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谢千觞(中)(1 / 1)
那人抬腕,手中也忽地多了一柄剑。青青,略细的剑,双剑相击,叶瑾只觉大力,他翻个筋斗,在墙上借力一踏,下一剑又疾刺檀瞻城主。
——我要杀了你。不管什么,我要杀了你。
他看见那个人面上罩了一个精致的面具,眼睛是两条细缝,在自己的官邸也要遮掩自己的面容的人,又在什么时候才能露出真实的容貌?
那身黑袍是卫国贵族惯常的服饰,长而阔大,不利于近身缠斗。叶瑾目光扫过,剑式转换,当年邵隐曾经教过他的几招。
梅祭,漠风,初晴,挽歌,碧颜,清影,残光。
苍烟落照,白云悠悠。
以心为剑,以念为剑,以天地为剑,无剑不能为剑。
他有这杀的执念,这执念锋利了他手中的剑。
——只要刺进去,重重地刺进去,找一个不会被斩断削去的地方,找一个不致命的所在。
——然后一切恶人有所得报,我便报了我的仇。
而檀瞻城主的剑并不回击,只是固守。青光连绵,水波不兴。
每一剑都击在虚处,格挡之时却恰到好处地震开他的长剑。叶瑾知道自己年少,力道较面前这人颇有不及,但这人只知守备,他便发起狠来。
他尚记得那一夜间的剑舞。
世间已无对手,天地就是对手。
世间已无敌人,天地就是敌人。
每一招都豁尽全力,每一招都毫无保留,每一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悲欢离合,爱恨生死,皆为剑招。
最后一剑,对手终究是没有躲过。
剑尖些微血肉的阻力,他左手覆上剑柄,双手一推,长剑贯体而过。
黑衣染血,是难以看出的。
叶瑾急促地呼吸,他的心怦怦跳着。双手还放在剑柄上,他和那个人已经很近。
他没有受任何伤,但对方已经重创。他看着那个人把剑轻轻纳回剑鞘,甚至没有一丝苦痛的表示。
他拔出了剑。血喷溅出来,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自然,仇人的血也是热的。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
这是檀瞻城主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语气温和而平静。那个人没有试图止血,只是任血涌出伤口,染湿黑衣,然后在地上形成小小的血泊。
他的声音很熟悉。叶瑾后退了一步,“你……?”
檀瞻城主抬起手,摘下了面具。
年轻,俊逸,苍白的面容,眉心已经有了深刻的刻痕。但是他在微笑,那双茶色的眼睛中涌入春水。这是两年来叶瑾第一次看见他,依旧是昔日温恬的微笑,但叶瑾如今只觉得寒冷。
“阿瑾,我一直在等着你。”
叶瑾抽了一口冷气,他深深地吸气,却还是觉得无法呼吸。他后退,退到墙根,脊背撞上了冰冷的石墙,他退无可退。
他的心越跳越快,似乎要冲破他的胸腔,跳到外面来。
“……为什么?”他想要发问,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你终于不负我望。”檀瞻城主轻轻地,微笑着开口,“可是,偏了一点。心脏在这里。”
他抬起左手,指在自己的胸口,“来,再刺一剑。”
叶瑾摇头,他发觉自己在颤抖,甚至无法握住手中的剑。
他的剑落到了乌石的地面上,他左手按着墙壁,没有方法控制自己的颤抖。为什么。他甚至无法说出只字片语。
“你在害怕?”檀瞻城主抬眉,笑问,“你来了这里,做了想要做也必须做的事情,居然害怕?当年他是怎么教你的!”
“小萧哥哥……你为什么背叛他?”叶瑾终于说出了话,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不成声,“你们,你们不是兄弟么……为什么你要背叛?”
“现在说这些,可还有用?”萧茧轻轻地笑起来,“现在回答你,是他不会死,还是我不会死?”
“我要杀了你。”叶瑾低声地道,“你背叛了哥哥,他死在我的面前,我看着他死却毫无办法,我要杀了你。”
他重复着自己的话语,似是若再不重复,下一刻他便没有勇气。
但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再提起自己的剑。
“来吧。”萧茧轻声道,“你为他报仇之后,世上将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的步伐。”
“不过,”他轻轻地,将左手按在胸前,封住伤口处的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带我去寞於山,我希望他看见这一刻。”
“为什么。”叶瑾低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对面那双茶色的眼中,光芒渐渐地黯淡下去,“决定了的事,不必问为什么。”
即使重伤,对面黑袍的人依旧站得笔直。叶瑾发现自己已经和对方差不多高了。他蹲下身子,拾起了铅色的剑。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无法抑制。
“为什么?”他不看萧茧的时候仍然在问。地上那一滩血色泽极艳,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缕血从剑锋上滑落,叶瑾记起昔日,邵隐以自己的血为他开锋,那时这柄剑第一次染血,同样地一道血痕。
他们的血,先后染在同样的地方么?
“如果可以赶到那里,我记得今天是他的死日。”萧茧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月同日死,便是我的愿望了。”
“为什么!”叶瑾大喊,“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萧茧微笑,“你知道,阿瑾,我们经常做一些无可挽回的事,但是做了就不要后悔,否则会一直悔恨下去。”
“你后悔了?现在你知道后悔了?”叶瑾喊道,“如果现在你后悔,当年你又为什么那么做?”
“嘘,不要哭。”黑袍的人走到他的身侧,染血的手指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到了寞於,一切自当分晓。”
他知道自己已经重创了对方,根本用不着再补一剑。就像当年的邵隐一样,萧茧会慢慢地死去,世间再无一人有能力拯救,但是在这一刻,却是重伤的人伸出手来安慰他。
是他杀死的人安慰他。
是他憎恶的人安慰他。
是他爱如兄长的人安慰他。
这安慰的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叶瑾抬手推开萧茧,黑袍的年轻人在他一推之下向后摔倒。他无意识地伸手扶住对方,此时却是那个人勉自立住脚步,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他。
“既然你看清了我,知道我隐瞒你,那我们不必如此……你也可以选择不让我得到我想要的。”萧茧言语的声音越来越低,“想让我在这里死,还是在那里死?”
“我……带你去寞於山。”叶瑾低声道,“小萧哥哥。”
萧茧低声,“你不用再叫我哥哥,我不配当你的哥哥!我是你的仇人,你应该直呼我的姓名!”
“小萧哥哥,”叶瑾轻声,“你是要逼疯我么?”
他看见那个人怔了怔,随即轻笑,“或许吧,阿瑾,不过别害怕,你也是我的弟弟。”
那是带着一点悲伤的声音,轻而柔和,萧茧站在那里,血还在流,因为穴道封住,只是一点一点地滴到地上,染出一片淋漓的血色。
——饶恕我。
——我到现在才知道,当年你不让我报仇,为的是什么。
叶瑾带着萧茧来到寞於山,山巅上的小屋是他少时的居所。从后山上去,如今已经不需要陷阱和机关,因为再没有人会被过客打扰。
这一座沉默的大山,如同世界和岁月一般喑哑。岁月无情,离去两年,无人照顾的小屋,也几已被枯叶掩盖。叶瑾看见房屋两旁的花圃,却是一惊。
从前植下的花树,那些从未开放过的鸾枝,却在这时绽放出花朵来。
花团锦簇,烈艳一片。
叶瑾走过去,伸手到花树中间。那些冰凉的火焰碰触着他的手指,他微微一动,一朵花随着他颤抖的手指落下。
——他知道这些花将来是什么模样,所以在这里种下它们。
——只是,他活着的时候,却没有能看见它们开放。
“哥哥,我回来了。”他轻轻地开口,想要让对方知道,又怕惊醒沉睡的人。
那时候邵隐的睡眠很浅,连续很多日子的彻夜不眠。他被佯装的入睡赶上床榻,在半夜起夜的时候却总会看见那一双有着浮冰色泽的眼睛。
不要紧,不碍事,会好的。
他听腻了这些答案,但是能让那个人再说些什么?说会死去,一定会死?
“那时哥哥不让我报仇。”
叶瑾轻声道,“那时哥哥说,我和他不一样,我没有背负的,没有仇恨,他希望我成为天下第一,走他从前未走完的路。”
——但是,我却知道,你是被人害死的。
——所以,我必须复仇——就算最后后悔也无妨。
——所以,使我痛心的是结果,但是,我却绝不后悔。
萧茧沉默。
叶瑾转头看看那个人,萧茧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几乎是一种淡漠而冷漠的态度。他的唇际有血。拼了命前来,准备把命送在这里的人。
那是种决绝的冷漠,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甚至希望这样。
那么,如君所愿。
少年叶瑾轻轻拔出了手中的剑。
听见他拔剑的声音,萧茧转向了他,并不动容,没有任何的退缩。那个黑袍的人只是抬起手,擦拭去唇际一缕新血,“给你流华的,是未知主人?”
叶瑾不置可否,他轻轻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剑尖在颤抖。
他曾经染了他的血的剑,颤抖不休。
他看见萧茧笑了起来,在邵隐去世后就很少露出表情的年轻人,唇角微挑,他看见萧茧眼里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