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其三十九 清河(1 / 1)
“清河崔氏……”杜灼低下头,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黎奴曾经说过的话语,阴暗县衙南监内对方一脸严肃认真,:/她一脸震惊恍惚了神情,感觉整个茶室随着烛火牵扯出明暗影子的晃动而晃动,一种不真实的遥远感觉弥漫开来,脑中想要思考什么,却只是力不从心的无力。
夏日的微风拂起竹帘,送进一丝凉爽,冲淡些许白烛燃烧发出的热气,如灼忽直起身,隔着案桌一把抓过黎奴的手,瞪大了眼睛,问道:“天下郡姓第一(注一)的清河崔家?”
“不……小姐争的还记得……我的意思并非……”黎奴略微挣扎,局促不安地别过脸,口中吞吐半日,却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
杜灼直视黎奴的眼,见得跳跃烛火在其眼珠上形成珍珠大小的一个金色圆点,她想要探知的问题全数隐藏在那抹金色背后。不理黎奴的敷衍言语,如灼径直追问道:“即是门阀大姓,如何会来我家作个谨小慎微的使女?乳母与你甚么关系,听你说话语气,难道早前便已认识?如此定然知晓乳母过往之事了?”
“春娘……”黎奴握紧拳,心中出现动摇。昏暗茶室中摇曳的烛火里,忽然涌现的混乱回忆,她本想深埋心底的过去惨痛再次出现。
眼前满是血染的鲜红,大哥挥舞利剑的骇人模样。“黎奴,过来……不怕,姐姐在,闭上眼,勿看……”在浑身颤抖的姐姐指缝之间,烙印心底的那副惨烈画面,爹娘、姐妹、兄长……飞溅面前的那抹冰冷血迹,她已经分不清,究竟属于谁。
“奴婢正在极力查访小姐离奇失踪一事……”奶娘说过的话语在耳中突兀响起,过去的一桩桩一件件逐渐清晰,黎奴握拳的手渐渐收紧:春娘是否掌握了什么与姐姐有关的事;抑或者,春娘已然查到她崔家当年惨案的真相?!
“格目上写得清楚……只能说天意弄人……”
忆起当时官员的嘴脸,黎奴冷笑起来,丝毫未留意如灼在旁流露不解的神色。十年前那件事,终以她大哥服食寒食散心智错乱,以致失手杀了全家为由草草结案,真相?这个可悲的事实便是真相,春娘却是不信。
仿若天之骄子的兄长,眼看就要出任官职、娶妇生子,举目可及的幸福色彩瞬间被悲惨的血红取代。如果没有姐姐拼死保护;如果不是掩藏她与姐姐的浓密树丛;如果不是春娘趁乱护送姐姐和她离开,如果……太多太多的如果,若没有这种种巧合,她现在就不会坐在昏暗茶室内回忆过往了。
这阵无法消弭的彷徨,黎奴却不解得到所有、前途一片光明的大哥为何会失了心性手刃全家,最后更饮恨自尽。
“黎奴,黎奴……”杜灼有些害怕,自小一块长大的使女眼中出现的冰冷这般决绝,令她不由自主忆起奶娘脸上最后泛滥的惨淡笑容,以及说出最后那句“明日我便去解救黎奴”时的表情。难道奶娘真为了洗刷黎奴的嫌疑,自缢身死?如灼不由有些动摇,垂首又看了一眼格目,心里复镇定下来。
“我家的事,与乳母无关。”黎奴倏地回过神,从梦魇般的回忆中惊醒,她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战栗不停,视线触到紧握如灼的手,她慌忙放开,复低下头,不敢轻易对上杜家小姐满是疑问的眼。
“你不说出来,争知道是否相关?”杜灼越过案桌膝行至对方面前,认真道:“黎奴,你听好,你现下所透露的每个细节,皆有可能左右案件的进展,须知你是惟一知晓乳母过去的人。而县令处掌握的线索根本无法抓获真凶,你若不讲,乳母被杀一案要么成为无头案件躺在库里;要么另有无辜之人成为凶嫌,究竟希望事情如何发展,你选择。”
“我……”黎奴回视如灼,张口欲言却又卡在喉咙里,嗫嚅半日,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心里已然有了和盘托出的觉悟,“小姐必须保证:今夜我二人所言再不透露第三人知晓,即便是老爷夫人,亦或者大公子、表小姐他们问询。”
“我赌咒,即便爹娘至亲,任何人面前我杜灼都不再言今夜之事。”如灼对着西天合掌一拜,喃喃数语立下誓言,而后她看向对方,安静等待想要的答案。
“‘蛛女’,其实是家姐,十年前……”黎奴缓缓开口,说了不到两句,如灼忽的直起身,惊呼:“玉珠?!你说玉珠是你姐姐?!”
“小姐争的知道我姐姐的名讳?”黎奴讶然反问,心底的不安渐渐发酵。
“不……”杜灼神色慌张想要掩饰,看向对方脸上的严肃表情,她顿了顿,轻声问,“你与玉珠小姐、乳母三人因了某件事来到金水,却不幸……”如灼小心瞥了黎奴一眼,吞吞吐吐接着道,“玉珠小姐被杀死于莲塘破宅……”
“小姐争么知道?因为瘟疫的缘故,知晓那个案件详情的当地人早已不在人世,今人惟记得以此为蓝本流传开的‘蛛女’复仇……莫不是春娘跟小姐说了甚么?”黎奴情急,继续追问。
“玉珠小姐的案件发生时,黎奴还年幼不经事罢?”杜灼避开黎奴的问题,努力用平静口吻述说所知。
黎奴轻轻点头认同,脸上出现一抹难以抑止的伤痛,嘴上答道:“实际上,那日我跟在姐姐身后,亲见……亲见她被人绞杀……”
杜灼大骇,不由得瞪大了眼,急急问道:“你看见了?!”
“我见到后没命狂奔想要找人来救……可……我却昏倒半路,直到次日方才醒来,听春娘说……姐姐,已经遇害……其后,关于亲见谋杀场面的那段记忆全数丧失,争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情形,我竟记不起当时的情形……”
“一定是回忆太过悲伤,所以黎奴强迫自己遗忘所有。”如灼略略放下不安心绪,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连崔家都未曾忘,为何我独独会选择忘记姐姐的事?”黎奴疑惑摇头,直觉得脑海里翻滚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波浪,被强力压制在记忆最深处的某些隐秘奋力想要挣脱束缚,获取自由。
如灼不解,另道:“我还是不明,为何身为清河崔家一员的你会来我杜府为婢,世家豪族即便再落魄,最起码的门面还是可以维持的罢,你又何须这样?清贵门阀不是最重颜面么?”见着黎奴面色微动,似有不悦,她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并无丝毫贬低的意思。”
“小姐可知晓我为何要隐瞒身份么,因为春娘——她当年是我家使女,事件发生后一心保护我与姐姐——她坚持当年崔家的惨案另有隐衷,所以央我以使女身份藏在杜府躲避仇家。”
“等等!”杜灼忽然想到什么,她挥挥手,皱眉搜寻记忆中的星点片段,“清河崔家,难道黎奴你是崔家嫡系?我记得清河崔氏那件灭门惨案,幼时爹爹曾经提过:崔家大公子某日忽然疯了一般将正在用膳的家人全数……”如灼握住黎奴的手,道,“是真的么?”
黎奴淡然一笑,点头答道:“是真的,可究竟大哥为何会这样做,却成了不解谜团,因他随后便自尽了。”
“对不起,我无意提起……这么难过的事,黎奴平日却总是笑着……我不知还有这么悲惨的……可你为何能够伪装愉快?我总以为黎奴是开心待在杜府……”如灼说着掩面哭了起来,悔恨、感伤……种种情绪纠结一起,化为大滴滚落手心的泪珠。黎奴轻声叹息,拥着杜灼柔声劝慰:“你在哭,我还能伤心么?”
如灼闻言用力吸了吸鼻子,咬紧牙关将泪水逼回眼中,一面扯动嘴角,努力酝酿出一抹苍白的笑,声音哽咽着说道,“我现下笑了,黎奴便可以难过片刻,否则憋在心中,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住,不是么?”
“多久远的事了……”黎奴放开握着如灼的手,起身踱到竹帘旁,愣愣盯着帘子上规整编织的细竹条,喃喃道,“再无需眼泪,无需感伤了……”
“真的?”杜灼不放心,歪着头观察须臾黎奴脸上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道,“我的眼泪却忍不住了。”话音未落,见得她泪水沿面颊缓缓流下,黎奴无奈摇头,叹息杜家小姐终究只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
杜灼好容易控制住情绪的起伏,她才严肃了神情,定定看向黎奴说道:“关于玉珠小姐的事,一会不管你听到甚么,务要冷静,可以么?”
黎奴心里浮现强烈不安,杜家小姐将要告之的事情,隐隐与其心底翻滚的那阵彷徨感觉相互重合,那个她极力遗忘的过往即将展现面前,不安愈加浓重,她突然想要掩上双耳以求避开倾听遥远往事的真相……
注:
一、贞观十二年,唐太宗命高士廉等人修《氏族志》,以博陵崔氏为天下郡姓第一,太宗斥之,乃更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欲以当朝品秩定高下。详见《资治通鉴》唐纪十一·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上·贞观十二年春,正月,及《剑桥中国隋唐史》第191页·“大姓”。
查得,虽然唐时博陵崔氏地位最受推崇,但魏晋南北朝时,清河崔氏发迹更早,只因朝代更迭时局动荡才渐式微,博陵崔氏渐次崛起。实际上博陵崔与清河崔本出同源,故本文崇清河崔氏为天下郡姓第一,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