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无能为力(1 / 1)
第五章
赵飞云把耳机从头上取了下来,才发现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荡荡的座位一排排往前下沉,像海水一样层层退却。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听英语听得太久耳朵产生了幻觉,飞云好像听到了阵阵潮声。
四处其实一点都不安静。附近的居民区里不知是哪家在吊嗓子,拿着麦克风高唱,声音很专业,一唱就是一两个小时。看着看着“所谓的四呼就是按韵母开头的元音口形分的类: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的歌词就忽然窜进她的思考中。天空中时有飞得很低的航班带着长长的呼啸掠过,每到这时,飞云就不得不按下学习机的暂停键等待。
看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飞云匆匆收拾了书本就走去豆浆店。
豆浆店就在学校操场旁边,品种繁多、价廉物美、。豆浆如果你不要瓶装要袋装,可以给双份。飞云才开始特别高兴,以为赚了,谁知喝下去腹胀一整天,她才知道有些东西多了也未必有福消受。
“您的萝卜牛腩,您的芝麻糊。”老板把一份萝卜牛腩放到了飞云面前,把一份芝麻糊放到了坐在飞云对面的小男孩面前。
两人各自吃起来。
好像芝麻糊也很不错的样子,要不要来一碗。飞云在心里对自己说,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小男孩的碗。她这才发现,小男孩圆圆的眼睛也正忽闪勿闪地看她的碗。
一大一小两个人,隔着圆桌,四只眼。
“你的萝卜苦不苦?”小男孩开口问,声音奶声奶气。
飞云摇摇头,说:“不苦。你的芝麻糊滑不滑?”
小男孩点点头,说:“滑。”
两人听后,各自定了两秒,又同时低下头吃起来,不再交集。
飞云忽然在心中想,原来这真是人的天性——对拥有的视而不见,更迷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飞云让老板把两份芝麻糊和两份豆腐脑打好包,匆匆地走出了豆浆店。四处已经开始笼上黑色的面纱,飞云觉得远处的暮霭跑到了自己的眼中,看着房子、操场、人面都有一点雾色。
其实豆腐脑,我也会做。飞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
我还会做豆腐,做豆腐酿。飞云忽而想起了奶奶。
每到过节,奶奶为了做豆腐酿会搞很大的排场。她绝不到外面买豆腐,用她的评价就是三个字:“没筋骨。”自己浸豆子、磨豆子、熬豆浆、点豆花……她只让三媳妇帮打下手,绝不让飞云和飞云的妈妈碰,觉得他们娘俩最笨手笨脚、碍手碍脚。做好豆腐后,把它切成小方块,平摊在圆圆的大簸箕里,用小勺子在每块豆腐上挖一个小坑,再填上肉馅,再盖上豆腐末,再小火地煎,再慢慢地煨……
这个浩大的工程要一整天才能结束。
飞云和妈妈没有参与过程,自然不能分享结果。
后来,搬了家,每做起豆腐酿,飞云妈妈总会一边吃一边说:“我也能做得很好。”仿佛“豆腐酿”成了母女俩能成事的明证。她还写过一篇关于豆腐酿的小文章去投稿,还作过以豆腐酿为题的小演讲。
飞云边想边笑了起来,她一直记得高中时自己生平的第一次演讲。
她在讲台上哇啦哇啦讲了三分钟,脑袋一片空白,一直持续到走下讲台。
“哎,你是不是很会做菜的?”同桌石秀秀问她。
“没有啦。”飞云紧张感足足持续了十分钟才渐渐消散,全然想不起自己讲过什么。其实自己在台上讲了什么有什么重要呢,只要她还记得冉衡讲了什么。想到这,飞云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引得正好走过她身旁的路人扭头看了看她。
“大江东去浪淘尽……”
飞云还记得当时才上课,自己低头忙着整理上节课的笔记。忽然如平地一声巨雷,把她震得禁不住颤了一下,又像平江一袭骇浪,把她整个人都卷走了,留下一片茫然。赵飞云抬起头来看着冉衡,他正在台上非常认真地朗诵,除了第一句的夸张,后面都很正常,很用情,很专业。飞云心想,他开始为什么要朗诵得这么大声呢,把所有细胞都吵醒了。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声音低沉稍有沙哑,把一种透骨的苍凉味道带了出来。
冉衡在全班的掌声里走下了讲台。
飞云还在想刚才的问题,他开始为什么要朗诵得这么大声呢,要吵醒谁呢?是想要谁抬头看他吗?是想要飞云看他吗?
飞云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可怕,一旦做起白日梦来,可以这样无法无天、无边无际。
飞云猛地摇摇头,加快了步子。
“你终于回来了!”
飞云一进宿舍门,一群饿鬼就向她手中的芝麻糊扑过来。
飞云一边把吃的递给她们,一边打趣道:“不好意思,晚了一点。你们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怎么还好意思说饿呢?一群可怕的姑娘,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去,去,去,帮我们跑跑腿,就开始婆婆妈妈地布道了。”
“我们生来是要嫁人的吗,我们生来是要到这里与你相遇。”
“我胃那个翻呀……”飞云唱着《白毛女》的调调。
……
飞云觉得在这个宿舍有着家的温暖。她想,自己真的变了很多了,过去总是沉默得厉害,像一株孱弱发黄的小草,在飘零的黄叶下,吸收不到阳光,默默地忍受着,在风雨中独自伤怀。
“为什么要换宿舍呢?”班主任问。
“因为……因为太吵了。有些同学晚上总是打着手电筒开夜车,光线亮得让人没法睡。清晨又很早就呯呯嘭嘭地起床……”说着说着,飞云就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好,你回去吧。不用难过的。下个学期,我会作一个大的调整。”班主任没有过多地询问。
飞云之所以还记得这件久远的小事,是因为当她从办公室走出来,经过操场时,遇到了正从足球场上收工回来的冉衡。冉衡一手搭着外套,一手拿着足球,正向宿舍走去,他身上沐浴着夕阳、活力四射。飞云自己却仿佛站在秋雨中,悄悄地地抹抹眼泪,快速穿过球场边的小树林。她没有想到,会改变方向朝她走来。飞云又一次不知所措。
“嗨,赵飞云。”冉衡像所有在路上遇到的同学一样,很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可是当他说第二句话时,飞云分明感到他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有无限的温柔:“你怎么啦?”
飞云的眼睛因为刚才的擦拭而变得有些迷朦,冉衡就站在她的面前,斜斜的夕阳照在冉衡的身上,冉衡长长的身影投在飞云的身上,冉衡的眼睛好黑,好像一潭漾起圆圈的柔柔水波。
“没……没什么。”飞云张惶不安,在这尴尬的时候,她不想任何人看到她的软弱。她转身飞快跑了,把冉衡留在长长的树影中。
那时的自己一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吧。飞云想。
“嘟——嘟——嘟”宿舍的传呼机响了起来,学校一直舍不得扔掉这个之前花了大价钱添置的设备,以至于拖拖拉拉到现在才安装上电话。不过内部联系,传呼机还是最省最快的方式。
“赵飞云,找你的。”床铺就在传呼机的华晨朝飞云晃了晃手中的话筒。
“喂,请问是那位?”飞云疑狐地问,因为很少会有人找他。
“赵飞云,我是郭相。太好了,你在宿舍。你能不能扔点洗衣粉给我?我走到洗衣房,才发现自己没带,我实在不想再爬上七楼了”
“没问题。稍等一会儿。”
飞云转身找了一个矿泉水瓶,把一些洗衣粉倒了进去。
一抬眼,看见唐小洲神经兮兮的表情:“嗯,是谁呀,华晨说是男的哦——”
“老乡。”
“噢——,老乡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其他几个又开始瞎起哄了。
“懒得理你们。”
飞云从阳台上把装有洗衣粉的矿泉水瓶扔了下去,郭相拾起来,抬头冲在三楼的飞云大喊:“你怎么给那么多呀。我要洗一次衣服的就够了。谢谢!”
“没关系,你留着下次用吧。”
飞云忽然想着给家里打个电话。
“你爸爸的老毛病又犯了。唉。”飞云的妈妈在电话那头一直叹气:“你弟弟也不好好读书。”
飞云默默地听着,又说些安慰的话。
爸爸的胃溃疡还是时好时坏,烟酒戒不了。最严重的一次是到市里住院一个星期。那时飞云还在高二,家里刚装了电话。她打回去才知道,爸爸曾来到市里治疗刚刚回到家。妈妈还特地提到说,幸好得一位李阿姨的照顾。
飞云心中五味杂陈——自己竟然不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竟然不知道去医院里照顾爸爸,等爸爸离开了这个城市了也还是不知道!可见,人与人不是心意相通的,要不然,她为什么没有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早点打电话回家呢?飞云的心里感觉到一片空荡荡。
这件事过了几天就正好是端午节了。教室外面忽然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说是找赵飞云。飞云跑出去看,那女人,瘦小,有点黑,烫了蓬松的钢丝头,穿着黑白格子的小西装,打着女式的领带,很有点潇洒干练的味道,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孩,正围着她转圈圈。那女人看见飞云走来,就迎了过去:“飞云呀,你不认识我,我是李阿姨,你爸爸的朋友。”又低头扯扯那小女孩的手说:“丁丁,快叫飞云姐姐好。”小女孩就伶伶俐俐、脆生生地叫起来。
“我听家里人提起过您。李阿姨好,丁丁你也好。”
不知为什么,飞云听这母女开口一说话,她本能地就开始亲近她们。
“飞云长得好漂亮呢。脸和嘴巴都像你爸。我今天过来,是想接你到我家过端午节。”李阿姨抓起飞云的手拍拍,又低头对丁丁说:“丁丁,请飞云姐姐到我们家做客,好不好?”
“好。”丁丁歪着脑袋点点头,拉住了飞云的另外一只手。
“谢谢李阿姨。可是,我还有一节课。”飞云有点踌躇,毕竟第一次见面又逢过节就跑去别人家不是很妥当。
“没关系,我们在外面等你下课。就这样说定啦。”
李阿姨和丁丁真的在水池的石凳上等了飞云一节课。一看见飞云,就挽着飞云的胳膊,三人高高兴兴地走出校门。
公交车牌下人头攒动。学校里不少市里的学生,不是市里的不少又有市里的亲戚,今天是过节,又是周末,自然要走的人就多起来。
飞云想,等会儿怎么往前冲才能挤上车呢?果然一辆公交车来了,三人只能望洋兴叹,退等下一班。
李阿姨于是一点一点地谈起来:“我啊,是前几年改嫁到这里的。丁丁今年四岁。我有还个女儿,叫冬冬,今年初三了。我是今年才把她从老家接过来读书的……飞云,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年轻时很能干的,做筷子又快又好……他挑着一担做了几天的竹筷,一大清早就走了,走两座山到邻镇去卖。他说卖了钱给我扯块布做衣裳。”
李阿姨微微一笑,说“……可是那块布我永远都不可能看到了。你爸在集市上为了抢地盘往别人大腿上插了一刀,坐了两年牢。丁丁外公本来就不喜欢你爸,逼着把我嫁了出去,生了冬冬。冬冬爸爸是个痨病鬼,拖了好多年还是死了……”
李阿姨的语气平淡而干脆。可是明明那些话是从她的耳朵进入,飞云却好像尝到了眼药水苦苦的味道。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学校旁边的拐角处转了过来,缓缓地停到了飞云的面前。
后车窗摇下,飞云看见冉衡从里面探出头来。
飞云没有想到第一次看到冉衡与来接他的车,会是这样的场景。她以为,只不过会在某一天正好她站在某个角落远远地看见冉衡坐上来接他的车,看着车子把他带向,对于飞云来说,遥不可及的地方。
“赵飞云,公交车站人太多,估计要等很久,坐我的车吧。”冉衡从打开的车门跨了出来,站到了飞云面前。
听到这样的话,飞云感到骇然。这样的车子怎是她这样的人随便乱坐的。她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有阿姨和妹妹在这里呢。”
“我到前座,你们三个人坐后面。”冉衡说着就把车子前门打开,不由分说,仿佛他们已经商量好。
“谢谢你。真的,真的不用了。呀,公交车来了。再见。”
冉衡的眼睛里透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是气恼?是失望?是理解?还是不解?飞云来不及也不想去探究,拉着李阿姨和丁丁的手,转身随着人群一齐向公交车门涌去。
飞云在李阿姨家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她和冬冬两人挤在厨房改造的小房间里,头顶着头,脚抵着脚,挨着洗手池,一直聊到半夜。飞云奇怪,自己这样一个像刺猬一样动不动就把自己武装起来的怪人,竟然可以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亲密。第二天早上,李阿姨去加班,冬冬去补课。她的丈夫下了一大盘水饺给飞云和丁丁两个人吃。他还一直在旁边说:“丁丁吃不了几个,飞云多吃点,要把它吃完。”飞云听话地吃到撑而他却一个也没有吃。
飞云想,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以给人温暖的家了。然而,李阿姨年轻的时候一定曾深深地爱着她的爸爸吧。那种浓浓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心头酝酿,由米变成酒,化得无形无色,似乎已无迹可寻,然而却散发出了更醇更厚的香气。从她抬起来抚摸飞云的手,从她望着飞云的眼睛,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飞云都感受到了浓浓的味道,这种味道,不同于青春的热烈,有着内敛的深沉与隐忍,更显让人心灵震颤的力量与风韵。
只是,这样的情,情何以堪?看着爱人与别人的孩子,长得一如自己曾经的想象那般可爱。她想起《燃情岁月》里苏珊娜在集市遇到昔日恋人特里斯坦后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有时仍梦想,我是你孩子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飞云看到苏珊娜蹲下轻轻地与特里斯坦的小男孩交谈的画面,她都会有一种心脏要跳了出来的感觉——因为她从面里真真切切、分分明明地感受到了一种迷离而不能自拔的痛苦。苏珊娜是一个美丽、刚烈、野性、特别的女子,她选择早早地结束生命而不再承受。然而,也许,世间多数只能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女子,只能一如李阿姨这般在磋砣的生活中沉默的忘却或者忍受,到老,到死,然后情感与灵魂一齐随风而逝。
飞云想着想着,心脏忽然绞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