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其二十三 决计(1 / 1)
杜灼不敢忤逆父亲意思,晚膳过后命了下仆至邸舍唤回惟明。一盏茶时间不到,惟明便驾着车子在刺史府车门前停下,如灼与表姐二人乘上马车,一路安平回到县郊拂羽别院。
踏入寝室,远远看见奶娘坐于胡床上出神盯着地面,听到外间声响,她慌忙抬起头,迎着如灼等人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担忧泛滥,话语急促问道:“黎奴争样?还好么?牢狱艰苦,她有否病着?可解释了为何会被当作杀人凶嫌?”
“乳母勿急。”杜灼淡淡笑着安慰,拉了奶娘让到胡床上坐下,一面说道,“灼儿慢慢说来,可好?”
奶娘依言点了点头缓下着急,听着杜家小姐将黎奴在牢狱中情形大略说了一遍。“现下最麻烦的是:主审县令对权贵之家心存偏见,黎奴又不作解释只是沉默,故而那位大人陈见益深,一味推测我杜府内有猫腻、迫她顶罪。”
“这孩子,究竟为甚么这般坚持不言?”奶娘垂首低喃,杜灼握着对方的手,认真问道:“乳母素与黎奴亲善,可知晓她为何这样行事?”
奶娘皱眉,苦思半日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歉然说道:“实在毫无头绪,半点摸不著头脑……”
玉霑在旁微微叹气,道:“难就难在那胡县令是个吃罪不起的人,不然以姑父官职地位,讨要个婢女又有何人反对?”
“那个县令……”奶娘一时不解,疑惑问道,“很是权势?”杜灼略讲了几句胡元翊低微身份、依靠太子良娣出仕的背景,心里想起父亲亦要避让其锋芒,不禁黯然。转念到凶案,她凝眉沉思,喃喃道:“那凶徒行事狠辣,我心中反复揣度,总想不出究竟何人与个教坊女伎有这样大的仇怨。”
“唐爱爱……是啊,谁会想到她横遭如此毒手,谁想到……”奶娘眼神躲闪,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叫人捉摸不透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玉霑突忆起今日街上见闻,笑着说:“莫若说成‘蛛女’复仇,我们倒要看看那县令争生与人解释。”
杜灼不置可否,瞥见奶娘又生疑惑,忙笑着解释:“无知小民偏信传言,认为唐爱爱是被蛛女索命的呢。”
“‘蛛女’?”奶娘紧咬双唇停下说话,神情恍惚站起身,喃喃说道,“小姐,我去收拾收拾黎奴的衣裳,明日带着糕点至牢狱里探探她,在那个潮湿阴冷的地方,可怜见的……我这就去准备……”
如灼担忧地看着奶娘失神的模样,忙道:“乳母到城里直接找到金水县主簿,说是杜府上人托他带路便可。”奶娘点头应承,颤悠悠径直回到自己寝间,再未多言。
“乳母一日魂不守舍惦念着黎奴的事。”阿宝为如灼换了衣裳,又端上糕点,一面感叹,“从未见过她失魂落魄的这种样子呢。”
杜灼颔首,轻声道:“二人感情深厚如若母女,知道黎奴出事又奈何不得,自然较他人更为难受了。”
三人一阵沉默。杜灼仰躺胡床上,望着屋梁出神,脑海中反复回想起最后见到唐爱爱时她惊惧的言语,“蛛女”与她有何关系?她究竟在害怕什么?黎奴在这场惨案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无数谜团纠缠,如灼心里烦闷,不由负气说道:“真想遇上这杀人凶徒,斗上一斗呢!”
“可是胡言!”玉霑缓步走近,在如灼身旁坐下,伸手敲了敲妹妹的额头,责道,“灼妹妹动脑思索案情便罢了,若是不顾身体胡为,我第一个不同意。”
“如灼知道,说说罢了,哪里能作真?”杜灼敛衽坐起,笑着安慰表姐的担心。
玉霑饮了口浓茶,随意望向室外,月华如水,无风树静,一派闲适景象。失神许久,她才开口:“金水县令那里一点眉目没有,姑父复验又受阻挠,往下应该如何是好?”
如灼双手托腮,定定盯着铜质连枝灯上跳动的烛火,道:“惟明今日在邸舍与人耍钱倒有些收获,听唐爱爱所在行院之人言,她虽然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却未见开罪过甚么人,更别提痛下毒手这等凶残事了。平日里教坊女伎争风吃醋、口角几句这些小事还是有的……”
“唐爱爱入行院之前呢?”玉霑随口问道,杜灼闻言猛然警醒,认真道:“这个……惟明亦有打探,只是行院上下竟无一人知晓。”
“难道……唐爱爱不为人知的过去可能是关键?”如灼垂首自语,隐约觉察自己思考的方向在何处出现偏差。
玉霑见表妹陷入沉思,也不多言,只是感叹一句:“倘若还与前事相关联,这个无头案件更是麻烦了。”
“只有两月(注一)时间……”杜灼端起茶盏,眼睛望着盏内被烛火照耀的光斑,脑海中一晃而过今日堂上官员、衙役们的嘴脸。
“除却给田假十五日与夏至三日(注二)假期,胡元翊只有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玉霑叹了口气,接着说,“姑父被人要求规避,恐难出面接手卷宗,若县令不能破案——”
如灼与玉霑互望一眼,表情怪异地皱起眉,异口同声说道:“则转至……大都督处。”
夜间万籁俱静,唯有虫鸣不曾停歇。胡元翊行至格门旁,凝望庭院内月华满身的夫人低眉垂首的模样,心里忽然涌现一股淡淡的温情,虽然娶妻一事皆由父母长辈做主,虽然与妻子之间只有相敬如宾的疏离,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夫人产生亲人般的感情。
“翊,今日终于开好后院这块地了。”胡夫人憨直一笑,抬手拭去淌下的汗水,因未留意双手沾有泥污,热汗淌下,在面颊上留下一块类似斜红飞染的土黄色。
胡元翊笑了笑,走到夫人身旁,伸手轻轻为她拭去不意间沾上的污迹。“县令夫人,哪里用忙碌这些。”元翊叹息一声,道,“若是用度不够……”
“不是,不是……”胡夫人不安地摆摆手,急切解释道,“我只是……只是想做些甚么,就像家里未享荣华富贵之前那样,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抱怨良娣得到皇太子殿下宠爱,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元翊淡淡微笑打消夫人的局促,想着不能回去的往昔,隐隐失落的情感,他与妻子无异。勉强抑制住心里浮动的情绪,他说道:“白日里空闲,可以办个茶宴,邀请属下夫人参加。”
“我摆弄后院菜地,不会空闲的。”元翊听着妻子的话,隐去脸上笑容,吓得对方慌忙改口,“对不住,对不住,我会办个茶宴,然后邀请官员夫人……”
元翊看着夫人过分谨慎小心,知晓底下属员妻室欺她出身微寒,冷嘲热讽虽不会有,白眼想是受了不少,思及此,他放缓了声音说道:“抱歉的人是我,不该是你。”
“不,错误的是我,如果我是知书达理的贵族小姐就不会让翊为难了……”胡夫人低头自责,转念想到夫君操劳县务一日,实在不该拿这些琐碎打扰丈夫,她忙扬起笑,问道,“我听下人们谈论,前日发生的命案……”
“昨日瑞午拘了刺史府上婢女,下面官员极力反对,闹到今日才作让步,同意我坚持刺史不过问此案惟请参军主持复验一事,现如今检验也验不出甚么眉目……”元翊重重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向光照暗夜的明月。
胡夫人不知应该怎样帮助夫君解决烦扰,抬眼看见院内结挂的杨梅,她伸手摘了一颗呈现玄红色的熟透梅子送入胡元翊口中,嘴上轻笑着说:“正当节令,还记得以前山上采的?倒比这院里精心种植的更甜美。”
元翊点头赞同,缓缓品尝杨梅沁出的甘甜汁水,听到妻子又说:“听主簿讲,破案有两个月时限,相公也不着急一时,慢慢查访,早晚会有眉目的。”
“你不知道!”元翊忽然急躁起来,来回踱了两步,“若不能破案,卷宗越过州牧直接呈到大都督处……”
“大都督争么了?”胡夫人仰望丈夫,心里奇怪他脸上怎会出现类似害怕,亦或者厌恶情绪?也许称之为进退不得的悬空感觉更为妥当?
“那个大都督……”元翊烦躁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他!”
胡夫人面露不解皱眉思考半天,无奈实在想象不出叫人惊怕的大都督行事、作派,只得无奈放弃。重拾起开辟菜田的成就感,她望着院内荡漾泥土芬芳的田地自顾笑了起来。
注:
一、“……情重命案,限四个月审结,其中,州县两个月解府、州,……”(《清代衙门图说》第108页。)(因手中清代资料比较详实,故此处采用清破案期限,特注。)
二、“外官有假宁之节……八月十五、夏至及腊各三,……五月给田假……各十五日……”(唐·李林甫《唐会典》卷二·尚书吏部)
然,虽有节假,但诸如夏至一类假期,官府仍需办公,唯有元旦、中元、上元等大节才休务不办公,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