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恨今生（1 / 1）
十七抱着长安许久才放开。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敢这样放肆，才敢这样撒娇。于他而言，她就是自己最亲的姐姐，没有什么礼教身份的约束，他永远可以在她这里赤子童心。母妃也许是爱他的，但是母妃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能给她下半生的安妥生活；嫡福晋也许是爱他的，但很大原因在于他们只能生死与共，同荣同损；侧福晋、格格们也许是爱他的，但她们只爱他的身份地位和钱财；他的儿女们也许是爱他的，但大概只因为他能给他们最好的条件。只有长安，他的神仙姐姐，没有什么顾虑，没有什么企图，超脱世外，不食人间烟火，因此才能真心对他。
十五和十六更稳重了些，都没有去拥抱她，哪怕他们自己是很想的。
长安舒展开双臂，笑道：“小时候不知抱了多少，如今倒害羞了。任你们在外面是亲王、郡王，在姐姐这里你们一辈子都是我的弟弟。”她对“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向来嗤之以鼻，真挚的感情有时候用言语不能完全表达，而要用肢体的接触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她从不为自己和其他男子的牵手、拥抱感到羞耻，能让她欣然牵手、拥抱的男子，必然是她喜欢的人，哥哥、弟弟、朋友，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人。虽然不少人刚开始的时候很不适应，但是他们很快就能自然地拥抱她。无关风月，只为真情。为什么女子只能为爱情婚姻而活，身体只能为夫君所碰？在这点上，长安和她的母亲、姐姐的观点一致，女子也能潇洒地活着。
十五和十六羞涩地笑着，分别过来拥抱了“神仙姐姐”。馨香的怀抱一如幼时那样温暖，但自己已经可以将她融入自己的怀里。十五想起那年的木兰秋狩，惊慌失措的他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她飞马营救他，当他从马上摔落下来的时候，是她旋身而上抱住了他。她轻轻地拍着他颤抖的背，细细地安慰着他，暖暖地贴着他冰冷的脸。仿佛悬崖坠落时的一把手，拉住了他，把他从死亡的边境拉了回来。十五的眼角突然湿润了。
几个人说笑着进入英华殿，一边回忆着当年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一边唏嘘岁月的流逝。
待他们告辞之时，十六落后半步，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对长安轻轻点头。长安知道他是有话要单独和她说，便笑着颔首答应。
果然，过了一会儿，大概十五和十七都出宫了，十六绕了回来。进了殿，迅速关了门。
长安早托词自己疲惫了，让宫女内侍都出去。此时她安坐院中的石凳上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十六迟疑了下，慢慢走过去，道：“神仙姐姐……”却又吞吞吐吐起来，不肯再说。
长安笑道：“十六殿下怎么变成这样？原来可是快人快语的。有什么话不能和姐姐说？”
十六咬了咬牙，道：“姐姐回来也看到如今我们兄弟的家务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了。虽然皇上将八哥他们都圈禁了起来，但是朝堂上八爷党权势仍大，保不住什么时候又闹起来。不如……”
长安断喝一声：“胤禄！”目光异常凌厉地看着他。
十六心虚了一下，但很快又梗着脖子道：“他们步步逼近，是他们的错，为什么我要忍让？因为他们比我大就可以一直欺负我么？！老十对我母妃……”他哽咽了一下，“那时没人敢说，母妃抱着我一直哭，问我为什么不快点长大！我在他们面前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给他们当乐子！我那时小，没有办法；现在我大了，是亲王了，却仍然不能斗垮他们！”
长安不知她走后这宫里又发生了什么，见十六泪流满面，心下顿时不舍，不由放柔了声音道：“他们固然有不是，但是到底是你自己的同父兄弟。如今他们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报应不爽了，你为什么还要紧逼？”
十六拉着她的手哭道：“我是恨！是怕！恨他们从前那样对我，哪里把我当兄弟看？！怕他们权势熏天，若是四哥压不住他们被他们覆了话，那时他们会怎样对我？！我当年为了帮四哥，虚与委蛇，探到他们的消息，四哥即位后他们都知道是我出卖了他们。这些年若不是四哥和十三哥左右护佑，我早被他们折腾死了！好容易等到他们都触怒了四哥，若是不斩草除根，不知他们会怎样折磨我！”
说到激动处，他竟放声大哭，几乎要把这些年的苦楚和忍耐都哭出来。
长安神色黯然，拍着他的手，默然不语。
为什么一旦扯上帝位所有人都发疯了呢？兄弟不成兄弟，母子不成母子。
十六见她没有斥责他，觉得有些希望，便道：“皇上仁慈，不肯将他们赐死，我分量轻，又有大哥的前车之鉴，不好说什么。而姐姐只要找对时机随口一说，反正他们也是必死无疑的，不如让他们早日解脱，不用受着圈禁之苦。姐姐，你说好不好？”
长安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怜悯而哀伤。
十六颤抖着声音再问：“姐姐，我自小和你亲厚，你要护着我啊……”
她的目光越发清寒，被他抓住的手指也渐渐冷了下来。
“姐姐……”
长安缓缓地将手指一根一根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
她的小十六呵。
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蛋，动不动被十五掐来掐去，经常鼓胀胀地来告状，眼泪汪汪地抱着她撒娇要她“主持公道”。有时气急了不敢掐哥哥的，就自己也去掐十七的脸蛋，两个人呜呜哭着跑来缠着她。小十六从小性子懦弱，常常被哥哥们欺负，被欺负了也不敢说什么。他上头有十五这个同胞哥哥，下头有十八这个同胞弟弟，他夹在中间爹不亲娘不爱的尴尬。只有他的神仙姐姐真心爱护着他，敢为了他敲打十五的头，即使是十哥也要看着她的脸色不敢轻易动他。小十六只有神仙姐姐全心全意地护着，摔着了，打着了，骂着了，只有神仙姐姐愿意将他搂在怀里安慰他。
而她走了之后，没有人再来爱他了。在夺嫡之中，他受了多少苦多少罪，连同胞哥哥都不敢完全相信。他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好在他选好了主子，雍正元年只有他封了亲王，而他的十五哥到如今不过是个贝勒，十七弟也才是个郡王。皇上四哥让他承了庄亲王的嗣，让他也成了正经的主子，奖励了他这些年付出的牺牲。
他在背里的泪有谁知道？母妃疼的是哥哥，父皇疼的是弟弟，他这样夹中间的谁来疼爱？
他要向母妃表示，自己也可以像哥哥那样可以保护得了她，他做到了。可是他的身体里依旧是那颗懦弱的心，左右担心害怕着十哥来报复。
斩草除根！
他这样下了决心！
长安搂着他，泪冷浸浸地渗到他的脖子里：“十六，你这些年遇了什么？怎么变成这样？”
十六呜呜地哭了出来。
长安心下哀痛，到底他，和他们都变了。他们可曾记得，那日她对他们说的“只有小儿时，遍身琉璃态”？彼时他们不懂，那么此时他们可领悟了？
最后，遍身琉璃态也被污染，再也看不见了。
良久，长安才听完他的哭诉，松了手，让他坐在对面。
“十六，你不要再有这样的想头了。”她叹口气道。
十六惊慌了，忙问：“为什么？姐姐你不肯帮我么？”
她摇摇头，拿出绢子擦了擦他的脸，道：“傻孩子，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么？我不能干涉人世间的事的。”
十六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可你不是也救了十五哥吗？”
“十五是因为命数未到，我可以救他。”
“那阿其……八哥他们呢？”
“他们的命数今年就到了。”
“那不就可以……”
“胤禄！他们是你的兄弟！”
“我错了。”
“他们对你不好，你便要他们的命么？！那你不是比他们更可恶？随他们去罢，恨与怨，今朝消。你们以后还是要在一起的，把从前的痛苦都忘记了，现在只管好好活自己的，何苦来为过去不痛快？”
“我忘不了……可是姐姐，他们已经圈禁了，我哪里需要以后还和他们在一起？”
“你想再见到你皇阿玛吗？”她澄净若水的眸子里突然耀过一丝慧黠的光。
“想……但这有什么关系？”他不明白。
“那就还是要和他们在一起的。”
“为什么？我不要！”
“不可以，我答应了陛下。不止你，还有你四哥和十三哥也是。”
“为什么！”
长安笑而不答，不管十六怎么盘问都不能知道得更清楚。
最后，长安送他出门，在门口，她对他道：“不要想太多，你有的不只是过去，你还有现在和将来。从今天起自在地活着。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恼怒的，来找姐姐。”
十六楞楞地看着她明丽的容颜渐渐被宫门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