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是不是因为那年没有吃下奶奶给的饼?奶奶说,吃下那个饼就不会再有痛苦了,但是,奶奶往那个饼里掺进毒药的时候,她在窗口都偷看到了。
不想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辈子绝不应该是这样的。
再痛苦,也想要活下去。
活下去。
她的主人很惊讶她的生命力。
普通的药奴用过两年就会死去,最长的也不过三年,她是第一个活过了五年的药奴。
所以,她成了一件稀罕东西,就像一只活了一百岁的狗。
有一天,主人家里来了贵客。
这是很少见的事情,因为他们本就是药师中最隐秘的一族。
然而这个人不仅找到了他们,还得以登堂入室,见到他们族中最神秘的药奴。
盈姜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只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来。
房间里很静,药罐里药汁咕噜咕噜地轻微作响,偶尔有烛花噼啪爆响。
那人沉默地走过来,沉默地站在石榻边,看她。
他看上去身体虚弱,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乌黑的眉眼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他的举止异常安静,就像一缕游魂,风一吹便会散去。
但是他眼里有种奇特的神情,悲哀的脆弱的,却又是高高在上的,仿佛带着一种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力量。
盈姜有限的生命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就像个神祗,出现在她眼前。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眼神哀求,救我,求你。
他沉默地看她,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到回答。
他说,别怕,我救你。
烛花爆响,烛火轻轻晃动。
他的身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晕。
她想,他是神祗,他真的就是神祗。
所以,就算他在一次又一次融化了她之后,再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割伤她,只要他张开双臂,她还是会投入他的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他,拥抱那个脆弱的灵魂。
我只有你了啊……盈姜。
那个声音,每次想起来都让她的心撕裂般剧痛,甚至比那些永不会愈合的伤口更通彻心肺。
可是,当她真正接近死亡的那一刻,剧痛消失了,长久以来困住她的枷锁破碎了。
那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已经改变,也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
曾经,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痛苦。
但心底深处,分明不甘心,这辈子绝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从心底里厌倦了反复地被融化和切碎,她渴望新的生活。
但,真的可以吗?
她想起暗门闭合的瞬间,那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身影,尘雾中,那种潮水般涌出的悲伤仿佛浸透了整个空间。
她清楚地知道,他依然深爱着,那个曾在他生命中留下烙印的女人。
她没有任何自信,但她一定要试试。
×××××××××××××××××××罗离打开暗门,告诉盈姜:“我找到另外一扇暗门。”
他的眼皮微微残留着红肿的痕迹,但他的神情已经平静。
盈姜慢慢地站起来,走进石室。
寒毒其实还未完全拔尽,新伤旧伤的双重痛苦损耗了她的体力,步履微微蹒跚。
“怎么,还是不舒服?”
“没什么。”
盈姜微笑地看着他,语调轻快。
她的笑容甜美如常,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心,仿佛在问,那么你呢?
没事了吗?
罗离很想像她一样微笑一下,可是他扯动嘴角却很勉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笑实在很难看。
盈姜依旧微笑地看他。
罗离忽然觉得在那双漂亮的眼眸里自己就像一个透明的人。
原本他绝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心底的痛苦,因为怜悯也会像把刀子,割伤人的心。
可是此刻他却没有这样的感觉,盈姜关心的目光就像春天里的风,带来的只有温暖。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窝着一块小小的绿色宝石。
他低头看着那块宝石,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剑石,能够辟邪。”
镶嵌到剑上的剑石,会与剑身融为一体,绝不会掉落。
除非……除非,剑折了。
“是我妻子的东西。”
他说,“我从闻玉山采来,亲手镶到她的剑上。”
盈姜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的妻子,是素琤。”
盈姜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她是了不起的剑客。”
“是的,”
罗离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很深的感情,“她是的——帝晏也不能小看她。”
在去异界之前,她只败过一次,败在帝晏剑下。
帝晏赢得也并不轻松。
他一向是个很高傲的人,能让他拔出天机来认真应对的,她是唯一一个女人。
“这千年来我一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能够回去。我希望,我能够找到她,即使……即使她死了,我也希望能够找到她。”
“你会的。”
盈姜静静地回答。
她的眼眸清澈透亮,里面没有任何罗离所不想看到的怜悯,只有理解。
面对这样一双眼眸,以前从不愿意说出口的话,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
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那双眼睛都会回答,是的,我明白。
罗离觉得自己真是幸运,遇到这样的同伴。
自从失去素琤,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只有独自承受,可是现在他忽然轻松了很多,因为他的痛苦已有人可以分担。
刚才他还觉得很疲倦,因为悲伤不仅会让灵魂痛苦,还会消耗体力。
可是现在他已经变得像刚睡醒一样精神抖擞。
他指给盈姜看那扇暗门。
那扇暗门居然就在原来那一扇的旁边,实在隐藏得太好,所以他们一开始谁也没有发觉。
那扇门关得很紧,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门的另一面将门顶住了。
罗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推开了一条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的缝。
他们一前一后地挤过这扇门。
罗离手里点着荧火,俯身查看,果然在门底下卡着一柄匕首。
他用力抽出那匕首,却发觉原来匕首只有半截,另外半截早已不知断在何处。
罗离轻轻吹掉上面的灰。
他平生见过无数柄匕首,也有很漂亮的,甚至还有美玉雕出来的,可是从来没见过一柄如此精美的匕首。
匕首的柄上两面各镶嵌了一颗绿色的剑石。
剑石本是很难得到的东西,罗离当年花费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不容易采到一块。
而这匕首上不但镶了两颗,而且这两颗石头无论大小颜色还是光泽,几乎都一模一样。
那匕首的断刃在荧光中泛出一层奇特的暗紫色的光泽,仿佛带着一种蛊惑力。
盈姜看见上面似乎刻了什么字,便把头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苏泠。”
她轻轻念道,“原来这是苏泠的匕首!”
罗离却在看那匕首柄上的花纹。
很少有匕首柄上的花纹雕刻得如此细致,有些纹路精细得就像发丝一样。
然而罗离留意的是那花样,在连绵不断的如意纹中,簇拥着一对独角的神兽貔貅。
五瑞之首,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神君。
苏泠是一个精族祭师,然而,这柄匕首上却刻着她的名字。
盈姜喃喃自语:“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盈姜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她回答:“苏泠是帝晏陛下未过门的妻子。”
罗离怔住,“他们神族最讲究门楣血统,帝晏怎么可能娶一个精族女子?”
盈姜笑笑,“我也只是听说。不过……”
她的语气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闪动着含意莫名的眸光,“对帝晏陛下来说,恐怕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
×××××××××××××××××××幽深而寂静的夜。
树叶在沙沙轻响,偶尔,不知命的秋虫轻轻鸣叫。
烧得红彤彤的火堆,让人浑身都充满了暖意。
火堆旁坐着沉思的女子,素静如雪莲。
穆天睁开眼睛,看见这样的情景,一时间仿佛仍在梦中。
“我在山脚下拣到你,当时你昏迷不醒。”
流玥没有回头,可是却知道他已经醒来,“现在你的伤已经好了一半,再有三四天你就能完全康复。你的体质好像比一般人强得多,居然在异界也能康复得这样快。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继续上路。”
“别的人呢?”
流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宿地留了字,他们见了之后,也会去我们原定的村子会合。”
穆天坐起来,发了会儿怔,然后问:“你感觉不到他们在哪里?”
流玥没有回答。
火光在她的眼眸中闪动,她的眼里总像是蒙着一层冰冷的壳,然而,在那壳的下面,穆天看出她的忧虑。
他不自觉地想挪近她,但又迟疑着停下来。
半晌,他说:“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有种异乎寻常的分量。
流玥终于转过脸来,看他。
“我知道。”
她轻轻地说,“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他们都平安无事。”
她的脸庞,就像忽然点起一颗星子,莹莹地亮了起来。
那种令人眩目的光彩,有点刺痛穆天的眼睛。
她说“他们”
,但她脸上的光彩,恐怕,只为了一个人。
他沉默地垂下眼帘,用手揉了揉鼻子。
密林中一片寂静,暗夜的凉风中,浮动着淡淡的草木的味道。
流玥静静地坐在火堆旁,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认识他多久了?”
“哎?”
“——认识翼风。”
“一百多年吧。”
穆天回想,“帝晏八七四……不,八七五年。”
流玥手托着下巴,眼眸缓缓流过沉静的记忆。
良久,她低声道:“就是他带我去闯神界的那年。”
穆天愕然地看她,“原来是你。”
原来是这样。
一时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涌上心头的纷杂滋味,只是怔怔地望着火堆旁沉静的面容。
但流玥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毫无觉察。
她又问:“那你一定也和帝晏很熟?”
穆天回过神,笑笑说:“那当然。”
“那么,”
流玥犹豫了一下,“对他的剑法呢?”
穆天忽然明白她要问什么,沉默片刻,他回答:“也很熟。”
流玥遥视着远方,暗夜深处,仿佛有她想要看见的人。
过了许久,她问:“那,以你看,翼风和他交手会有几分胜算?”
穆天发觉自己心里涩得发苦。
他简直有种冲动,想说你能不能问点别的?
什么都行只要别再提翼风。
这冲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其实他从来都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何况翼风还是他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