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手足情深(1 / 1)
尽管百般遮掩,还是被母亲瞧出了端倪。在父亲严厉目光的注视下,澜惜不敢耍赖,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
当时,全家人正围坐在几前共进晚餐。听到澜惜把“一苇航之”解释为“乘一根茅草渡江”,把“不曾容刀”说成是“从未用刀划水”时,两位兄长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喷饭;母亲以袖掩口,忍俊不禁;就连一向严肃的父亲也勾起嘴角,不得不借两声咳嗽压制已经浮上脸庞的笑意。
见家人被逗乐,澜惜越发神气,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继续往下讲,因而并未注意到父母的神色渐渐由之前的轻松愉悦转变为后来的若有所思。
末了,父亲只是象征性地斥责了两句,除敦促她勤勉发奋外更是严令她下学即归,不准在赵府逗留。
待父亲离开后,母亲拉起她受伤的左手端详片刻,轻轻叹道:“难怪包扎得如此齐整,却原来是女娃所为。”
横亘在宫赵两家之间的虽然仅是一堵高墙,但在澜惜眼中,这堵墙却俨然化身为层层叠叠延绵不绝的崇山峻岭——能够阻挡削弱父亲强烈震慑力的崇山峻岭。
所以,次日一进赵府,澜惜便将父亲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还未下学就在课堂上开起小差,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如何撺掇赵纶傅带她去“离苑”。
想得入神,完全忽略周围的情况。很不幸地,澜惜再遭先生提问,又一次成为被关注的对象。
受昨日经验影响,坐在前面的凌虹瑶往桌上一趴,竖起简书挡住脸孔,预先做好了窃笑的准备。
入赵府以来,与凌虹瑶的相处一直融洽和谐,甚至称得上亲密有加,但在那一刻,澜惜的心底却不由自主地生出对凌虹瑶的排斥和厌恶之情。
这种情感的变化完全出于本能反应,以致于连澜惜自己都弄不清楚真实的缘由。或许是因为赵纶傅昨日在练功场上表现出的瞬间失落和茫然,也或许,仅仅只缘于凌虹瑶方才的那个并无多少恶意的细微动作。
看一眼赵纶傅挺直不动的脊背,澜惜坐直身子,目视前方,朗朗背诵起来。
她的语声清亮明脆,语调抑扬顿挫,截句断章毫不含糊,利落爽朗得一如窗外飒飒而舞的秋风。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明亮如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先生,仿佛在用这种气定神闲的自信挑衅着什么。
《鹿鸣之什》《南有嘉鱼之什》《鸿雁之什》《节南山之什》……先生不喊停,澜惜也不住口,就那么一篇接一篇地背了下去。
众多篇目里,先生讲解领诵过的只有前两篇,余下的,都是澜惜昨晚请教两位兄长后死记硬背下来的。当时的动机很单纯,除却想证明自己并不蠢笨之外,还带着些赌气发狠的味道,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渐渐地,先生脸上显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几次张口欲打断澜惜的背诵,但最终还是耐心地等她自己停了下来。
看着凌虹瑶慢慢放下书简坐直身子,报复得逞的快感涌上心头,澜惜挑挑眉毛,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痛快。
只是,这种畅快并未持续太久,便被先生的一句话击得粉碎:“不过囫囵吞枣断章取义罢了,何至狂妄如斯?”
出生至今,澜惜也曾受过父亲的斥责训导,但更多时候,是听着母亲和兄长的娇宠夸赞,在仆妇丫鬟的依从迁就中长大的。先生如此不留情面的指摘和嗤之以鼻的冷淡态度,是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若是在自家家塾里的话,跳着脚反唇相讥或者立即实施报复都是有可能的,但在赵府,却什么都不能做。忍气吞声地坚持到下学,不待先生下榻也不跟赵纶傅打招呼,澜惜抄起书简当先冲了出去。
凭着残存的记忆穿林寻径,终于远远地望见了“离苑”。
明明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可当秋风扫过,泛黄干枯的木叶如雪般纷纷扬扬飘落时,掩映在花木扶疏间的“离苑”却显得格外幽静寂寥。
刚要踏上台阶,房门却吱呀一声开启,澜惜极快地做出反应,赶在屋里人走出来之前藏到了粗壮的廊柱后。
“汝虽丧母,但礼教不可废。婚期迫近,自当静心受训,戒骄戒躁。切记!”低沉的女声传来,夹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与强势。
片刻静默后,低低的称是声响起,再后来听到的,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叮叮当当的佩环撞击声。
好奇心起,澜惜从柱后慢慢探出头来,目光却只捕捉到一高一矮渐去渐远的两个女子的身影,再转头时,正对上一张淡然的笑脸:“澜惜,进屋呀。”
对于赵若秋,澜惜充满了好奇。
这个比澜惜年长七岁的女子眉眼细长身段婀娜,容貌虽不出众,但也清秀端庄。昨日,就是她帮澜惜清洗包扎好伤口,动作熟练手法轻巧显然已惯常为之。
凭澜惜的直觉认为,身为赵员外已故正室遗女的赵若秋同现正室章夫人之子赵纶傅的关系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可事实恰恰相反,赵纶傅对赵若秋非但没有敌意,反而表现得格外亲热。
譬如方才,赵若秋替澜惜换好药后,对尾随澜惜其后进屋的赵纶傅嫣然一笑,指指水盆颇为随意地指使道:“去,把水倒了。”
令澜惜惊讶的是,与人殴斗时出手凶猛狠辣毫不留情的赵纶傅竟然二话不说乖乖起身,端起水盆就往外走。
“纶傅是个好孩子,之前也吃过苦。”看着赵纶傅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赵若秋喟叹一声,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潮湿的水汽。
她微侧着身,肩头轻轻颤抖,单薄瘦削的背影与那日澜惜偷窥到的背影倏然重合。
虽然没能理解这句话里饱含的诸多复杂情绪,但被话语中太过明显的伤感感染,乐观活泼不解人世悲欢离合的澜惜也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起来,闻声转头时,却见赵若秋迅速地扭过头,伸手去收拾摊在案几上的简书。
她手好像有些发抖,加上动作太快幅度太大,以致于不慎将其中一本简册滑落到榻上。
在竹简与木榻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中,澜惜看清了摊开的简书右上方那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女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