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一饮断绝旧时谊(下)(1 / 1)
林翎勉力抬掌,知道这一回是生死关键,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运足全力。他没能完成她的托付,那就死在她手里也无妨——只要她能替他杀了萤的首领。
不过,他这么拼命,有没有半分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人?他沉默地一笑,如果能力所及的话,他必须保护她——也是因为她曾经放过他。
血樱合手起势,随即半抬右手,林翎看见那白衣女子的掌缘在空中划过半弧,很慢的动作,但是无懈可击。林翎微屈左手,看着她一掌轻轻拂来,瞄准来势,硬迎其锋!
同一时刻,林翎忽觉背门被一只手抵住,力量源源不断自后涌上。成舒冲破穴道,要助他一臂之力?他知道她本受内伤,这样下去,二人都性命堪忧——但是他瞬间惊愕之后,明白她相助之下,自己更不能临阵退缩。他聚力于左掌,与血樱硬碰硬拼这一掌。
那个冷漠的女子却忽地笑了,“很好,就是这样。”
他只觉血樱那只手如一潭静水,他掌力如泥牛入海,没有反击也没有击中什么的感觉。她掌忽地斜下,指尖在他掌心划一道伤口。那一道伤口在他掌中,林翎只觉劲力立泄,同时血樱指尖轻弹,一道寒意直顺手臂滑入胸肺,林翎登时觉得自己被浸入一池冰水之中,寒意刻骨,却根本打不起寒颤。年轻人没有后退,他只是觉得困倦,身子不由自主地要向下滑,“前辈——”
血樱轻轻一拂手,那原本碎裂的柜台,顿时被击成齑粉,“我改变了主意,暂时不杀你们。不过背叛了我的人,你必须受到惩罚。”
林翎再站不稳身子,喉中一甜,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前辈的意思——”他挣扎着,不让自己失去知觉,“是放过我们?”
“还有力气说话?”血樱仍然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你的力气留给自己罢,不过怎样,我都是会帮你报仇的。”
她走进屋子,踏过尸体,在角落里找张椅子,就坐在那里,静静地,似乎不再过问任何事情。
林翎回头看成舒,她还保持着一手按着他后心的姿势,但是他一动,她已经跌倒下去,血从口鼻中涌出来。她本来就受了伤,还为他费力——但是他也已经受了重伤。
他如果抱着她,就没有办法拔出武器,没有武器就没有半分生机。林翎选择拔出吴钩,他可以在这里等待援兵,或者等待命运。
不幸的是,走进屋来的不是援兵。
林翎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衣人走进小店。他半跪于地,手持吴钩,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顺畅地呼吸。那个黑衣人面上罩着一个面具,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表情,甚至眼睛。那个面具是铁的,很薄,用两根细细的链子系在耳后。眼洞只是两条细缝,他看不见那个人的眼睛,甚至怀疑那面具里的人能不能看见别人。
“我听说有个人回来了。”那个戴面具的黑衣人道,“这个人在我的面前么?”
林翎不回答,他凝神聚息,却几乎聚不起半点真气。坐在墙角的血樱似乎不被那个人所注意到一般,她还在这里,那股香气还在,虽然他嗅不真切,但这么近的距离,他知道她在场。
黑衣人道,“杀了我的手下的人是你?”
林翎还是不回答。他听见一滴一滴,什么东西滴在地上的声音。
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很小,但是如果已经有了一个血泊,血滴滴落的声音就会变得大起来。
林翎不回答黑衣人的话,他只是准备全力一击。如今的他是受伤的野兽,无论谁侵入他的领地,他都会不问缘由地兵刃相向。血只是从他右肩绽裂的伤口流出来,染污衣裳,流在地上。
他的血再这样流下去,总有一刻会流尽的。
但是林翎不管不顾,他只是准备着必然的一击。
“我想,你也是知道点什么的。”黑衣人又道,“流星门的叛徒与我的叛徒沆瀣一气,是有什么居心?”
林翎冷冷,“杀你!”
不及言毕,一钩直上,赌命的一击。
他知道自己无力防备,便拼上性命也要杀了这个人。
他不用再管这个人是谁。
而黑色的人双手轻抬,似是知道他会攻向何处一般,双掌内缘微错一合,左手压上右手,化作拨势,吴钩刺招已被化解。林翎早知对手会如此,一转钩身向上疾挑,他的好奇让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人。
但是他还没有触及对方面具,那人动作快得惊人,见招拆招,化解他的所有攻势,而没有表露出他所知道任何一派的武功——这样刻意隐瞒,这个名字呼之欲出!
林翎道,“你是萤的首领?”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那人淡淡地,漫不经心一般地回答,低头闪过他的攻势,一掌拍在他的胸口。
肋骨折断的声音。
林翎眼前一黑,退出好几步,撞在墙上,他以钩拄地,还是支撑不住身体,伏倒下去,“你为什么要……”还没有说完,已是无力再开口。
黑色的人依旧戴着面具,沉默地立在屋中,久久道,“你不必再装死,出来罢,血樱,想要向我兴师问罪的人是你不是么?”
“啧啧。”白衣的女子从角落里立起身形,“你知道我?”她眨眼,“你不过是个孩子,也知道我?”
“年纪和资历是两回事,你与我都同样知道这些。”黑衣人淡淡道,“如今没有人阻碍,你是要在这里打,还是你选地方?”
女子微微抬起头,唇角噙上一朵笑意,“你不怕他们给你收尸以后染上怪病,一个个都死干净?”
“是么?”黑衣人淡淡,同一时刻已然拔剑,一剑直刺血樱眉心。正面一剑,没有花巧变招,却是快得惊人的一剑。血樱同时抬掌,双指夹住剑尖,向下一压,黑衣人剑势依旧不减,即使夹住剑锋,依旧不能阻他将那剑送进对手咽喉。
而血樱以自己一双手,竟是守得滴水不漏,二人见招拆招,一时间竟是难分胜负。
林翎失了知觉,却觉一股暖意自后贯入体内,他几乎无法睁眼,只听见低低的声音,“不要死。”
十年没有还尽,他为什么要死?
林翎勉强睁开眼,看见两条影子在屋中几次交锋,都是不分胜负的拆招变式。他侧了头,看见成舒血泪交织的脸上浮现释然微笑。
忽地一声响亮,二人止了动作,血樱用手指擦去嘴角血痕,冷声道,“果然不负盛名,萧门主,承让了!”
林翎如遭雷殛,“萧门主!”他惊呼,“真的是你!”
黑衣人沉默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轻轻抬起他的剑,谁也没有办法从那铁铸的面具上看出他的神情。
他的剑是青色的,略细而修长,在他苍白的手指之下平静地伏着,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柄剑再挥动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死。没有人能在他手下同时保护两个受伤的人。
林翎看一看成舒,她不理会他的注视,只是抱着他,他听见她的心在很快地跳着。
“在动武之前,不如先喝一杯?”一个声音,恬淡温和,来自窗外。
林翎松了一口气,他此生从未这么感激牧归舟的到来。
他看见牧归舟走进这间小店,手中提了一个坛子。它封着口,却已有酒香氤氲而出。“大家可以都饮一杯南柯,这可是我在城主府偷的。”男子微微一笑,扫尽屋中肃杀气氛,“我想,少城主应当乐于与我们分享。”
黑衣人仍然不语不动,手指近乎痉挛地握紧了剑。牧归舟叹了一口气,“少城主,又何必如此。”
黑衣人无言,他没有反抗或者逃离的举动,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剑,然后缓缓纳剑入鞘,“原来,牧统领来檀瞻,明里为了联姻,暗里却是为了这件事。”
牧归舟道,“卫王不希望国中动乱。”
黑衣人点头,“我努力,不过,不能保证。除非你杀了我,再找一个保证不会发生动乱的人代替我。比如说……我哥哥?”他摘下面具,因为受伤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英俊面容,并没有因为群敌环伺而改变神情。他还是平静的,甚至有一点温和,“我想,小林迟早会发现那件事情是我刻意安排的,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我不会杀他,但是他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就是我不能容忍的事情了。站错立场的结局是两头受罪,幸好叶青已经死了,否则我哥不会胆敢回来,他会被父亲活剥了皮,你别看他说那么多。”
他说得很多,是因为他也在紧张么?“为什么?”林翎问,“为什么会是你?”
他从那个年轻人的目中看见一抹奇异的情绪,怜悯,同情,这类似的情感都不真实,他知道那个人不会给他答案。他知道那个人看似温和而好说话,却绝对是最不会留情的一人。
到底为什么?他还想问,却问不出口,呛咳起来。牧归舟在窗沿上放下手中的酒坛,走到林翎身侧,搭上他的脉门,道,“真惨。”随即,他又去按了按成舒的腕脉,道,“你得休养大半年,才有可能恢复。”
成舒低声道,“我不在意。”
牧归舟点点头,“你们二人都得死上一阵子,否则仇家找上门来就真死了。”
“牧统领,”林翎低声,“你为什么帮我?”
“我从来没有帮过你,不想见老朋友伤心哭泣,说男人死掉了而已。”牧归舟淡笑,“而这位萧公子——”
“你别指望我会怎么样。”黑衣的年轻人神情平静,“我在这座城中,你们没办法除掉我;我伤好之前,不会出这座城,伤好之后,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拦住我。我有引领全族的责任,不论在你们眼中是正是邪,我都不会改变。”
林翎看见萧茧茶色的眼中有火光闪烁,他不再是初次见面时那个眼里有明亮色彩的年轻人,如今萧茧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种燃烧他自身的火焰,让人叹惋。
“挡在我路上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踏过去。”萧茧一字一句,郑重地结束他的话语。
牧归舟抬头看那年轻人,“即使是生死之交,也——”
“他并不例外。”很快的回答,没有迟疑,一切都理所当然,“如今,你们可满意我的答案?”
血樱一直不曾言语,此时却走至萧茧面前,“我们要杀了你易如反掌,”她静静地道,“要让你生不如死也很简单。如今你落单,没有你交涉的余地。”
“哦。”黑衣人一笑,“我知道,那又如何?”他走到窗边,拿起那个酒坛开启,“不如先饮一杯,牧统领拿了酒坛子,为什么不把旁边那些碗也装来?”
“这却不巧,没有酒具。”牧归舟道,扶起已经无力直立的林翎,“不如回转贵府,再做商议?”
“也好。”萧茧轻轻覆上面具,“小林也想知道用意罢,我为什么让你刺我一剑——下次记住,杀人要杀死,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他负手走出门去,牧归舟扶着林翎,林翎看着萧茧,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那个人,从前如此,如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