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孤掌难鸣(1 / 1)
还未进屋,朗朗诵读声便飘入耳中。语音清亮明脆,声调抑扬顿挫,反复吟诵间透出孩童的稚嫩和单纯。心中一动,脚步加快,澜惜紧随赵员外身后迈过了不高的门槛。
崭新的案几,低矮的广榻,还有榻角墙边堆满竹简案牍的高大书架,甚至连摆放在案几上侧的笔墨纸砚和先生摇头晃脑时颌下飘动着的山羊须都与想象中大致无二。如果面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两个人换成大哥二哥的话,澜惜真的会以为她正坐在自家家塾里。
被引到最后一张案几前落座,澜惜垂头,中规中矩地盯着摊在几上的简书。待先生清清嗓子重新开始领诵时,她才将书慢慢竖起遮挡住面孔,目光从简书竹片连接的缝隙里艰难地挤出,偷偷打量起前面那道陌生的身影。
女孩头上梳着一对小小的总角,看上去应该与自己年岁相仿。
跟着先生诵读时,她的头轻轻晃动,簪在发间的珠花巍巍发颤。身穿月白色短襦,挺得笔直的后背上,浅黄色轧花暗纹随着有节律的呼吸动作若隐若现,发出模糊的微光。
再往下看,视线却被案几挡住,沮丧地叹口气,澜惜坐正身子,目光越过女孩,堪堪落在坐在最前面的赵纶傅身上。
只是背影,看不到前脸,更不可能看出来是否受伤。心里着急,澜惜伸长脖颈左顾右盼,期盼能窥探到些许端倪。
左歪右扭正探得辛苦时,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心知不妙,澜惜迅速归位坐正,抄起书简挡在胸前,偷眼去望先生。
同之前在自家家塾里被她气走的那位先生相比,赵府请来的这位面容清癯的先生显然气量更大一些,只看了她片刻便将目光撤回,淡然地宣布休息。
“纶傅哥!”先生一离开,澜惜立即扬声招呼赵纶傅,话音刚落,人却怔在原地。
方才,有人与她同时呼唤赵纶傅。一样的称呼,一样清脆悦耳的嗓音。不同的是,对方似乎与赵纶傅熟识已久,那一声“纶傅哥”喊得尤其亲昵自然,甚至还带着些许让澜惜艳羡的娇憨。
听到喊声,准备下榻的赵纶傅微微顿了顿,随即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径直穿鞋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时,身前的女孩转过头来,眨眨好看的眼睛朝澜惜粲然一笑:“我叫虹瑶,凌虹瑶。你呢?”
渐渐相熟后,澜惜慢慢弄清了凌虹瑶的身世。
与澜惜同年的凌虹瑶是赵纶傅的母亲章夫人的亲外甥女。当年,因为家境贫寒出身低下,章夫人嫁给赵员外为妾,其胞妹则嫁给一名农夫,以耕织为生艰难度日。
被扶正后,章夫人多次接济妹子,却没想到:日子好过后,妹夫染上赌瘾,输得家徒四壁,同人签下了卖妻卖女之约。若不是章夫人及时得信救助,虹瑶母女只怕不知要流落到何人之手。
凌虹瑶柔顺娇媚沉静温文,与澜惜活泼好动的个性完全相反,兼之生得楚楚动人,使得从未享受姊妹之情的澜惜自然而然地生出亲近的欲望。
换做在自家家塾,就算被人拿刀架在颈上逼迫,澜惜都绝不会下此苦功。而在赵家,想与凌虹瑶并驾齐驱,又想借此向让一直对她不理不睬的赵纶傅刮目相看,这才废寝忘食,拿出了锥悬梁头刺骨的劲头。
来到赵府家塾时,先生把一本《诗经》讲过了大半,要跟上进度并非易事。
好的是,有凌虹瑶帮忙讲解,澜惜又聪敏过人,消化理解诗句的含义不成问题。至于背诵,更是不在话下。只要看上两三遍,再怎么艰涩难懂的字句,澜惜都能倒背如流。
饶是如此,笑话还是没少出。
譬如刚才,先生要她解释《河广》,问她“一苇航之”与“不曾容刀”是什么意思。
刚同周公相会过的澜惜神智尚未清醒,正盯着书简神游太虚,直到被叫第三遍时方才惊醒,慌忙支起身子磕磕绊绊地解释了一遍。
先生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嘴唇紧抿,胡须抖动,似乎在竭力抑制着什么;一向沉静的凌虹瑶将身子伏倒在案几上,忍了半日还是笑出声来;这几日都以冷面孔示人的赵纶傅虽然保持身子挺直的动作不变,双肩却在微微抽动,显然忍得辛苦。
错了,自然错了。她睡得香甜,哪里听到先生的讲解?
眼见被人笑话却无力扭转局势,这种感觉真的很糟。先生一宣布下学,澜惜便抓起书简,一马当先冲出屋去。
发足狂奔一阵,心里的怨气散尽,澜惜停下脚步,背靠树干喘息。
此时尚早,并不急着回家,喘息平定后,她移步四顾,打量周围的风光。
中秋已过,秋意深浓。塘中池水格外清明,就连池底的鹅卵石和慵懒的游鱼都清晰可见。枯败的残荷兀立在如镜面般平滑的水上,伶仃瘦长的叶茎擎着的沉沉的莲蓬,仿佛不堪重负随时都会折断。
不时飘落的木叶打破水面的平静,激起层层微澜,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而倒影在水面上的那对亲密相依的身影也随波而动,亦真亦幻。
池塘并不大,站在岸边的小林里能清楚地看到对岸的景象。
临水而建的四角小亭里,一男一女相依而立。
男的澜惜认识,正是赵纶傅的父亲、赵府的主人赵员外。被赵员外紧紧搂在怀里的那名女子风姿绰约眉目宛然,眉梢眼角与赵纶傅有些相像,此时正倚在赵员外怀里,将头伏在赵员外肩上,温婉地轻笑。
也曾见过父母如此亲热,所以并没有大惊小怪,刚想另寻他处玩乐,后背却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又在偷看什么?”
这是入赵府念书以来,赵纶傅首次主动示好。不愿放弃巴结谄媚的大好时机,澜惜嬉笑着甜甜地叫了一声“老大”,见赵纶傅皱起眉头,连忙解释:“我不想和虹瑶叫得一样。”
这话很管用,只看到赵纶傅虽然依旧沉着脸,可蕴藏在眼底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澜惜拉过赵纶傅,献宝似的指着小亭让他看:“我见到你爹娘了。”
只是这次,澜惜又错了。比起解释诗句的错误来,这个错误的后果显然要严重得多。
眼底的笑意凝固,赵纶傅身体一僵,猛地甩开澜惜的手,飞奔而去。
弄巧成拙的沮丧让澜惜站在原地狠狠地痛骂了自己一顿,因此得以见到凌虹瑶挣脱仆妇的手,喊着“娘亲”扑进女子怀里的那一幕场景。
当时,除却有些惊奇外,澜惜并没多想。而心里仅有的那点惊奇,也在找到赵纶傅之后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多年后,当家人探清那个人的家世底细并表示出激烈的反对时,澜惜这才明白:同别人分享爱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关心爱护自己的亲人来说,都是种痛苦而无奈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