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覆水难收(1 / 1)
喜则笑逐颜开,怒即横眉冷对;爱则形影相随,恶即敬而远之。
稚嫩单纯的孩童永远不擅掩藏真情。在他们的世界里,一切都如白昼黑夜般简单分明。
此后的几天里,再面对凌虹瑶时,澜惜总会不自觉地表露出疏远和冷淡。可奇怪的是,她心里并不痛快,反而像做下错事一般惴惴不安。
那种感觉很怪。好似跌入泥沼之中,越是挣扎越是深陷,最终难以自拔。
到后来,就连澜惜自己都分辨不清,对凌虹瑶的感情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
值得庆幸的是,前方看似绝路,可尽头的拐角处竟然暗藏幽径。如果有足够的勇气迈出第一步的话,在小径那边等待着的,将会是地远山高海阔天空的美妙世界。
那日刚入赵府,未走几步便迎面遇上凌虹瑶。恰巧同路,避无可避,只得同行。两人就那样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
像是有意要与澜惜搭讪,凌虹瑶遣退随行的仆妇,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急迫的脚步声仿若正在追踪狡兔的猎犬,步步紧跟如影随形,让澜惜莫名奇妙地羞恼起来。羞恼之余却又微带紧张兴奋,甚至在心底深处还生出隐约的期盼。
到底,凌虹瑶还是追上了来,可却并未如澜惜所愿,只在经过时顿了一顿,随即越过澜惜,疾步向家塾跑去。
已至深秋,甬道上铺下一层厚厚的落叶。脚踏上去,发出咯吱咯吱清脆响亮的枯叶碎裂声。
负责打扫的家仆不见踪影,想必离开时十分匆忙,竟然就那样将扫帚横放在了甬道中央。而凌虹瑶的脚步太急速度又太快,根本无暇分神看路,脚被扫帚一绊,身子便狠狠地扑倒在地。
对这个年岁的孩童来说,跌跤本是家常便饭。双腿纠结互绊、身体瞬间失衡然后重重跌落在地的滋味,澜惜也时常会尝到,因此不以为意,加上此时内心正处于矛盾挣扎之中。所以,她只是驻足观望,并未立即上前搀扶。
大概真的摔疼了,凌虹瑶竟然没有挣扎,就那样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察觉到不妥,再也顾不上考虑之前所谓的罅隙和怨怒,澜惜丢下书本,扑上前使劲去拽凌虹瑶。
不是不疼,也不是没哭,只是一时背过了气。被澜惜扶起后,缓过劲儿来的凌虹瑶坐在甬道边,涨红着脸放声大哭。成串的泪珠在她脸上滑下,印下两道亮亮的水痕。
不知该如何劝慰,澜惜顿足不迭,嘴里翻来覆去说的,只有两个字:“别哭,别哭。”
最后,还是赵纶傅闻声而来,将凌虹瑶带到“离苑”,请胞姐赵若秋为她清洗包扎了手上的伤口。
看到赵纶傅的举动,澜惜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原谅凌虹瑶的理由。那日之后,疏远与冷落不复存在,两个女童和好如初。
时隔多年,回想起这些童年旧事时,澜惜常会为当时的幼稚单纯发笑。可笑过之后,却又忍不住慨叹:如果成年人也能学孩童那般看轻恩怨坦然相对的话,这个世界是否会远离权谋策划和明争暗斗,变得更加安宁与美好?
在赵府求学的悠闲时光匆匆流逝而去,转眼间寒冬来临。如往年一样,初雪迫不及待地从天而将,给临南郡披上无边妖娆的银装。
天气严寒,先生年高体弱不慎染上风寒,不得不留下功课题目告假离府休养。
无人管束,三个孩子欢呼雀跃,将学塾闹得沸反盈天。
屋里自然是待不住的。澜惜起头,赵纶傅领路,三人光明正大地溜出私塾玩耍。
屋外寒风呼啸,急密的雪片大块大块地飘落,渐渐连成厚厚的白帘,从天空中高高垂落,轻轻抹去了天与地之间的界限。
转头四顾,入目的只有纯然的雪白,再无二色。脚踏下去,触觉绵软细化,像是踩在柔软的云堆上,仿佛身处云雾缭绕琼花盛开的天境。
无忧无虑,自在畅快。这到底是人间,还是仙境?
当时,忙着打雪仗堆雪人的孩童们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因为他们稚嫩的心灵尚未学会捕捉人世间的苦辣辛酸。在他们有限的见识中,快乐便是生活全部的内容。
所以,当他们在纷飞的大雪中欢呼叫喊,互相往彼此身上扔着雪球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孑然孤立含愁微笑的赵若秋。
初雪过后不久,赵府便迎来嫁女之喜。阖府上下忙做一团,家塾也暂时关闭。
那时,澜惜已与赵若秋熟识,对她多多少少生出不舍之情,很想混进府去探望。无奈天寒地冻,后院墙头积雪未融,加上多日没再攀树翻墙,仰望着高高的墙头,澜惜竟然难得地发起了憷。
这一退缩,便挨到了赵若秋出嫁那日。
迎亲的队伍很长,盛着财礼的木箱被一个接一个地抬进赵府。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中,赵员外的脸上笑开了花。立在赵员外身旁的那位端庄的章夫人,则面带微笑矜持有度地向围观的恭贺者还礼。
身材矮小,力气单薄,澜惜被隔在人群外,怎么也看不到新郎的模样,只听见了悲切的哭泣声,和在人群涌动的间隙里一闪而逝的绯红的裙角。
当澜惜终于挤进人群时,喜轿已然上路,她看到的,也只是那顶被晃得颤颤悠悠的轿子和骑在马上的新郎倌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噗”,铜盆里的水被尽数泼到地上,溅起点点尘土。
“阿婆,为什么要泼水呢?”好奇心起,澜惜转头向身旁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发问。
老妪呵呵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牙齿的光秃秃的牙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也回不来喽。”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回答时,澜惜的心里涌上淡淡的哀愁,不由转头去看立在台阶上的章夫人。
赵府的大门前,章夫人将水盆递给身旁的仆妇,目视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眼光深沉,似乎有隐约的亮光闪烁。
或许她们之间曾经有过恩怨,也或许那些恩怨至今仍未冰释。但此时此刻,章夫人表露出的,却是对同为女子的赵若秋深深的悲悯与怜惜。
而这种感情,又岂是年幼的澜惜所能透彻理解的?
当时的她,只是踏上台阶,踮起脚尖引颈远眺。
最终,那长长的迎亲队伍,连同热闹非凡的吹打声连同新娘的悲泣一起,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