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心疼（1 / 1）
那天从慈心苑回来，不知为什么，将军的态度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仿佛那一次的不愉快只是挽春的幻觉一般。
将军这样的粉饰太平，在挽春而言也是好事。
让挽春意外的是，第二天，那位姑娘就找上门来了。
挽春本以为她父丧在身，家中又有许多琐事，只怕要耽搁几天，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府来了。
听那位姑娘说，她的名字叫做茱萸。
几天相处下来，挽春觉得这位姑娘有些怪异之处。
茱萸姑娘虽卖身为奴，但是态度不卑不亢，对挽春这个恩人是如此，对项容渊这个名满天下的将军也是如此。还有，她虽然出身寒门，但是对于一些粗活却完全不会，双手虽称不上纤细平滑，但比起挽春的手还要娇嫩几分。
最奇怪的是，当日在门口的她，沉默严肃，这几天在扶风楼的茱萸姑娘却是活泼机灵，笑语如珠。
虽然茱萸她一身是迷，但又令人无法讨厌，挽春还是很喜欢她的。
“少夫人，少夫人……”
挽春放下笔，听到这样的大喊大叫，以及这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茱萸在找她了。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收拾起满桌的纸张，上面都是她的字。
“少夫人……”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茱萸一头撞了进来。
“慢点！”挽春忙提醒她，“有事慢慢说！”
“将军教我来看看您是不是还在练字？”
“哦，将军有事吗？”
“看起来没有。”
挽春笑开：“我过去看看好了。”
“刚才门房送来一封信，将军正在看呢！”
“嗯。”
挽春一进将军的房间，就见坐在床榻上的男人眉头紧皱看着手上的信，脸色难看得很。
项容渊抬头见是她，马上换上一副轻松神情，微笑道：
“从午膳后到现在，你都练了快三个时辰的字了，再练下去，要伤到眼睛的。”
“写来写去总是写不好。”
“练字非一日之功，小丫头莫要心急。”
“我不是心急。”挽春赧然，“我喜欢写字。”
她想到刚刚茱萸说的信的事情，他手上的就是那封信吧，见他刚刚脸色难看得紧，莫不是有什么困难？
“将军，刚才的信……可是有什么难为之事？”
若是以往，挽春万万不会把这话问出口。可能是前日里老夫人的话说到了此处，让她意识到自己毕竟已经成为了项府少夫人，就应该把自己的心放在这个位子上，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才是。
况且，既然当自己是少夫人，就免不了想到自己还是他的妻……对他的困扰，自然有义务去了解，能帮便帮。
想到这些让挽春粉面发烧，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看的出，对于她这句问话，项容渊也惊讶得很。
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会这么问，他看得出她向来把明哲保身这句话奉为圭皋，今日她肯问出口，足见关切之意，这让他胸中一暖。
虽然自己向来不愿把心事与人分享，但是……
看着挽春低垂的侧脸，再看看那封信，项容渊发现自己并不排斥把一切都告诉她这样的想法，于是伸手，召唤她坐在床边。
“这封信，是从京城来的。”他扬起手中几页纸。
“虽然之前一战我军得胜，令东胡人元气大伤，不得不降。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军也是一路损兵折将，积弱不堪。倘若现在哪一路兵马进攻我朝，我们只怕难有反抗之力。北有瓦刺，南有南诏，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
他叹口气，续道：“若说眼前是否有解决之法，则要看朝廷派去镇守边关的人了。这信上说，孟德孟将军被派去镇守北疆，孟将军家三代为将，自然可担此大任；原兵部主参李榕加封昭勇将军，镇守南关。这李榕并非帅才，但他是兵部尚书李大人的本家子侄，由他去镇守南关……只怕难免一战……”
挽春静静聆听他的话，原来让他忧上眉头的是这样的国家大事。
若他不说，挽春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个为国征战十余载，一朝受伤却被削权罢官的昨日将军，竟然还在为边关安危担忧……
项容渊没有注意到挽春的神色，只是继续自己的话。
“我离京之时，命一直跟随我的另一位副将韦弘留在京城，这信就是他寄来的。自从我没了兵权，他也不再是副将了。我想，让他赶去南关，他随我驻守边关多年，对于如何同敌人周旋很有经验。把奔霄赠给他，日夜兼程，相必尚能比李榕早到一日半日……挽春，你取纸笔来，我要修书给他。”
在一番叙述中下了决定，项容渊毫不迟疑，立刻修书一封，命人赶赴京城送信。
事情交代清楚，送信的人也启程了，项容渊也仿佛松了一口气。
“将军……”挽春欲言又止。
“嗯，怎么？”
“……将军，挽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不懂将军的国家大事。但是挽春曾听过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如此苛待于将军，您又何必再耗费心力为朝廷做事呢？”
原来小丫头想不通他一番举动的原因。
项容渊凝眸看着挽春，看着她明亮的眼眸，里面有疑惑，有不平，更有深深关切。
“丫头，你且猜猜看……我离家万里，把项府丢给年迈老母，常年征战边关，为的是什么？”
“挽春不知。”她就是想不通，想不透啊。
“十八岁时，进京考取武状元后入朝为官，那时想的是成名天下，一展抱负……”他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失笑摇头，“十年后，却愈发贪心了……想保我大好河山不遭人践踏；想护我黎民百姓不受人欺侮；想这白云悠悠，风调雨顺；想这青山处处，国泰民安……挽春，你说是不是我太过奢求？”
项容渊虽是在问她的话，眼睛却看着窗外的如血残阳。他的脸迎向一片金光，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映在夕照之中也平添几分柔和。
“……而现在，我只是想若能四疆俱安，狼烟不起……便余愿足矣！”
项容渊突然握住挽春的手，说道：
“这十几年来，我总是想着天下太平，想着每个做母亲的都能像娘一样安坐家中，便觉得没有白费一番辛苦。可事实上，我不但没有待在娘身边尽孝，反而要她老人家为我担惊受怕，幸亏有你一直陪在娘的身边，也合该你我有缘，既成为夫妻，我谢你一声，也算是你代我承欢膝下了。”
他目光灼灼，挽春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溶化在这几句话中，一直被深深藏起的女儿柔情，也如春到冰融，雪化情生。
两个人都沉浸在这一番旖旎风光之中，谁也没注意到，一直伫立在窗外的那个身影。
月上梢头，二更天已过，挽春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她想着项容渊那一番话，想着，想着，就愈发觉得胸中发烫，依稀有许多情绪夹杂其中——有欣喜、有感动、有难过、有惭愧……还有许多许多，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忽然间，听到将军所居的卧房中传来一声闷响。
挽春惊得坐起，披衣下床，就奔向主房。
一进门，就见到爬伏在地上的项容渊，急忙过去扶他翻身坐起，靠在床沿。
项容渊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不停的喘着气，他一点也不想在此时见到挽春那明若秋水，满含关切之意的双眸。
即使明知是徒劳，他还是尽量在没人看得到的深夜里，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而今天白日里的一番话，让他心潮起伏，忍不住想试着站立，却出了个大丑给她看到。
挽春唤来赵言之，将他抱上床，安顿好一切之后，才步出房门。
项容渊只在她转身之后，才睁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背后。
从头到尾，他们一句话也不曾说。
挽春站在月下，一动不动。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白天时常见将军精神欠佳，疲倦嗜睡了。
没来由的，挽春方寸之间一阵酸痛，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蜿蜒而下。
这是一个心在天下的男人，如今羽翼折断，蛰伏在家，心中的感受决不是表面上的浑若无事，云淡风清。
之所以谈笑风生，只是为了年迈老母和她这个新娶的妻……
一颗女儿心，初初悸动，便换来阵阵心疼，那是因他而起的心疼……淡若风，隐隐无痕；长如水，细细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