小和尚,那人望向杜灼离去的方向,径直跟了上去。
小和尚抬起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佛珠,心里默念起驱魔避邪的经文,他手上猛地用力,珠链断裂,一颗颗掉落地面,嗒、嗒、嗒……仿若敲打心房的巨大声响,不断扩大。珠子弹起坠落,咕噜噜滚向台阶边缘,小和尚哇的哭出声,沙哑的喉咙却发不出那句“救救她”的呼喊。
杜灼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行将中断的路径,青石板小道尽头一侧,杂草横在地面形成条隐约可以辨识的小路。她转念一想,不由得又怀疑起,若是近日无人行走,这条路径怕早已荒芜败落了,如今看来,却跟路人惯常行走的小道一样,沟壑清晰。如灼没有太多时间担心这些琐碎事情,距离目的地还一段距离,她向后斜了一眼,嘴角漾出浅笑,仍旧前行。
日过中天,出了阴凉的树荫,差点要被灼人的阳光晒化,好容易来到那座破旧屋舍前,见得门上横着一把铁锁,两道盖着官府印鉴的封条倾斜交叉贴于门扇上,杜灼伸手推了推格门,铁锁牢固,封条结实,她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她踮起脚尖,透过格门上脱落的糊纸朝殿内看了看,里面存放的佛寺法器、幕帐绢帛一类库存早被搬空,清理得一干二净。
难道因她上次被囚的缘故,佛寺被迫锁闭此处仓库?杜灼不得而知真实情况究竟为何,她却没有丝毫离去的打算,定定看着空无一物的室内,摇着头,喃喃叹息道:“可惜,本想在这殿内再遇……”
身后响起叶片摇曳发出的沙沙声,听着像是在回答如灼的自语,然而,烈阳之下并无半个人影。
“杜灼一直疑惑唐爱爱死前为何紧紧握着一方剡藤纸,我故意试探问你‘剡藤纸’三字时才恍然了解。唐爱爱拼命紧握在手的并非书写用的剡藤纸,而是用于贮茶砖的剡藤纸,当时你明明扫了眼煎茶的童子,却为何不说包裹茶砖的剡藤纸,反言书写所用呢?”如灼微微一笑,忽的回转身看着不远处,扬声问道,“王公子,能否解杜灼的困惑?”
沉默须臾,王淮海才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如既往的恭谨行了一礼,他脸上挂着和煦笑容,淡然答道:“小生那时想到赠予杜小姐的书画,才未言及包茶砖的剡藤纸,这,也是小生的罪过么?”
说着王淮海扩大了嘴角的笑,笑容温柔而和善,如灼却不再受这样笑容的影响,她皱了皱眉,反问道:“那么,王公子此番跟在杜灼身后又是甚么目的?难道不是因为害怕唐爱爱遗物里会有对公子不利的物件?无甚机会与唐爱爱在人前深谈的公子,倘若杜灼未估错的话,是匆忙在包着茶砖的剡藤纸上写上约见的信函罢?想来公子绞杀唐爱爱时也疑惑过对方紧握剡纸的行径,故而一听旁人提及,便急不可耐跟来……”
王淮海不置可否笑了笑,面色平淡问道:“未知杜小姐可否将那页剡藤纸交与小生看看?”
杜灼脸上不见犹豫,径直把手中握着的纸笺递给对方。王淮海愣了愣,想不到杜家小姐如此爽快,他接过纸笺展开阅看,一贯平淡的表情倏地被震惊取代,王淮海反复翻着剡纸,喃喃自语:“为何?空白的?为何会是空白的纸张?这是为何?!”
“哈哈哈……王公子真认为杜灼会愚蠢到独自一人带着唐爱爱留下的文书,走在这危险的山间?”如灼大笑,忽的又严肃了表情,认真建议,“事已至此,王公子还是认了罪名罢。”
“认罪?”王淮海一脸莫名其妙反问,他捏着空白的纸张,语带嘲讽说道,“杜小姐觉得凭借一纸空白便可将豪族定罪?还是小姐想要告之官府如何设下圈套,欺骗小生到此,小姐未免太小看我太原王家!”
如灼不怒反笑,眨了眨眼笑着说:“前提是王公子是豪族,不,或许杜灼应该称公子为‘许淮海’更合适?十年前为了钱财,杀害豪族崔玉珠的‘品莲居’店主人许远山之弟许淮海就是你,我说的,有错么?”
王淮海吃惊地瞪着对方,急切否认:“不!我不是!我是太原王家子嗣,我……”
“今晨我家姐姐派人从太原快马赶回带来的消息,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查出公子是太原王家崔夫人在金水避暑时收养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顾忌颇多的太原王家未能让公子继承嫡系,仅做了荥阳旁系的上门女婿。”
杜灼冷眼看着一味否认的王淮海自顾低头自语,又道:“公子可还记得茗斗那日?我奉茶至你与郑公子面前时闻到一股浓烈香味,当时很是疑惑,或许从那刻开始,我便有些留意你与郑公子的行止,为何?要知道,那可是极其少见的瑞龙脑香!据杜灼所知,此地只有唐爱爱一人拥有这样异香,公子说与唐爱爱仅是交谈几句的泛泛之交,但若不与唐爱爱深切接触是不可能有这般浓香的!”
“难道不是十五哥身上的?!一切都是十五哥所为!十五哥杀了唐爱爱,而后自缢,事情便是如此!”王淮海神色有些疯狂,不禁提高了声音反驳杜家小姐。
如灼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可悲,她摇摇头,进一步说道:“诚然如若郑升不死,还不能肯定那日绞杀唐爱爱的究竟是你还是他,但是,公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郑升自缢,剩下便只有公子一个嫌疑了。”
王淮海眼中出现一丝厌恶,撇撇嘴看向别处,脸上却又恢复了往昔的淡然。
“原来我认为担心身份暴露,进而杀了唐爱爱的公子,是因为害怕罪行被人发现才伪装郑升自缢令其承担罪名,然而我大错了,公子一开始想杀的便是郑升,唐爱爱不过是意料之外忽然出现的变数,杜灼是这样猜想的,某次宴会曾为公子大嫂的唐爱爱无意间认出了公子,于是,愚蠢的花魁娘子便想利用公子此时的身份骗取钱财,想要远走高飞。”
“小姐争么知道?”
“唐爱爱生前跟人吹嘘,不出十日便可离开此地享尽富贵。”
王淮海沉下眼,满脸厌恶地说:“讹些钱财便罢了,她竟想一步登天成为王家夫人……”杜灼张着嘴,王淮海忽的爆发出令人惊惧的狂笑,坦率承认道,“没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竟然要我休了楚媛另娶她为妻!这争么可能!我争么能够……”
“还是因为楚媛小姐啊。”如灼感叹出声,有些怜悯地看着对方,一面说,“起先不解公子为何对郑升如此恨之入骨,后来得知荥阳郑家一段隐事才明白过来。”
“你知道甚么!”王淮海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他瞪着泛着血丝的眼,猛地抓住杜灼,恶狠狠地问,“你究竟知道了甚么?!”
“郑升犯下的错误,自有律法惩罚,公子何必……”如灼疼得皱紧眉,仍旧一字一顿说出心中话语。
“你必须死!我不能放任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存活世上,你必须死!”王淮海倏地抬起双手紧紧卡住杜灼的脖子,嘴上喃喃说道,“必须死,我不能让楚媛再有这样回忆,你必须死!”
“住手!淮海!”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王淮海顿住,逐渐收紧的手缓缓减轻了力道。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三章可能会存在一些逻辑错误,若看官们觉得什么地方有误,还请留言指出以方便某若大修时改正,谢谢~
关于剡藤纸,这里做些解释:
唐代的剡藤纸就使用目的来分有两种,一为官方文件书写所用,史料记载其纸张洁白如玉;
另一为包裹茶砖之用,陆羽认为这样可以更好的保存茶叶清香,而这类剡藤纸有些类似于牛皮纸,纸质较厚,与书写所用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