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八章(1 / 1)
转眼盛夏时节,虽然是上午,却也热气如浪,我坐在屋子里,动也不想动。
其实我是在生闷气,因为我和容若之间又有了芥蒂,只不过这回我还没有机会爆发出来,只能是憋在心里——
我昨天忘记买盐了,傍晚就去姜婶家借,走到门口,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清了,真的是他?”姜婶的声音,很惊讶的。
“小卿她表哥眉清目秀可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我再远个一里地也认得出他!”这声音是个中年妇女的,她也住我们这片儿但是我不是很熟悉。
“那一个也肯定是晴云画坊的老板娘?”
“咳!可不是,那穆晴云模样俏丽也是数得着的,我再远个十里地——我要看的见我就认的出!”中年妇女道。
“这也太……”
“太招眼是真的!”中年妇女既而道,“真是,如花似玉的一对儿。要不我也不至于多看他们,这一看才发现,你说要小卿知道了,该多难受啊!”
“不能让那孩子知道。”姜婶严肃的说。
听到这儿,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因为我已经明白了——事情不明白,但是事关的这两个,容若和晴云,还有不能让我知道的情形,我用脚指头想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阴云萦绕在心头,我愣愣的回了家,不但没有想起盐的事,连做饭的事也放到了一边。
我想等容若回来,心想旁敲侧击大概能问出他跟晴云一起做什么了,可是我却没有等到他,还是那个上次登门报信的小厮,说容若又要值夜——
值夜?真的假的?是值夜么?!
想到这儿,我看看窗外湛蓝的天,值夜的话,现在该回来了吧!
“好清闲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看向屋外,一双不甚友好但是漂亮的眼睛正看着我,是平小仙。
“你来做什么?”我见到她心里就从来没舒服过,而且我又忘了,她仿佛从来没有认真听过我说话,也从来不好好回答。
“容若哥哥在晴云姐姐那里,大概是不想回来了吧?”好一记无声又脆亮的耳光打在我心上,这该死的屁小仙!
“你想说什么?”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冒牌的表妹到底比不过正牌的原配。”平小仙走到我面前坐了下来,“给我去倒碗水。”真不客气啊!
“你刚才说什么!?”我只注意到了她前面那句,心下一惊。
“水。”她看着我,也面无表情。
我知道不给她倒水她就不会往下说,所以我出去给她倒了碗水回来,她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一笑,“你还挺听话的。”
“多谢夸奖。”我回答得并不礼貌。
“你肯定没见过晴云姐姐了,你该见见她的。”平小仙擦擦嘴巴,“你难道不想知道卢氏什么样子么?”
“你说什么?”我瞪大眼睛。
“虽然她已经转世,但形貌并没有变,三百多年前容若哥哥的原配夫人,他填过无数悼亡之词的那位,就是而今的晴云姐姐。”
我完全呆住了。
平小仙看着我笑,她的笑容如同针扎。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五百年的道行。”平小仙得意的说,“而且我聪明。”
“你早知道的,所以才让容若去画坊工作……”我呢喃道。
平小仙还是看着我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平小仙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推开我走了。
看她走,我并没有拦,也没有追,我全然被刚才她说的话震撼住了,说什么?晴云是卢氏的转世?这真的不是开玩笑?
还有,平小仙到底为什么这样做?目的何在?她现在为什么又要把这些告诉给我,她想干什么?我简直全然无措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为什么容若还不回来?!
午后,我实在坐不住了,不成,我不能这么干等着,我决定去晴云画坊看看。
一路上打听着道,我向晴云画坊走去,这一路上,我胡思乱想了许多许多,越想越混乱,脑子像个大垃圾场一样。
等我来到繁华的街市上,很快就找到了晴云画坊,两层小楼雕栏画栋,一层是营业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幅幅裱好的画,山水花鸟,清新雅致。两三个伙计,五六位客人,安静而充满宜人的香气……我知道为什么容若会喜欢这里了,如果不是心里存着事儿,我也会喜欢这里的。
伙计的招呼礼貌而适度,我简单看了看几幅画,虽然我不通书画,但是也看得出那些画画得相当好,题字也很漂亮,有一幅挂在最显眼位置上的卷轴,画的是月下兰花与彩蝶,灵动而富有神采,我抬眼看那画上的题词,赫然是——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
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
春丛认取双栖蝶
我猛然间全身都凝固了——容若的《饮水词》就没有我背不下来的,而这《蝶恋花》,正是当年容若为亡妻填的一首悼亡词,以此悼念卢氏。
正在我愣神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你也喜欢这幅《蝶恋花》吗?”
我转头,问话的是个紫衣小姑娘,穿戴非常讲究,她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妈子打扮的老妇。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
小姑娘笑着说:“我也喜欢呢,晴云姐姐的这幅画太传神了。”
“请问你是?”我客气的问道。
“我叫圣雪。”小姑娘也客气的答道。
“我家小姐是这里晴云姑娘的学生,跟她学习绘画。”旁边的老妈子代为说明。
“敢问姐姐怎么称呼?”小姑娘问我。
我还没开口回答,旁边就来了个丫头对她说道:“圣雪小姐,我家姑娘连夜赶稿,说今天的课怕是没工夫了,还请小姐见谅。”
“哦。”那小姑娘点点头,“晴云姐姐真是辛苦呢,请她好好休养,我下次再来回课。”
丫头答应着退下了。
她转向我:“姐姐莫非也是来找她的?您是她的朋友吗?”
我摇摇头:“只是慕名来看看的。”
“我当初也是慕名而来的呢,没想到晴云姐姐那么可亲,竟然肯收我为徒。”小姑娘面露欣喜之色,“能成为她的学生可真是福气,美丽、温和、典雅……所有美好的词来形容她都不为过,我真是太喜欢晴云姐姐了。”
“她这么好?”我诧异的看看她。
“比这么好还要好。”小姑娘真诚的与我对视。
我干笑了一下。
“小姐,咱们回去吧。”老妈子提醒她道。
“哦,好。”小姑娘向我施了一礼,“我要走了,姐姐再见。”
“慢走。”我也回礼。
望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再回想她口中“比这么好还要好”的晴云,忽然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四下里看看,容若怎么不在?
我留意到帐房旁边有楼梯通往二层,于是悄悄接近,站在附近佯装赏画,趁伙计不注意,帐房又转向对面查帐簿的时候,一个闪身上了楼——我诧异于自己的身手,真是敏捷啊!不做小偷实在太可惜了。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别有洞天,比起楼下的感觉,更加恬然温柔,不见艳丽之色,却全然是闺阁里的轻纱软香萦绕周围,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然而嘴里却只一句:“俗气!”
“姑娘歇歇吧!”刚才那个禀事丫头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因为太静了,我听得很清楚,于是赶紧靠在声音传来的那扇窗子旁,小心翼翼的探头向里看。
只见丫头端着茶,站来一张宽大的罗汉床边,床沿上坐着一位穿着粉蓝色衣衫的美丽女子,她一手打着扇子,一手点在唇上,向旁边的丫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姑娘……”那丫头笑着摇摇头。
女子也笑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手里的扇子并没有停。
我的心却停了。
因为她的扇子,是为罗汉床上斜靠的那位“爷”打的——
我真希望,那不是容若。
那就是容若。
我真希望,我没有看见。
我真希望,我没有来。
我真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希望,不再有下一秒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我竟然忍住没有动,又看向那女子——这就是晴云了,卢氏的转世。
我奇怪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浮现出平小仙的笑,那笑容分明是在嘲笑我,嘲笑我不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说我该见见晴云。
我又看向容若,他就那么斜靠在罗汉床上,闭着双眼,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安详的睡容,也许他的确是睡着呢,但在我眼中,此情此景,我不能不认为他是在享受,纯然在享受。
我的眼泪早就掉下来了,可是我却到现在才感觉到。
我竟然还能忍住没有动,还能看向他们,只是默默流泪。
“去吧。”晴云轻轻推了一下丫头,“歇着去吧。”轻柔的声音,这声音真是美,莺歌燕语般,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声音……
我又想到了平小仙的笑,我的确该自惭形秽的。
丫头点点头,要往外退。
我猛然觉悟到自己不能被她们发现,赶忙转身下了楼。
很幸运的,楼下帐房不在,伙计们也各忙各的,没有发现我。
我哭着离开了画坊。
我没有回家。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林子,我靠在一棵大柳树后,拼命的哭,我终于可以把声音放出来了,嚎啕大哭。
我真希望,我没有看见。
我真希望,我没有来。
我真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希望,不再有下一秒钟。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说万箭穿心也好,说万念俱灰也罢,然而这真的不是四个字能形容得了的,除了哭,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只是哭,拼命哭。
等我哭累了,累得哭不下去的时候,旁边一个声音道:“你哭的样子更难看了。”
平小仙!
我抬眼看着她,她还是那种笑,让我自惭形秽的笑。
“看到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狠狠的瞪着她。
“你根本不该和容若哥哥在一起的,我早说过。”她收了笑容,继续说道,“你根本就配不上他,没有一点配得上他。容若哥哥是为了你才离开我们那里的,你知道梨仙姐姐有多伤心吗?我还以为你有多好呢,谁知道你不但姿色平平,还笨得要死,真不知道是容若哥哥瞎了眼还是老天爷瞎了眼。”
我含着泪看着她,还是没有说话。
“好吧,看在你也是一片真心的份儿上,奉劝你:你要是真爱容若哥哥,就赶紧离开他吧,别等着他赶你走。”平小仙半是玩笑半是怜悯的样子。
“我不会离开他的,他也不会赶我走。”我坚定的说。
“这么有自信啊?”平小仙哈哈的笑了起来,她纯真的笑容和尖刻的话语反差那么大,十足的妖孽。
“恩!”我又坚定的点点头。
“那就等着瞧喽!”平小仙装模作样的看看天,“不早了你回家去吧,再好心奉劝你:你最好不要再跟容若哥哥发脾气使性子,那样只会让你更早的离开他,让他更快的赶你走。”
“谢谢。”我轻蔑的看看她,转身走了。
晚上容若回来了,还是一如从前,我真的怀疑他是的确什么都没有当回事,还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的,我好几次愣神的看着他,他就对我笑,他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那么好看。
我也的确没有跟容若发脾气使性子,倒不是因为我听了平小仙的话,而是我偷偷去画坊的事不想让容若知道,我毕竟还没有失去理智,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太光明正大,尽管我觉得我看到的事情更加不光明正大。
我小心观察着他。
尽管他的一举一动总是让我猜忌,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表现都很正常,实在没有什么地方有破绽值得猜忌。
吃饭的时候,他甚至又提到了结婚的事,说钱攒得差不多了,下个月就能选个好日子办喜事,让我准备嫁衣。
“下个月么?”我问。
“应该差不多。”他把菜夹到我的碗中,笑着说,“现在就开始准备着吧,最迟下下个月,没问题的。”
“哦。”我心不在焉的答应着。
容若似乎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本该先翻修一下新房的,但是一动工怕是秋天才能完,而且办喜事的钱就又紧张了,我等不及,想先……”既而没有说下去,只看着我笑。
他的笑让他的脸无比光彩,然而我的心却依旧暗淡。
如果没有白天的那一幕,我的脸应该跟他的一样光彩,不,应该比他的脸更光彩才对。
“你这是怎么了?”吃完晚饭,容若拉着我,“我都解释过了,昨儿忙了一夜太累了,所以今天在画坊睡了一觉才回来,你是为这不高兴了?”
“没有啊。”我掩饰着。
“那怎么老那么看我,好象很委屈似的。”容若轻轻抱住我。
我就是委屈啊!然而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本来上午就该回来,结果晚上才回来,我是担心嘛!”这其实也是实话。
“恩!是我不对。”容若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该请谁帮着来家和你说一声的,结果忘了,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我其实很想驳斥他一句,你在哪儿睡过去了?在晴云的床上么?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还是冷笑了一声。
“我已经跟晴云姑娘说了,以后别安排我值夜了。”容若端详着我的脸,“我说夜里家里只你一个我不放心。”
“她同意么?”我继续伪装着自己的表情。
“同意了!”容若开心的笑了,“说成宿的就你一个姑娘在家的确不合适,她那里换别人伺候也是一样的。”
呵,你伺候她?她伺候你吧!?——我又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怎么你还不高兴?”容若望着我,眼神很是不解。
我觉得再让他这么看下去,我真的又要忍不住把心里的冷笑变成脸上的了,于是赶忙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尽量心平气和的说:“高兴啊,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容若笑了,又紧紧抱住我。
只是,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的心却比冬天的风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