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二楼的主卧室旁是夏家男主人的书房,大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庭院里茂盛的八重樱,良好的采光让整个房间看起来相当明亮。
靠墙的红木书柜上摆满金融、商管书籍,各个公司的资料档案整齐地排列着。如此严谨的排布,却在最显眼的位置极不相称地摆着几十本推理小说,其中多数作者一栏署名为“古月”,可见主人的喜好。
背对着落地窗,夏御天悠闲地喝着刚冲好的香醇的山多士咖啡。岁月依稀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深刻不失柔和的脸部轮廓轻易便可看出他年轻时的英俊帅气,黑发中偶尔夹杂着几根银丝,精光内敛的眼中是数十年光阴累积而成的睿智,隔着办公桌静静打量儿子。
夏逸风也不开口,冷着张脸,大喇喇地陷在沙发上舒服地闭目养神,随父亲看个过瘾。
在他的刻意较劲下,沉默无限曼延。
终于,在杯里再不见半滴棕褐色液体的时候,夏御天放下手中的杯子,尊口一开随便问了句:“你今天早上去上课了?”
“没。”眼没睁开,单字节的发音表示他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好吧,他知道要儿子乖乖上课是痴人说梦,但他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答得这么干脆,对着他这个父亲,连敷衍也懒得!
“虽然以你的成绩不怕毕不了业,但也别做得太过火,你的班主任已经不止一次跟我谈起你的课业问题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被电话骚扰了几次,每次都是老调重弹,说的人不累,听的人也累了!如果儿子再不收敛些,他什么时候才能耳根子清静?
“那老太婆就是闲着没事干,别理她就行了!”
听听!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啊!
夏御天无奈地转移话题,却也因谈及的人而眉开眼笑:“刚刚不在家,是跑去接悠悠了吧?”
“嗯——”拉长了尾音,他应得懒散。废话真多!绕了这么多弯,就不能直接说重点吗?
“你还是老样子,小心保护过度,会惹悠悠讨厌哦!”为人父的对自己溺爱女儿的态度一点也没有自觉,幸灾乐祸地调侃儿子的行为。
“少罗嗦,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他闭着眼冷嗤,语气是浓浓的不屑。
面对独子的嚣张态度,夏御天温和地笑了笑,再次转移话题:“最近过得如何?”
这句话问得刻意。
整日翘课、夜不归宿,这些都已是家常便饭,他这个做父亲的能见到儿子的时候并不多。不是不知道他在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信任,才一再放任。但儿子似乎不怎么领情。
闻言,夏逸风睁开眼,警觉地望向书桌后神情安适的父亲,出口的话冷淡中透着警告:“没坏到需要你插手的地步!”
老头子……到底知道了他多少事?
“你真这么认为?”夏御天似笑非笑。想起不久前被送到自己手上的那厚厚一叠记载着儿子最近一年“丰功伟绩”的资料,堆得比他一个月里要审阅的文件还要高出许多!
如果这样还不打算让他介入,难道非得等到无法收拾时才肯让他这个为人父的善后?
这个不肖子,也不想想他一把老骨头哪还经得起那么多折腾!
“我会处理好的!” 夏逸风又闭起眼,冷冷地坚持道。
看来是很多了,而且多到一向不多管闲事的老爸也多事起来的地步。夏氏集团的情报网未免也太闲了吧,居然查起他的事来!
“听你这么说,我就可以放心地和凌月去旅行了!”夏御天靠向椅背,轻吁口气,“下个月起,公司就交给你打理了——这件事悠悠已经和你提过了吧?”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来见自己。
让他打理公事,既方便他以后接手公司,也是希望多少能绊住他,省得他在外胡作非为。当然,更多的是为了他和老婆的三度蜜月。
“多久?”夏逸风翘着二郎腿,问得直截了当。
“一个月吧!行程还没定,等凌月交了稿子再说。”老婆现在没空理他。
“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没回来的话可别怪我放着公司自生自灭!”耐心完全告罄,夏逸风站起身,毫不恋栈地走人。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悠悠就拜托你了!要好好照顾她哦!”
没良心的死小子!居然威胁自己老爸,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把悠悠交给他照顾,他还真是有点不放心。
“这种事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冷冷地抛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看着儿子甩门而去,夏御风长叹了口气。
倘若逸风真能处理好,他也不用特地跟他提起。这半年来,儿子的资料突然猛增,让他不得不跟着担心起来。再不管的话,只怕他回来时得去拘留所才能见到儿子了。为了他的蜜月着想,他得做些必要的防范,免得在中途还得赶回来收拾善后。难得老婆腾出一个月时间不再接稿子,不好好享受两人世界想有下次机会恐怕要再等个八百年!
不过,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儿子都说能自己解决了,好歹也得留点面子给他,以显示他这个做父亲的有多宽宏大量。
将椅子滑向摆在右手边的电脑,夏御天的双手在键盘上忙碌地敲击起来,不消半刻,一封email发了出去,收件人的名字是——
万事无忧。
“爹地,你又欺负风了?”
门后探出一张精致如搪瓷娃娃的小脸,软软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不赞同,但仍是令人舒心不已的柔和。
夏御天抬头往声源望去,原本温和沉稳的笑脸立刻变得献媚起来:“悠悠,你怎么来了?”
云悠然推开门,慢条斯理地踱步进来:“我刚刚看到你儿子像阵飓风似地刮出门。”看着父亲脸一闪而过的某种被称之为“心虚”的表情,她体贴地装做没看见,扬起纯稚的笑容问道,“爹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风生气的事了,我刚巧瞄了一眼,他的脸色很难看哦!”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狮子。被迫接手公司不至于让他的脸结冰,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事在不甘心呢?
“别理他,这孩子就是脾气不好,一天到晚爱生气!”为人父的说得极不负责任,前一刻还在烦心的儿子下一刻已被他毫不犹豫地撇在一边,满心满眼是聪慧可爱的女儿,“来来来,悠悠,爹地有礼物送你哦!”
“是什么?”云悠然适时地表现出期待以满足为人父的虚荣心。
夏御天乐呵呵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精装书递给她:“看看你喜不喜欢?”
厚厚的书拿在手上沉垫垫的颇具分量,封面上烫金的楷体“史记”二字,让她弯起了眉眼,对上父亲期待的眼神,微笑道:“谢谢爹地,我很喜欢!”
“是吗?那就好!来,还有另一份!”夏御天眉开眼笑地往一旁探去。
看他拿过放在书架旁的大纸盒,上头粉红色的蝴蝶结让云悠然白皙的小脸绿了绿,但她很快用笑容掩饰过去。
拜托,千万不要是“那种东西”!
伸手接过,拆了外层漂亮的塑料包装纸,打开盒盖的同时,云悠然硬是咽下到口的叹息,笑容里隐含拒绝:“爹地,我房间里堆的布偶多得可以去开店贩售了!”
“你不喜欢吗?我听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小丑鱼,所以……”
对上父亲垮下的笑脸,云悠然只得抱起躺在盒中的红白斑纹的尼莫布偶,无言地望着送礼的人。
“呜……谢谢你,悠悠!我就知道悠悠最好了!”果然是他的心肝宝贝啊!
想他身为人父,每每想对独子表现关爱便招来冷眼相向,自从娶了凌月,他才有了个可以尽情疼尽情宠的女儿,圆了他十多年来的梦想!虽然这个女儿比起其他的女孩子(其实他所知的也就只有他朋友们的女儿)是怪了些,不爱打扮、不爱交际、不爱逛街shopping,送她礼物她只要书,可是身为女孩子,房里怎么可以没有几个像样的布偶娃娃摆饰!所以他不遗余力大肆收罗各式布偶送到女儿面前,虽然第一次就被女儿告知没有收集娃娃的兴趣,但她还是每次都会收下——真是个贴心的好女儿!
“不客气,爹地!”云悠然泛着无奈的笑软软地道。算了,大不了再拣几只爹地已经想不起来的布偶送给那些来家里玩的千金小姐,就当是顺水人情好了,反正那些布偶都装在盒子里保存着,个个完好如新。
“对了,悠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收起为人父的感慨,夏御天满脸堆笑地问。
云悠然点点头,空出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妈妈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是什么?”他接过,上头是一连串的地名,而且都在某个文明古国的境内。
“妈妈说,这些是她想去的地方,由你安排行程。”
“凌月呢?”
“妈妈刚赶完稿,要休息。”所以没空理你。
唉,他就知道!
郁郁地坐回皮椅上,正想计划行程,眼角却瞥见女儿欲离开的身影,夏御天急忙喊人:“悠悠,等一下!”
“嗯?”抱着可爱布偶的可爱女儿回头望向他,“什么事,爹地?”
“你不帮我吗?”他甩甩手上的纸条,热切地望着她。
“妈妈说,你决定就好了!”不顾父亲殷殷期盼的眼神,云悠然回给他一个纯稚的笑容带门离去,将他的哀怨阻隔在门内。
“呜……连悠悠也不肯陪我!一定是被逸风那死小子给带坏的!我可爱的悠悠……”
太阳沉寂于西方的一角,晚霞以剔透的紫红将天际妆点得分外美丽。庭院里,高大的八重樱伸展着茂密的枝叶,在别墅的墙上投射出光与影的抽象画。
初春时种下的黄蜀葵开了一大片,碧绿挺直的茎杆上开着的鹅黄花朵简单而大方,让人一见倾心。因为全株都有清凉解毒的功效,老佣人林嫂便种来煮凉茶给一向容易上火却不爱吃药的夏逸风喝。
金乌将落的傍晚时分,照例,云悠然泡上一壶好茶,慰劳赶完稿的古凌月。
露天阳台的黄杨木茶几上,摆着一只白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朵清晨剪下的黄蜀葵,一只小巧的茶壶和几盘精致的茶点安放在一旁。
云悠然倒了一杯茶递给坐在藤制躺椅上假寐的古凌月,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闻了闻杯中冉冉升起的幽香,古凌月轻啜了口,满足地望着女儿与自己极为相仿的面容,眉眼含笑:“好喝,香甜醇厚还带着焦香味呢!”
云悠然点点头,唇边挂着纯稚的微笑:“今天泡的是印度奶茶,喜欢吗?”
“喜欢,悠悠做的东西妈妈都喜欢!”古凌月欢喜地再啜了口,又端起盛着碧绿色果冻的盘子,勺了一口进嘴里,陶醉地眯起眼,“好好吃哦,凉凉的,又有茶香味!”
“这是翡翠果冻,里面加了抹茶,适合夏天食用。”
“那这个呢?”古凌月取了另一个盘子上圆圆的鹅黄色烤焙小点心咬了一口,“唔……酸酸甜甜的!”
“相思酥,内馅用了相思梅。好吃吗?”
“好吃!”再拎起一块向日葵外型的小饼干,“这个叫什么?”
“太阳素饼,内馅是水果。我用了苹果、雪梨、哈密瓜和龙舌果,尝尝看,你吃到的是哪种?”云悠然微笑道。
“嗯……哈密瓜的味道!好好吃哦!”
云悠然支着下颚,看着母亲沉醉于美食的样子,不禁微笑,再拿了块蛋糕给她:“杏仁蛋糕,加了柠檬皮,酸溜清甜。”
古凌月听话地再咬一口:“真的耶!好香哦!”
“不过,再好吃也不可以吃太饱哦,妈妈!很快就到晚饭时间了,如果让爹地一个人吃晚饭,他会很伤心的!”,软软的声音含笑,云悠然调皮地说道。
之前撇下他跑来和妈妈喝茶聊天,他就已经很哀怨了,要是再连晚饭也不陪他吃,他一定会偷偷地自怜个没完没了的。
古凌月点点头:“好的。”偏着头想了下,她眨着水眸孩子气地问女儿,“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你想问什么,妈妈?”云悠然微微一笑,对母亲的态度不置可否。
自她一肩担起和母亲两个人的家庭时起,母亲就一副以她马首是瞻的态度,虽然可人说过这样很奇怪,但她已习惯得感觉不出这样算不算正常了。
得到女儿的首肯,古凌月放下手中的杯子,直言问道:“你知道逸风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吗?”
云悠然愣了下,笑着答道:“知道一点点。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问起风的事?”
“御天前几天跟我提到,逸风近段时间有些……”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好。
体贴的女儿适时地提供她所能想到的形容词:“游手好闲?自甘堕落?执迷不悟?无药可救?”出口的是与纯稚笑容不相符的尖锐,却意外地感觉不出丝毫恶意。
想来爹地已经知道风的事了,她倒是挺好奇他会有什么后续动作。之前风冷着一张脸当着爹地的面甩门而去,大概和这有关吧?
“这……嗯……他只是——有些出格而已。”
明显的言不由衷嘛!
“妈妈担心他?”她探问。
“那当然,逸风也是我的孩子嘛!”
云悠然喝口茶,微笑道:“用不着担心,妈妈。”
“嗯?”
“情况会好转的,很快。”
“真的?”
“真的,我保证!”
“太好了!既然悠悠你这么说,那就没问题了!”古凌月松了口起,愉快地吃起相思酥。
看她那么放心的样子,云悠然不禁好笑地问:“妈妈,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信?”
“那当然,你不是个会随便作出承诺的人——小墨也是……总之,就是让人觉得很可靠的那种感觉啦,我形容不太来……”
我知道,你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文思敏捷,妈妈!
“对了,小墨最近过得好吗?”
云悠然温柔一笑,语气满是爱怜:“还好,虽然没有按时睡觉,不过有按时吃饭、喝牛奶,气色还算过得去。”
“是吗?那孩子就是不懂照顾自己。要是他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就好了,我一直想有个那么漂亮又可爱的儿子……”
“妈妈,依你的说法好像我既不漂亮又不可爱似的……”云悠然抬眼,脸上带着哀伤,明显被她无心的言语伤到的表情。
“才没有!我女儿不但漂亮可爱而且是全世界最贴心的孩子!”古凌月想也不想就反驳,说得好不激动。
“哦!是这样呀!”云悠然微垂下眼,笑靥如花地享用母亲的夸赞。
望着她忽来的笑容,古凌月顿了一下,然后垮下肩,小媳妇似的小声抗议:“悠悠,你别老是拿妈妈开玩笑嘛!”
“哦,我有做什么吗?”摆出拿手的无辜表情,云悠然笑道,“我是想说,虽然小墨一定不肯搬来这里,不过,做妈妈的儿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咦,你有什么办法?”非常感兴趣。
“很简单啊,”云悠然晃晃食指,“让他入籍不就好了!”
“……有这么简单吗?”表情是相当怀疑。除了她和悠悠,这个家对那孩子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他会肯吗?
“放心啦,妈妈,我说可以就可以!不过——”
“不过?”
“妈妈,”云悠然非常认真地交代,“即使他不会像我一样叫你‘妈妈’,你也不要失望哦!”
“哎呀,这个我知道啦!那孩子只愿意亲近你,他肯叫我一声‘月姨’我就很高兴了!”
“妈妈真是通情达理耶!”云悠然顶着纯稚的笑容朝母亲戴高帽。
“那当然啦,我是你妈妈嘛!”被赞得飘飘然,古凌月笑呵呵地捧着杯子喝茶。
真是容易满足的人啊!不过是她的一句夸奖就能叫她高兴上老半天,这样的母亲,完全看不出当年精神全面崩溃时的痕迹,她该欣慰的。
晚风吹拂过庭院,几片八重樱的叶子被吹落,斑蝶似的随风翻飞,飘落在茶几上。
云悠然瞥了眼飘落的叶子,视线转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八重樱。
曾经听风提过,这些八重樱是爹地和他的妈妈结婚时种的。风的妈妈很喜欢八重樱,为了让她能时时看到,爹地特地从日本移植过来,请专人照料,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枝繁叶茂。
她忽然开口:“妈妈会不会难过?爹地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而且永远都不会忘记。”
没想到女儿会问这个问题,古凌月怔愣了下,认真思忖道:“难过吗……有时候会,但也松了口气,因为我也一直忘不了你的爸爸——我也不想忘记。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了解彼此的感受,体谅彼此的心情。御天他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
像是为了弥补没有女儿的遗憾,从他们认识起,御天就很宠爱悠悠,礼物她不肯收,于是每每见到便非拉她聊天套近乎不可,他对她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也不管当时年幼的她听不听得懂,连公司里的事也非要拿出来说不可。
她会嫁他,除了爱他,也是因为看出他是真心疼爱悠悠,而不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
“妈妈很幸福。”她微笑着闭上眼,在心中轻轻叹息。
爸爸……一定也安心了吧?
“对啊,能遇到浩清,生下你,又嫁给御天,我这辈子无憾了。”
聚了又散,散了再聚。人生,不就是如此吗?
女儿对她说的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不敢或忘,就怕再次陷入失去浩清的恐惧中万劫不复。
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是九岁的小女孩不惜伤害自己,浑身是血只为了唤回她迷失的神志。
温柔又坚忍的女儿,是这世上她唯一不能辜负的人。
“那很好啊!对了妈妈,你和爹地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吧?”
“对啊!”古凌月开怀地笑着,“我老早就想去埃及看看了!金字塔、法老王、尼罗河、木乃伊……好向往哦!”
“那我就先祝你们三度蜜月愉快!”这个时候埃及的气候……妈妈还真会挑时机。可怜的爹地,希望他的身体够强壮。
“谢谢!我们不在时,你跟逸风要好好相处哦!”
“好的。”她回以一笑,没让眼中诡谲的流光惊扰了母亲的喜悦。
和风好好相处……吗?她想,她应该可以做到吧?
“……悠悠,悠悠,我的小宝贝,该起床了哦!”
温柔开朗的男声在耳边轻轻叫着,嘴角勾起细细的笑,她闭着眼,故意装睡。
“醒醒,悠悠,爸爸做好早饭了,有你最喜欢的绿豆汤,还买了油条和豆沙包,晚了就没得吃哦!”
嘻嘻,她不信!他才舍不得让她饿肚子哩!
“悠悠,乖宝宝,再不起来爸爸就走了呦!”
走?走去哪里?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家人去海边玩的吗?
“悠悠,爸爸最喜欢你了,最喜欢最喜欢……”
嗯,她也最喜欢爸爸了!只是……为什么声音越飘越远?
猛地睁开眼,却看见微笑着的爸爸离她越来越远,身体也越来越模糊,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四肢将他往后拖……那红色……是什么?
心一惊,她不顾一切地伸手向前探去,小小的身子倾出床沿,狠狠跌到地上,脑中一阵晕眩,她硬是忍了下来。抓在手中的布料让她松了口气,不由得扯开了笑脸:“抓到你了呦,爸爸……”
才抬头,笑容便僵在脸上,在她面前的,不是爸爸开朗的笑脸,而是妈妈空洞的双眼。视线往下,小小的手里紧抓的,是妈妈白裙的一角。她一窒,胸口的地方有什么在剥离,寒意一点一点透进肌理。
“……爸爸……爸爸去哪儿了?妈妈,你说话呀!跟悠悠说说话呀!爸爸到底去哪儿了?爸爸——爸爸——爸爸——”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好怕,只能闭上眼不停地喊着爸爸,喊到喉咙发疼也不敢停下!
手里忽然一空,她惊恐地睁开眼,却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妈妈呢?妈妈不见了!她张嘴想叫,却叫不出声,前方突然出现一点亮光,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发现脚下湿湿的、黏黏的,低下头,那是爸爸身上的红色!
鼻间闻到腥甜的味道,她抬头望去,一个小女孩背对着她站着,脚边躺着一位伯伯,红色的液体不断从他身上涌出,一直淌到她脚下。她想走近,眼光却被女孩手中握着的泛着红晕的银芒吸引,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轻薄而锋利的刀刃,刀身沾着鲜红的液体,艳丽得触目惊心,一滴、一滴,轻轻滴落在地上。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她的眼、她的心被那鲜红整个占据!
机灵地打了个冷颤,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从身体里被抽出,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拉她到灭顶的深渊!当那孩子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看清了她的脸——苍白的、面无表情的、精致如搪瓷娃娃一般的脸——她的脸!
再也无法抑制,她抱着头发疯似地尖叫出声!尖厉的声音在空旷无垠的空间里不停回荡,像要将她震碎一般狂啸着!
好怕!好怕!好怕!她好怕啊,爸爸!
“醒醒!快醒过来,悠悠!”
是谁在叫她?是谁在摇她?……爸爸……是爸爸吗?
“悠悠!快醒醒,快点给我醒过来——该死!手别握那么紧,会破皮的!”
不对,不是爸爸,爸爸的声音温柔又开朗,爸爸也不会骂脏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是什么……在掰她的手指……是吃人的怪物吗……
“云悠然,我叫你醒过来你听见没有!你只是在做梦!快点醒过来!”
梦?这是梦吗?醒过来的话……醒过来的话……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见到爸爸……
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一道柔和的橙色的光射进她猩红得发黑的世界,眼前模糊的脸有几分熟悉,她松懈地瘫软下来,喃喃低语:“……爸爸……”
“云悠然!你给我清醒点!”
滚雷似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咆,劈进她混沌的脑中,打碎了她眼底的迷朦,她一骨碌爬起来,愣愣地瞪着眼前衣衫凌乱的人:“……风,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风的表情还是像平常一样狂傲不驯,但是又有点不一样……少了点冷静,多了点焦躁……
猛地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一阵透心的冷,抬手抹了下脸,却沾了一手的湿。这是……汗吗?她什么时候出的汗?抬眼望了望空调,二十八度,刚刚好啊!难道空调出问题了?
眼角瞄到夏逸风扯了她的枕巾,铺天盖地往她脸上招呼过来,她赶紧闭上眼,任他连着脖子一并抹干净,一边咕哝着软软地问道:“风,你怎么会跑来我房间?”她明明上了锁。
他不搭腔,擦完汗,随手将湿漉漉的枕巾往地上一抛,毫无预警地往她的床铺挤去。
“……风,你不必特意留下来陪我,不过是出个汗而已……”她堆起纯稚的笑软软地说道,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总觉得好累,没力气再笑脸迎人了。
夏逸风瞥一眼她的动作,二话不说伸手拉她往床上一倒,惹来她一声惊呼:“风!”他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啊!
拉过半边挂在床沿的薄被盖上,硬是把她扣在怀里,他闷闷地冒出一句:“你出的是冷汗!”
“咦?我怎么会出冷汗?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做了噩梦……”
“是什么样的梦?”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平稳,没什么感情。是错觉吗,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什么样的梦……不记得了。”只觉得好可怕,却怎么也逃不开……是他叫醒她的吧?让她从那个梦里逃出来……
“……睡吧!明天早上还有课。”
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只觉得禁锢着她的双手收得更紧了。把脸埋在他刚扣好睡衣扣子的胸前,闻到淡淡的香皂味,暖暖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是第几次了……像个孩子被他抱在怀里……想不起来了……好想睡……
合上眼,她轻轻应了一句: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