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影开场(1 / 1)
楔子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当赵飞云在阶梯教室里第一次听到古代文学老师如痴如醉地念着贺铸的《青玉案》时,她忽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仿佛有一双手像拧衣服一样无情地拧着她的心。
“贺铸这首词最绝妙处是他对‘愁’的描摹……那一川茫茫的绿草……那充满整个空间的飞絮……那绵绵不绝的细雨……”老师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飞云冉冉蘅皋暮……飞云冉冉蘅皋暮……飞云冉冉蘅皋暮……”她望向窗外,发现五月的天气像盛开在那把雨伞上的牡丹花那样明艳动人,夏季堂堂皇皇、婀婀娜娜地走来。
她在心中问:冉衡,在北方的你好吗?
她一直说不上来她与冉衡相遇是在哪一次哪一天。按常理推断,应该是军训的第一天。那一天是高一(6)全体同学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呈现在全班同学面前,她自然也不例外。可是飞云却在心里执拗地坚持她在这之前,在这一天的头一天,九月八日——注册那一天她就知道了冉衡。
“杨老师,能不能把我儿子安排在下铺。他太高了,爬到上铺实在不方便。”
赵飞云正在班主任的桌前填写注册信息时,她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她心中暗暗好笑:有这么夸张么?
她不禁侧起头看身边的一位中年妇女,衣着优雅,一看就是市里人。
这时那妇女也正好扭过头来,看到了她,对她笑笑,仿佛看的是熟悉的人,不知是对着班主任,还是对着她,比划着说:“床铺就这么短、这么矮,躺下去脚要伸到外面。在上铺的话,他长手长脚地就占了大半,就没法叠被子了。”
她在心里噗嗤笑了:真有这么夸张么?
班主任说:“行,可以与宿舍的同学协调一下,然后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杨老师,谢谢你。那我就过去了。”
那妇女于是走了。
在水池边打水回宿舍,飞云又遇见了那位妇女。
“男生宿舍的水池竟然没水了。”那中年妇女又对飞云笑,飞云不知道她是否认得自己。她一边说,一边提着一桶装得满满的水往外走,穿着高跟鞋,走得一深一浅,很有些吃力,水不断地往外溅,打湿了她的长裙,她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飞云扔下手中洗了一半的抹布,跑过去,不由分说提起那桶水,笑说:“阿姨,我帮您得吧。您要去哪?”
“同学,谢谢!你提到女生宿舍大门就好。我儿子在那里接我。”
飞云点头,穿着拖鞋,提起一桶水就“叭嗒叭嗒”往前走,一会就到了宿舍门口,一点水都没有溅出来。
那中年妇女发了笑,“同学,你的力气不小呀。”又向飞云身后挥挥手,说:“啊,我儿子过来了。放下来吧。同学,辛苦你了。”
“没事!”飞云笑笑,抹抹汗,回去了。
这两段小插曲实在太微小,好像是音乐会还没开始,不知那位乐者不小心碰到手中乐器发出的走音,完全可以忽略不记,可是飞云偏偏把它当作宝贝藏在心里。
她时常感到有些后悔,提水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一眼,这样她就知道了事实的全部;可她又感到庆幸,提水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一眼,这样她就可以想象得为所欲为。
其实注册那天,赵飞云,根本就没有听到过“冉衡”这个名字,但她就是执拗地认为那天看到的中年妇女就是冉衡的妈妈,她听到的就是冉衡的故事。
因为第二天军训她发现她们班有一个长了一米八的男生,而且马上被班主任点名为全排的号令员。他的号令洪亮、坚定、大方,全然不像初中里那些生生涩涩的男孩。不过,事实是,她们班还有另外一个高个男生,可她不愿意把这未见其人、先闻其事的美好开始给一个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名字与长相的男生。
还有,就是因为,飞云一直坚信高中的她与冉衡有着冥冥的深深的缘份,即使,也许,现在,不……
第一章
“妈,好久不打电话回家了。家里还好吧?”飞云经过路边的电话亭,发现并没有平时那样排长队,又想起一个月没往家里打电话,再怎么也不能省这几个钱,而且时间刚刚好,六点多,妈妈应该已经收了小货摊到家了,于是拿起了公用电话。
“好的,我们身体都好的。哎呀,今天东西不好卖,才卖了十几块,连摊位费、税费、车费都没挣回呀。”
“现在热天来了,是淡季,卖一点算一点,没关系的,过了就会好的。”
“总是比不过人家……唉……对了,最近你忙不忙的?”
“还好。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我想好复习一下,听说考全班第一可以拿一等奖学金,有一千二呢。”
“能拿到奖学金那就最好啦,我就不用给生活费给你了。好好学习,不要谈恋爱,少和男同学讲话,”
“妈,我知道的,你一直都说着,我能不知道嘛。爸又不在家吗?我马上要去坐车了。好,不说了,再见。”
挂了电话,飞云看看天,晚霞的光芒已经退到了被楼房挡住的天边,只剩下一丝丝黄云留在头顶,夜色开始有点迷蒙她的双眼。她匆匆地走到公交车站,赶往江边的一所高中。那是个艺术高中,离她的学校有点远。飞云去给那一群高三的艺术生补习语文。这是他们学校一位艺术老师组织的所谓的高考突击班,自己担任绘画指导,找来些人担任语、数、外的辅导,每个学生收一笔费用。飞云想那老师应该会赚不少吧,因为就她这样的小喽罗每个小时都可以拿40块,一个晚上80,每周两次。这对于飞云来说,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差事,她跑了好几天勤工办,像只饿猫一样在那守在那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抢到的,距离远一点实在不算什么。
当初面试时,那位艺术老师问她以前教过高三的学生吗,她硬着头皮说教过自己的堂妹。其实她心里没有底,但想到自己才走过高考不到一年应该会有不少心得,也就安心些许。记得第一次给那群学生上课,她都有点不敢抬头看他们。幸好每次做足准备,也越讲越上道,她嘲笑自己,仿佛是自己还要再考一次高考的模样。
若是再考一次,能否走进北方那所想去的大学呢?……罢,罢……飞云一边想一边摇摇头,嘴边扯出一丝笑容。
那群学生虽有些纨绔子弟的味道,但知道高考的利害也还拼命,和飞云混熟了,就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
几个女生好几次围着她问:“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飞云想,一代不同一代了了,高中生就这么大方地谈男朋友的事了,她有些拘紧,连忙说没有。
“没有?”学生哄起来。“后面肯定排成一连,你挑花眼了吧。”
“真没有?!”
“我们班有个恋爱高手,喂,过来,过来听听,看看老师有没有骗我们。”……就这样闹成一团,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
今天,不知是不是晚饭没好好吃,她站在讲台上不到20分钟,忽然感到手和脚都没有力气,脑袋变重,双颊发热,嘴巴快没有力气打开,她不得不对学生说:“不好意思,老师好像有点头晕,要打断几分钟,真是不好意思。”她双手撑在讲台上,低着头,怕把学生吓到。
几个女生围了过来:“老师,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可能是低血糖。你们谁有糖么?”
吃了学生给的一块巧克力,她总算缓了过来。继续上课。
九点半,飞云走出了教学楼。
这个南国的城市让人喜欢,热热闹闹,十点钟人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那些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的姑娘们才刚刚有点倦意,准备找一个茶楼喝喝夜茶,吃吃花样叠出的小点心。大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飞云走在其间,感到由衷的温暖,身体的不适也只有些许残存。这是她第二次因为低血糖撑不住而在众人面前出糗。以前小时候,没有早饭吃她也会头晕,坐在教室里无法专心听课,好不容易熬到第二节课,趁课间操跑回家吃早饭,因为只有那时妈妈才会起床做好早饭。后来飞云自己学着做早饭,问题总算解决。好久都不这样头晕了,今天又旧病复来。
“一,二,一!一,二,一……”
操场上,艳阳下,各班的操练声此起彼伏。
军训第一天。
飞云不高不矮,站在女生第二排的中部。她觉得这个位置很好,泯然于众生。
飞云发现所有的同学一站进队列,马上有一种大人的沉稳和成熟,每个人都非常认真、严肃,做起动作来一丝不苟,虽然声音还是那么稚嫩。也许是因为大多数的同学都和她一样,来自市以下地区,没有城里孩子的那种与年龄相称的快乐无忧。
不过,飞云内心其实是很轻快的,压抑不住一种自豪与甜蜜。因为她终于实现了她多年的梦想——进入全市唯一一所面向市区以下即县村招生的重点高中。她终于可以不依赖谁、只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飞出那四面环山的小镇走到城市中来。
长这么大,这是赵飞云第二次到市里去。
她还记得,第一次是跟奶奶去探访市里的姑妈。其实那是堂弟们每年暑假的专利,不知道那次奶奶为什么发了慈悲捎上了她。她还记得当她走出车站,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吓得踌躇不前的样子,还有奶奶的白眼与时不时忽然而至的呵斥:“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怕什么呀!”当时飞云完全不记得这个名头很响的城市是什么味道。
而今,飞云可以在这个城市,不是转一两圈,而是可以把她当作自己的家一样,和她轻轻柔柔的互诉衷肠、相依相爱整整三年。尽管飞云还记得,当她兴冲冲的把考上重高的消息告诉妈妈时,妈妈劈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更想你考上的是中师。”当时,她马上哑口无言,心中一团烧起的火生生被扑灭。是啊,中师太吃香了,读满三年就可以出来赚钱,这是妈妈的心愿。但是现在,谁也无法阻止她内心的轻快。
飞云昨晚就兴奋地难以入睡。上铺那个瘦瘦的女孩因为想家,无论陌生的舍友怎么安慰都无法停下嘤嘤哭泣。手中的小扇与窗外的夜风,连同她的身体一同辗转。几只不知从哪飞来的萤火虫,停在她的帐子上一闪一闪。
9月的阳光,好像要扒开已经直喘粗气的皮肤,把里面的骨头也晒成黑色。赵飞云站在队列里忽然感到四肢无力,她努力地想挺直膝盖与小腿,可是却好像一根头重脚轻的芦苇开始前后摇晃,打着S线条。她还试图不出声,认为自己可以挺过去,可教官已经走到她面前,默默地却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她的左臂,把她带出了队列,带到树阴下。
飞云撑着脑袋坐了一会儿,力气一点一点地恢复,可泪水却一滴一滴控制不住掉了下来。她痛恨自己身体的柔弱,在高中的第一天、军训的第一天,在人人都是从各县走来的天之骄子、都卯足了劲开始暗暗较量时候,自己却打了一个哑炮,当场败下阵来;她痛恨自己情感柔弱,无端的泪珠还要火上浇油不争气地流下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因为身体不适而哭泣,好一个林妹妹!这是她最痛恨的地方。飞云偷偷别过脸用已被汗水打湿的袖子急急忙忙地抹去脸上的泪痕。
没过多久,中场休息。大家四下散开,像鸟群钻入树丛一样,全都来到长长一排的树阴下。偌大的操场,只剩下没人与之争锋的、寂寞的烈烈阳光,白芒芒的一片,刺着飞去的眼睛。
因为彼此都不熟悉,也没有互相寒暄。飞云庆幸没有人过来问候而增加她的羞愧。
那个喊口令的高个男生拿着水杯走到离她不远的水桶前打水,一边喝一边随意地坐到了她的旁边。
飞云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大惊小怪,难道高中后男生女生就可以如此自然地坐在一块?
高个男生竟然还开口问她:“你还好吧?”
飞云狠不得弹起来,远远地跑开,可是她不是早对自己说过不能永远做个拘紧的农村姑娘吗?于是鼓起勇气回答:“还……还好。”可心里还是惊讶慌张,连脸都不敢扭过去看他。
正好教官喊集合,她赶紧站起来,走去告诉教官她可以继续。
“好,入列!”
第二天早上,班主任手里拿着几盒菊花茶过来。她等教官一吹休息口哨就冲着方阵喊:“冉衡,过来。你不是叫弄点菊花茶吗?你就负责保管吧。”
只见那高个男生跑了过去。原来他叫冉衡。赵飞云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
飞云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忆那天的场景。她觉得那时的她看起来肯定有点可笑而且很土。她一直在想冉衡那天为什么要跑去问她好不好,只是作为临时班长略表对民生的关心?还是他那时就已经对自己有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莫名好感?
飞云想到这,忍不住想大笑,女人的想象力真是可怕。
公交车窗外的霓虹灯熠熠流光,仿佛是时间的线条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