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久别重逢(1 / 1)
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日头虽已高悬,但仍稍稍偏东。那人所处的位置正好背光,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清面容,只能模糊地看到被白花花的光晕包裹在其中的隐晦不明的面部轮廓。
他独立在岸边,身后便是小小的渡口,春风拂过,淡青色的衣袖翩然飞舞,在晴空碧水的大好春光之中勾勒出几缕莫名的孤寂与凄清。
大概已经听到了澜惜的喊叫,那只握着鸡蛋的右手在半空中顿了一顿,但也只是瞬间的停顿,便继续方才的动作,将鸡蛋用力向紧握成拳关节突出的左手手背上磕去。
追随两只鸡蛋至此,本来便抱定了要看人笑话的念头。可不知为何,看到带着粉色薄壳的鸡蛋划出一道义无反顾的弧度时,澜惜的心竟然轻轻一动。
之前捉弄人时,从未有所顾忌。
看着浓黑的墨汁从头淋到脚下,将好端端一个人染成黑鬼;看着街头的贩夫走卒面对着被糟蹋的货物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看着被藏在口袋中的癞□□吓得脸如死灰抖动得如秋风中的枯叶一样的先生……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明明知道不对,却偏要那么做。仿佛已经成为习惯,不如此,便无法获得乐趣。
只是这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偏差。
如电光石火之间,心思急转,未及思索便做出了反应,动作之快,连澜惜自己都惊诧万分。
在赵家家塾随读时,也曾一度缠着赵纶傅教她武功。偏偏赵纶傅所学皆为外门硬功,不适女子习练,于是,澜惜只学到了一套被赵纶傅削繁为简改良过后的擒拿术。
女子习武只为防身健体,无须习练杀伤力强大之术。
轻功、暗器、奇门遁甲,甚至施毒解毒之道都略有涉猎。回自家家塾就读后,力主文武双修的蔡先生在向澜惜传授武功时,着实费了些心思。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切记!”
经历过战乱纷争年代,蔡先生深知“以暴制暴”绝非长久之计,并未生出崇武之心。对于恃武欺人、仗艺挑衅的行径更是深恶痛绝,多次叮嘱澜惜绝不可轻易显山露水,炫耀武力。
只是,蔡先生怎么都没料到:她的得意门生首次在外人面前显露武功,竟然会发生在春光明媚白日朗朗的太平盛世之中,所为之事,竟然仅缘于一只没有剥壳的鸡蛋。
最终,澜惜还是未能如愿以偿地回夺下那只鸡蛋。
身形刚刚跃起,便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双手臂拦住,澜惜手掌一翻,娴熟地使出了那套私下里练过无数遍的擒拿术。
诡异的是,对方竟然未卜先知,轻描淡写地避开攻击不说,还反握住了她的左腕,轻轻松松地将尚未使出的第二招化解于无形之中。
那只手紧如铁箍,攥得手腕火辣辣地疼。扭头再看时,立于江边的那道身影已然不知所踪。心头火气,澜惜稳住身形,腾出没有被缚的右手,五指并拢反手砍了过去。
这招“反手刀”是当年同赵纶傅打闹时,澜惜随意创造出来的。
记得当时也是草长莺飞春光烂漫的三月天,在赵家后院的练武场上,澜惜将长裙系在腰间,捋起衣袖缠着赵纶傅同她切磋。
本来无意奉陪,被缠得无奈,赵纶傅只得勉强为之。即便如此,下手依旧毫不留情,三五下便将澜惜制住。
挣了几下没能挣脱,眼珠一转,澜惜连连呼痛,头也低低地垂下,仿佛泫然欲泣。
也就是在赵纶傅恍惚失神的瞬间,她以手为刀狠狠地向后砍了下去。
猝不及防,赵纶傅被这招突袭所伤,竟然不得不松手放开了澜惜。
但是如今,这招让澜惜自傲不已的“反手刀”竟然也失去了效用,对方似乎早有准备,手臂一探,将澜惜的右腕一道擒住,并借着这股力道将她扯到了面前。
是个男子,身形魁梧高大,与他对峙,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耀眼的日光刺得澜惜双目微眯,只看清了紧紧箍住自己的手腕的那双手。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短而光洁,在她雪白手腕的反衬下,呈现出温和的古铜色。
距离骤然缩短,熟悉而陌生的气息在周身萦绕,听觉变得分外敏锐,敏锐得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急如擂鼓。
待眼睛终于适应了强烈的日光后,澜惜抬起头,只愣了一下便脱口唤道:“纶傅哥?!”
正午时分,集会已近尾声,江边游人寥寥,热闹的喧嚣消失,四周渐渐恢复静谧。
渡船早已起锚,渡口空空荡荡的,清凌凌的水波随着潮汐荡漾,将明晃晃的斑驳水影投在两人身上。
儿时历险时乘坐的废船早已不在,只有古旧的渡口孑然而立,日复一日地送走又迎来一批又一批或熟悉或陌生的渡客。
翠绿的衣袖滑下,露出藕节般洁白的手臂,澜惜弯下腰,就着江水洗了洗手。似乎觉得不太过瘾,又掬水扑面,连续几次,直弄到鬓发皆湿方才停下来,随后转过头,朝坐在身旁的赵纶傅粲然一笑:“你也热吗,怎么脸都红了?。”
薄薄的脂粉早已洗掉,露出莹白如玉的肌肤。大概是天气太过温暖的缘故,光洁的双颊染上两片淡淡的红晕,好似桃花绽放,分外娇媚。晶莹的水滴凝于发梢,发出细碎的亮光,一闪一闪,若有似无地撩拨着赵纶傅的心。
明亮的日光下,她薄唇轻启,笑意盈眸,一瞬之间,天地间黯然失色。
“纶傅哥,这次回来就不走吗?”甩甩手,舒坦地深吸口气,澜惜坐稳身子,侧过了头。
不知为何,一接触到那双清明的眼眸,心像遭到重锤的打击一般,失律地跳了起来。垂头避开澜惜的目光,赵纶傅只觉得脸上火火地烧了起来,直烧得口干舌燥。
“为爹爹庆寿后,准备四处游历。”轻咳一声借以掩饰异样的情绪,他抿了抿嘴唇,轻轻笑了笑。
将姨娘的棺椁送回其故里后,又随武师父前往师门拜见师祖,没有想到,一留便是三年。精修武艺,加冠完礼,这两件人生中的大事全部是在家门之外完成。
并非不念双亲,并非不思故乡,只是一想到姨娘过世后父亲新纳的那两位年轻貌美的如夫人,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抗拒起来。
一拖再拖,终于决定回家为父亲庆寿。紧赶慢赶,赶在“上巳节”这日回到家乡,却没想到,刚一下船,便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当日的顽皮女童虽已完成及笄之礼,变身为窈窕少女,可却依旧天真烂漫浑如璞玉。
洁面濯足,临江戏水,旁若无人,毫无忌惮。这就是宫澜惜,透彻得好似一泓清冽的泉水。
就是那一刻,他的心狠狠地一疼,目光竟然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就在年轻的赵纶傅情窦初开心荡神摇,羞涩地避开意中人的目光时,澜惜的视线却从他身上移开,追随着江心渐去渐远的舟影慨叹起来:“若能生为男子该有多好,天大地大,任由闯荡。可惜……”
她盯着江心片刻,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叫起来:“都怪你。不然的话,鸡蛋也不会弄丢!”
而下一刻,一只握紧的手伸到她面前,略一停顿,随后摊开,露出一只完好无损的鸡蛋。
“怎么?!”方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陌生人手里的鸡蛋上,将另一只仍在水面上漂浮着的鸡蛋置之脑后,现在失而复得,惊喜之情毕现,澜惜瞪大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饿了吗?”赵纶傅拈起鸡蛋在栈道的边角上轻轻一磕,蛋壳碎裂,又黄又白的黏稠液体溢出,带着微微的咸腥味,沾染了满手。
咦了一声,赵纶傅摊开双手,转过头去,却见澜惜吸吸鼻子,笑得像个诡计得逞的孩子般狡黠:“我饿,但我不吃生蛋。”
三月初三的正午,滇水之滨,古渡栈道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排坐在一起,嬉戏笑闹声不断,最终定格成一幅温馨的画面,永久地印在澜惜心中。
直至现在,澜惜仍在不停地思索:如果后来她不那么执拗,不那么绝情,没有将赵纶傅伤得那么深那么重,是否早就从他那里得到了想要的幸福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