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罂粟花(1 / 1)
第二章
也许是下过两场大雪。春日来得特别好。阳光透明得像纱一样轻盈,桃花在风中染尽浓烟。湖水涨起,装满了柔情与心事。
教育学院的古代汉语课有了正式的老师,飞云去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重操旧业,教起应用文写作。还碰到了师兄的女友,同系的师姐。
飞云课间休息就去她的办公室聊天。
“师姐,当初怎么找到这的?”
“唉,就是低三下四地求。不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过,这里确实是不错的。只要结婚,第二年就可以分到房。所以,你师兄一直催着我说要结婚。”
“那好呀。这里房子那么贵,赶紧弄一套才是。”
“怎么结呢?他在波市,我在西市,虽然离得不远,可还是两地分居。我一个女的,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稳定工作,而他又不可能放弃他公务员的金饭碗。”
“是啊,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你过去恐怕也难找到如现在这么好的工作。轮到我们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天地呢。”
“不怕,不怕,总会有饭吃的。”
飞云点点头。
她开始写毕业论文,并准备着一个考试——对外汉语教师资格考试。近两年这个考试慢慢火起来。
师姐撺掇:“去吧,去吧。趁现在有时间。找工作时说不定用得上,用不上也没有坏处。”
于是,宿舍四人把师姐的资料复印一遍,人手一份地啃起来。
飞云还是一有空就去图书馆。图书馆昏暗的楼道还带着春日的阴凉,搞清洁的阿姨正拿着块抹布擦栏杆,飞云正想和她笑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飞云,飞云。”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怎么了?”飞云一听到这忧郁的声音,她的心总是像失去风的托力的风筝,倏地往下坠落,她靠到窗边。
“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担心……你弟弟被派出所抓走了!”
“什么?”飞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走到空旷的露天阳台,阳光一点都暖和。
“前天晚上派出所到舞厅检查,志凌的尿液被测出呈阳性,就被带走了。”
“他吸毒?”当这几个字像把大斧砍下时,飞云面如死灰。
“他说他没有。他说他那时正在感冒,躺在舞厅的休息室时在。向凌给了他一点感冒药吃。他不知道里面会掺有东西。他说向凌也不知道。”
“那向凌人呢?”
“他也被测出阳性给抓走了。”
“志凌一定是在说谎。这怎么可能?向凌会不知道,志凌也不知道?两个人都在那个地方混了那么久了,还这么蠢,不知道?这怎么可能?说谎,都在说谎!”飞云感觉自己马上就在失去理智,准备掀撕底里地喊:“妈,你们再去问清楚志凌,要他老实交待。”
飞云把电话挂了。她发觉自己握电话的手有些颤栗。她无力地蹲下。
“赵飞云,走咯!”对门的大哥哥帅气地骑在在摩托车上,向站在门口的飞云打了个漂亮的响指。然后,飞云亲眼看见那辆摩托刚刚冒出白烟、串出几米就“轰”地倒下,大哥哥滚在地上抽搐,接着一群人围了过去,妈妈一把把飞云抱回了屋里。后来,飞云才隐隐约约地听大人说大哥哥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因为吸毒过量。
“他好像自己都有预感的样子。那天早上特地叫他妈妈把不穿的衣服拿出来晒。”
“可怜他的老婆和两岁的孩子。”
这十几年前的事又重现飞云的心头。而今飞云万万没有想到毒品这个死神的魔爪会伸向自己弟弟。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他在那样的地方工作一定会出事!飞云在心里把自己的心捣了千万遍。泪水从腮边滚落,滴在灰色的地板上。
她想理清自己的思绪,能够不惊不慌分析、处理。
姐,帮做个鱼钩吧,我要钓一条大鱼给你吃。
姐,小鸭子在水里好会游泳哦。
姐,不要走,不要去上晚自修,在家陪我吧。
……
飞云的脑子里留着的还是那个如小兔子一样纯良可爱、怯生生的印象。
她不曾想,时间的刀斧已经把一个人重新雕琢,让她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之外更无法看清。
她希望自己正在做的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醒来,一醒来就会没事。
然而,她不得不注意到近来弟弟频繁向她三五百地要钱的事实。绝望的感觉把她的心拧成一团,无法舒展,没有空间,几乎窒息。
飞云冲进电脑房,开始查阅所有关于毒品的事情。她点击鼠标的手变得越来越冰凉。
“妈,志凌到底怎么说?”下午,飞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他说是真的。没有骗我们。他说他绝对不会做吸毒的事。请我们相信他。”
“他这样子叫我们怎么相信?难道感冒药和毒品还分不出来?真有这愚蠢的人?”飞云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妈,有没有注意看志凌的手臂有没有针孔之类的东西?”
“没有。你爸爸特意看了。”
飞云听到这话,心情稍微缓和,这代表至少还没有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然而她又知道,一沾上毒品其实已经预告了无可挽回。一只大捶重重地砸在她的心脏。
“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会什么不好好看住他?明知道我在外面没法管到。”
“我们怎么看?他整天在舞厅,我又整天在外面摆摊,我怎么看他呢?”妈妈在电话那头也一直哭,声音沙哑。
“我说过砸锅卖铁也要让他念书,你们不信;我说过砸锅卖铁也要让他念书,你们不信,你们不信……”飞云喃喃,眼泪早已把腮边打湿。
人即如此,由爱而生惧生恨,然后不知所措,然后相互埋怨、相互折磨。
绝望与希望交织,好像蜘蛛布着一张黑色的网,正用贪婪的眼睛盯着她这个经无力挣扎的心。
一边,她仿佛看到弟弟正站在悬崖边,或者根本就已经正在坠落,血淋淋的生命毁灭将又一次摆在她的面前。
另一边,她又想要懦弱地后退,卑微地祈求着希望的一滴只能沾湿一半裂唇的甘露——也许是真的,弟弟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飞云开始知道自己错了。她所谓的自己的梦想,只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点清晨的星辉,攫取了光华,却又遥远模糊,完全没有光明的意义;而弟弟那被攫取了光华的行星,正在失去生命的重量,被黑洞无情可怕的力量吸引。
飞云第一次真正地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梦想。她早就应该出来工作、赚钱、养家,平和地、埋头地数着日夜,不作任何非分之想,穷尽一生。
一整天,飞云都无法看进资料的一行字。看到时间渐过,又奔向菜场。
冉衡一回来,就发现了她的异样,捧起她的脸问:“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飞云的眼泪又如珠子般不断线地滚落下来。
冉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事情的真实状况还没有弄清,你不要着急。让你爸妈再好好和志凌谈。不过,你应该给一次相信他的机会。”冉衡抚着她的脸轻轻地安慰。
一连几天,飞云的眼泪仿佛都流干。她知道,原来自己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然而,她需要坚强与理智。
于是她努力强迫自己看书。考试在下个星期就举行。
冉衡最近也忙。正为一件冷冻草莓出口反倾销案做准备,下个星期出国。然而冉衡每天晚上并不留在单位加班。他本要打电话给飞云父母。可飞云觉得冉衡已够烦心,不让他插手。她自己也要学着处理。
“飞云,我们把志凌赎回来吧。你三叔也把向凌赎回来了。”
“他们应该在里面好好反省,吃了苦才能记得牢。”
“志凌一直哭,求给他一次机会。”
“赎回来要多少钱?”
“戒毒所说了,本来还要高的,看在是初犯,收六千。”
“六千?真够狠。”
“上次让你爸从我这里拿去一千。现在还有一千正准备拿来进货……”
“妈,你那一千块一定要留着作生意周转。不要动……我这里只有两千。”飞云沉吟,忽而又气又痛:“爸呢?这次要他去想办法。”
冉衡知道了,把自己的工资卡给她:“飞云,你去取了寄回去吧。”其实冉衡一直把工资卡扔在抽屉里,密码也改成了她的生日,让她什么时候想用就去取。可是飞云从来没有动过。
“冉衡,还是让我自己想办法吧。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冉衡自然明白,她很穷,但并不需要别人的救济。
“宝贝,今天好吗?”冉衡下班一进门就问,伸手摸飞云的脸。
“嗯。”飞云努力做出轻快的表情,把他的手拉下来,扯在自己怀里。
“咦,这西装袖口上的扭扣快掉了。”飞云低头看,发现了。
“是吗?”冉衡看了看,笑了。
“今天,那个冷冻草莓公司的老板突然跪下,拉好久才肯起来。可能就是那时扯松的。”
“那个老板一定很心焦吧。”
“性命攸关的时刻。”
“嗯。”
“放心。一定会好的。”冉衡拍拍飞云的头:“下个星期不陪在你身边,行吗?”
“是,你也放心。”飞云给了冉衡一个灿烂的笑脸:“冉衡,谢谢你。”
吃过晚饭,飞云把袖口上的扭扣缝好,又担心其他的扭扣,于是把所有扭扣都加固了一遍。
第二天。
“飞云,你那两千块钱不要给我们啦。你留着自己用。你舅舅听说之后,二话没说就开着车把弟弟接回来了。他的钱,到时我们慢慢还。”
“飞云,你弟弟一进门就跪在我面前,说他错了,他一定会痛改前非的。”
飞云知道,这段时间,妈妈在家里直接面对,会比她承受更多的痛苦。
“妈,你辛苦了。”
“唉,我这几天晚上都睁着眼睛,睡不着。对了,志凌就在旁边。”
“喂,姐,我错了。”电话那头,弟弟一开口就哭了起来。
“志凌,这次你知道错了?你知不知道,不仅你会死,我们全家都会跟着你死。”飞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知道错了,姐,我知道错了。”
“志凌,不管之前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们都当成是真话。但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信任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明白吗?”
“姐,你放心。谢谢你们这次相信我。我也不说什么发誓之类的话,你们就看我的行动吧。”志凌的声音听起来是坚定的。
飞云多么渴望可以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相信志凌一夜之间变得成熟,然而,她还分明感到内心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颤抖。
飞云和妈妈商量好,不要让志凌再去舞厅,也不要与向凌再接触,赶紧让他跟着表哥南下打工,远离那个在正沉入海底、发出腐烂气息的村庄。
晚上,飞云把冉衡的行李箱整理好,在里面还放了一个前天特地去买的充气U型枕。她记得冉衡说,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很不舒服。
“冉衡——”她钻到冉衡的怀里。一连半个月的煎熬,让飞云更领悟到人生的真正况味。这让她叫起冉衡的名字,都想要打迭起所有的温柔。
“乖——”冉衡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都会好的。”
“嗯。”飞云多想躲在冉衡的怀里,从此就不要离开;睡在有冉衡的梦里,从此不要醒来。
冉衡的飞机飞走了。飞云的考试也来临。
飞云就在这千般混乱中,匆匆应了考。对于结果,即使不好,她也觉得是意料之中。
飞云买了猪蹄去表姐家煲烫。关于表姐的男朋友,她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见过。每次来,都听说是出差。
“他做医疗器械。前几年多赚呀,现在不行了。”表姐说:“他现在在巴西,不知道在搞什么谈判。”
“飞云,你说,家里的男孩为什么都这么不争气呢?”表姐忽然感叹起家里的事来,又问道:“冉衡知道志凌的事吗?”
“嗯,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旁边支持我。”
“哦——我还以为他应该干干脆脆地和你提出分手。”
“为什么?”飞云的心脏立刻剧烈的跳起来,好像一个害怕被别人抢了果果的孩子那样紧张。
“换作你是男的,你愿意娶老婆,有个小舅子吸毒的吗?到时候,这个小舅子会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榨干,你愿意吗?”
“志凌没有吸毒。”飞云口气都虚了起来,怯怯地低声说。
“志凌,有没有真的吸毒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志凌有了这个嫌疑。聪明的男人是不会以身犯险,和有这样家庭背景的女人扯上关系的。”表姐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更何况像冉衡这样家庭背景的人。”
“是吗?”飞云的大脑开始一片空白。
“唉,飞云,是不是要怪我对你说这些?好像在阻断你的幸福。”表姐叹气:“我只是担心你。冉衡的真实想法你了解吗?不要一头栽进去看不清楚。你还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门当户对才会幸福’的话吗?”
……飞云从表姐家里出来。抬眼望,初夏的太阳已有些骄纵,金色的圆盘布着几点的黑色。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眼中的阴翳。飞云把手搭在眉前——阳光真的刺眼,穿透树叶,在地上撒下斑驳;高架桥上上下下,川流不息;省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脸上带着生老病死的忧愁;护城河的水绿得有墨色,好像那段掩藏在岁月深处、失去光泽的历史。飞云顺势坐在了河边,坐了半天,直到黄昏的烟火从附近矮矮的居民屋里传出,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