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依靠(1 / 1)
数日后,夏末与方逸宁一同前往吴医生下榻的酒店,一直魂不守舍,不知为何。
心里越来越乱,最后找了个借口出来,开机拨妈妈的电话,总有不祥的预感。
“末末!你爸爸病危!”果然,她还没出说话,母亲就已泣不成声。
“快点赶过来……”电话那头犹自焦急的吩咐些什么,她已经没空理会,朝房间里冲了过去,此时方逸宁他们业已谈妥,正在闲聊。
最后她是拉着两个人一起赶过去的,吴医生一到医院马上换了衣服进到病房,方逸宁则陪夏末在门外等候。
她簌簌发抖,脸色煞白,方逸宁看得心惊胆寒,拉过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他放在手心里,握着。
“没事,没事,没事……”他的低语像是她的定心丸,夏末的神色逐渐回转过来。没事,没事,他在身边呢,他都说没事了。
可是,那个噩耗还是这样传来了。吴医生满脸遗憾:“太晚了。”
太晚了,夏末脑海霎那空白,只剩下三个字,太晚了。
那之后的几个月,她做梦,梦里混沌一片,唯一的清晰就是有人阴阳怪气的在她耳边吐着那三个字:太晚了。
而后惊醒,背上冷汗一片。
方逸宁看到夏末的时候,她一个人正站在父亲的墓地旁边,夏末秋初的雨水已经夹带着阵阵凉意,她却没有打伞,单单薄薄的身子立在雨帘中,一动不动。
“夏末!”方逸宁大声喊着,疾步走了过去。
夏末没有回头,好似定住了一般,直勾勾盯着墓碑上她父亲的照片。什么时候伞遮住了雨水,她都浑然不知。
方逸宁就这样站在夏末的身后,为她举着伞,她不动,他亦不动。
“咦?你怎么也来了?”好半天,终于回头,夏末看见背后一直为她撑着伞的方逸宁,她一直没有发现。
方逸宁苦笑,他轻轻地把夏末额上的湿发拨开,整个脸上被雨水淋得湿漉漉一片,睫毛也湿着,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让人好生心疼。他以为她哭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希望能让她寻得到一点点支撑的力量。
夏末抬起头,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微微有些发青,她的眼神,却依旧如往常,倔强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自己先前是猜错了。
“怎么,都学不会掉眼泪的么?”叹息一样,又好像有那么一点责怪,两人离得很近,夏末都可以感觉到那丝从他唇畔游移过来的风。
她知道自己心底有一扇紧闭的大门,关得太久,她怎么也打不开。可是这时,那丝从方逸宁那里过来的风,却好像一直吹,吹进了门里,那样的轻柔,她仿佛都能看到,那些心上久积的尘埃,被风一点点掸拂起来的模样。
一直奋力地向前跑着,突然停下步子,开始觉得虚脱。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她拼命的制止住自己流泪的冲动,深呼吸,想把悲伤和着空气一起,狠狠的咽进肚里。
“没事,别管眼泪,哭够了,才有力气继续伪装坚强。”
方逸宁丢开伞,轻轻的拥她入怀。
死亡,疾病,寂寞,想念,夏末被这些东西折磨得太久,久到快要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感情,叫做依靠。这么长时间来,她只是想做到成为别人的依靠,父亲的,母亲的,她希望让自己背负起那些本不属于她的年龄的沉重,忘了忘了,还有别人可以给她的,依靠。
方逸宁察觉到怀中的人儿不住的颤抖,像是天寒地冻里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她没有出声音,但是他知道,她在哭,她是把他的肩膀当作安全的地方,正小心翼翼的,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末末”,许久,他抬起她的脸,雨水加上泪水,早花了她的妆容,看上去是那样的笨拙可怜。
“以后,我都陪在你身边,可以吗?”此时雨已渐小,冷冷清清的墓园里,他温柔的嗓音尤为清晰,所以一字一句,夏末听得再不能比这更清楚。可是她装着听不到,贪婪的眷在他安宁的怀抱里,多一刻是一刻,这样的舒服,她不想离开。
“可以吗?”方逸宁重复了一次,“我说我喜欢你,可以吗?”
声音稍大,夏末再也不能装着听不见。
“喜欢呢,不是爱。”夏末喃喃自语,她知道他不撒谎的,至少在她面前。
“不过,够了。”
经过了这样一场劫难,最亲的人就这样离她而去,夏末的心里,不能再承受更多。而那个放在心上一遍遍想念的人,她已经不敢再去奢望。而眼前这人对她这样的好,这样子让她无惧无拘的依靠,她那里还敢,还忍心拒绝?寂寞和无助,她已经不能再忍受,是需要个人在身边了,方逸宁,当然是她最好的选择。
幸好,他不爱她。
同样是快要被寂寞吞噬的人,夏末知道,她什么也给不了方逸宁,但是至少,有她在身边,他不会寂寞。
既然如此,请容许她,再自私一回吧。
“心不在焉,在想什么?”方逸宁抓着夏末的手紧了紧。
加完班夏末说想吃夜宵,方逸宁便把她带来这里,普普通通的小吃店,没想到味道如此之好。夏末就是纳闷,照理说他去的都应当是高档的酒楼饭店,怎么会对这些美味小吃的分布地点了如指掌?
“要让你那些下属看到你成天小巷子里钻来钻去,坐在这样的小吃店里大快朵颐的时候,你看他们不被吓死!”
这时老板把他们点的食物端上来,言笑招呼间,仿佛和方逸宁颇为熟络的样子。
“你……还是这儿的熟客?”
“当然啊,过了这条巷子就是我的中学,以前和辰星他们常过来。”方逸宁满不在乎。
“等等,你说你在这附近读的中学,和霍辰星是同学?”
“不是同学,辰星是学长,他比我高两届。”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都会去读什么私立贵族学校,一到高考的时候就飞出去喝点洋墨水,然后几年回来家族企业一接,就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海归了。”
“我是土鳖,嘿嘿,不是海龟。”方逸宁促狭的朝着夏末笑。
当年家里不是没为他规划过这样的道路,只是他不喜欢。有钱人的孩子聚集的地方过早的牵涉了关系和利益而难以找到真心,所以他宁愿在普普通通的地方普普通通的成长,把家世一隐,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友谊和信赖。霍辰星他们便是他这样交到的朋友,后来辰星自己创业,公司遇到了麻烦,方氏出资收购辰星股票帮助他渡过难关的时候,他在股东大会上看到了方逸宁,才知道他是怎样的家世。
短信铃声响了,夏末拿起来一看,程雁发过来的,“公司有急事要我出差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自己小心,勿念。”
“我的天!”夏末猛拍脑袋,钥匙,钥匙没有拿出来。
“丹妮!我妈一个星期不在家我忘了带钥匙去你家住可不可以?”电话甫一接通夏末便忙不迭大喊。
话筒那边僵了一会然后听见林丹妮怒气冲冲的声音,“晕!我家正好来了客人连我都被赶到沙发上睡去了,没法子,你自己解决好啦!”
夏末捧着被挂断的手机,谁惹林丹妮发火了?看来真的是被赶到沙发上睡得不爽……可是,一个星期啊,怎么办呢?
“去我家吧?”方逸宁慢条斯理的说。
夏末瞪着他,好像他们现在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吧?他家人要是看他突然带个女人回来还一住一个星期不剥了他的皮才怪,不,是她的。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公寓,不过你要是想见见我的父母我也不会介意。”他早猜到她在想些什么,笑道。
“你一个人的……?”夏末心里开始打鼓。
“你怕什么?”方逸宁故意凑近了夏末直直盯了她几秒钟,然后:“要是害怕的话住酒店好啦?挑个安全点的……嗯……我先借你半个月的工资吧?”
“我哪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你家,不住白不住。”
夏末惊讶了,方逸宁打开门的时候,她真的惊讶了。虽然,知道很多男生都喜欢蓝色,但把房间整个刷成这样的蓝,深邃的,如大海一样的蓝色,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好漂亮!整个客厅的墙、顶和地板都是一色的蓝,视野所见,除了蓝,便只剩下白,白色的小件器物点缀其中,像是海上偶尔翻涌起的几朵浪花。
“刷”的一声,方逸宁拉开窗帘——她之前还以为那不过也是一堵墙,好大的落地窗!站在窗前,头顶远处的星空,脚下城市的夜景,星光,灯光交相辉映,美得不可思议。
夏末看得几近痴迷。
这样的房间,她设想过几千次吧,从没想到,能在现实中遇见。
那些个夜晚,她把头枕在他腿上,看着满天繁星听他说,我们以后要一所大房子,把整个房间全涂成海一样的蓝色,还要一扇很大很大的落地窗户,每天晚上我们就坐在窗户旁边,一颗一颗数天上的星星。
韩澈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像微风拂过树梢。
那时的,她的韩澈。
方逸宁拿着红酒出来时正看到夏末怔忪的样子。
“傻姑娘!”他宠溺的拍了拍她的肩,夏末回过神来,才想起这是方逸宁的家,她现在的男朋友的家。
接过方逸宁递过来的酒杯,她冲他嫣然一笑。
方逸宁夜半醒来的时候,听见浴室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一推门,见夏末匆匆走过,神色惶急。
“怎么了?”他一把抓住她。
马上察觉出异状,手臂温度很烫,且有大块大块的肿起,把袖子再一推上去,满眼尽是红色可怕的疹子。
“荨麻疹,”夏末极无辜的说,“忘了我好像对酒精有点过敏。”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把她拉回房间。姑娘嘴里径自不休:“我想用水冲一下会好一点,结果发现什么用也没有,好难受啊!”
方逸宁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附近没有医院,夏末只得自己熬过去。
“又烫……又痒……难受……”,他注意到夏末挠过的地方疹子也跟着蔓延开来,于是一把抓住夏末双手,“别挠了,越挠越多,忍忍就好了。”
夏末这次发的荨麻疹却好像特别厉害,半个小时后疹子不但没退,她反而双颊通红,嘴唇青紫,他一直半抱着她握住她的双手防止她挠出疹的地方,温度几乎灼热他的手心。以手覆额试了试她的温度,这才发现她已经开始高烧。
方逸宁连忙找来酒精和冰块,暂时拿袋子包裹上冰块,轻轻的覆在她额头,然后用棉花蘸了酒精,为她擦拭手臂上那些红色的地方。此刻夏末已经神志模糊,一对黑眼圈大得吓人,口里不停的咕哝着难受,手却不住的向往背后挠,方逸宁抓也抓不住。
想了想,方逸宁还是掀起了夏末背后的睡衣,蘸了酒精为她擦拭,他长这么大还真没为谁这样服侍过呢,夏末这丫头好运。
一直折腾到快四点,发现手下触到的肌肤渐渐光滑细腻时,夏末的呼吸已经慢慢调匀,疹子也消散得差不多了。方逸宁帮她掖好被角,橘黄色的台灯晕朝下夏末熟睡的脸容全无之前的痛苦,一派安详甜美,就如多年前那个夏末秋初里见到的她。他心里忽的一悸,鬼使神差,低下头在她的额角轻轻一吻。
“晚安,丫头。”
起身甩了甩酸疼的胳膊,虽然很累,方逸宁心里却十分畅快,只是……关上门的时候,听见夏末翻了个身,“韩澈……韩澈……不要走好不好?”
夜太安静,滴水可闻。方逸宁愣了一下,还是轻轻的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