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且慢饮恨但闲说(下)(1 / 1)
可怕的第八章继续……不知又过了多久,昏过去又醒过来,最后林翎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在了那间牢房的一堆稻草上。他的头昏沉沉的,身子也沉重得很,体无完肤,身下的稻草却被自己的体温焐得发烫。身上的伤已经不再流血,看起来也还没有腐烂,但有些草尖戳在伤口里,痛得钻心。
他唇上焦灼,却没有水。呆呆躺着看向那遥不可及的房顶,少年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方叹那一口气,又有一声微微的叹息,自牢房之外飘了进来。牢房的门被什么东西挑开了,他听见脚步声到了身旁,勉力扭头,看见黑色的大氅风帽。那之中的人似敌似友却也非敌非友。“我是来带你离开的。”那来人道,“快起来随我走。”
林翎苦笑,挣扎欲起,却动弹不得。“我动不了,别管我,让他先逃走。”林翎努力低声道,“事至如此,我怕是活不了了,不用管。”
“我可是收了某人的钱才来劫狱救你的,这可比杀人要多一倍半的钱。”燕逸秋道,迅速扶起林翎,碰到了他的右手,他不由吸了一口冷气。燕逸秋问,“你丝毫动不得?”
“我……内息被牧归舟封锁,”他艰难地回答,“如今,怕是没法子再动。”
燕逸秋叹口气道,“如此,我却要多费些气力了。”
她忽地一矮身,竟毫不费力扛起林翎身子,蹿出小门。林翎昏昏沉沉,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见牧归舟声音道,“有人劫狱?光天化日之下,还有王法么?”
林翎强睁了眼看,燕逸秋左手扛着他,右手已然拔剑,那柄青青的剑在她的手中,微点出圈圈涟漪来,“谁也拦不住我,我要带走他!”她大声宣布,“拦我者死,就算是牧归舟你也一样!”
“有趣!”林翎听牧归舟冷哼一声,压迫之感陡然上升。因为伤势沉重,他神志本不清明,只听剑与什么他物几声金铁交击,燕逸秋冷声道,“昔日在临安,我便最烦你,纳命来,牧归舟!”
她一边丢下了林翎。林翎身子撞在地上,伤势痛楚,他抬不起头,看不见燕逸秋与牧归舟的战斗,只听见连绵不绝的轻微撞击。林翎是见识过牧归舟的武艺,想以牧归舟之强劲,燕逸秋竟能与他过这么多招——那么若是邵隐自一开始就不曾受伤,能否真正挡住牧归舟?
忽地,牧归舟冷叱一声,“燕逸秋,我不想杀你,你这是逼我下杀手!”
而燕逸秋笑声合着她袖中风铃的声线,清脆悦耳,“啊呀呀,我还真是害怕呢!”
林翎努力想抬起头来,但他动弹不得,仅在呼吸间,听得燕逸秋一声大笑,烟雾笼起,她终究还是先行离开。
烟雾散去之时,林翎看见牧归舟站在他的面前,“站起来,”牧归舟淡淡道,“你是武者,若因为这点伤就动弹不得,真是让人笑话。”
你倒也被人先打成这样,再说风凉话不迟。林翎左手撑地,却还是无力,撑起一半身子便倒了下去。他不自觉用右手一撑,只听腕骨格地一声,指腕痛楚,他又失去了知觉。
“别装死。”牧归舟踢他的肋骨,将他踢醒。足上没有贯力,牧归舟似乎还没有立刻杀掉他的打算。林翎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提了起来,又是一段晃晃悠悠的路程,他被扔进囚室。牧归舟道,“你招了?”
林翎低声冷笑,“你为什么不招?另一个人去了哪里,难道不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看你只想除掉我而已!”
牧归舟冷笑,“我怎可能知道他逃去了哪里?听说廖明冶从你嘴里什么也没有撬到,颇为不悦。以他的性子,明日你还得再上一次,这一回——”
林翎闭目,“只要顾不醉不死,我就不会求死,我要活下去看着他死。”
牧归舟道,“好自为之罢,我第一次看见有一个人会让流星门主与未知主人共同挂怀——你的面子,还真是大得让归舟惊叹。”
林翎不语,他的神志又开始模糊。在这样的时刻,他已经很难保持清醒。
他听见在极远的所在,有人在轻轻哼着一曲歌。
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的痛楚似乎突然消失了,他在这狭小的牢笼中睁着双眼,却觉得自己似乎不再在这具身骸之中。
他看着廖明冶走进牢房,那个人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那种倦意稍稍黯淡了他的明,却也加深了他的艳,声音很远又很近,很悦耳的声音,似乎不是那个带来酷刑的人,但是他又从不曾改变成什么。
“你什么也不会说,是么?”
林翎漠然地看着那几乎看不到顶的黑暗,不转一转眼。廖明冶在他的目光里存在又不存在。
廖明冶又道,“你到底是谁?”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听见了,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廖明冶在他的身边站定,卡住他的脖颈,一手将他的身子提了起来,“林翎,城西那个小林翊已经死掉的孪生弟弟。槿国不尚武,你的武功习自何处?”
廖明冶钳制着他,他因为痛楚而皱了眉头,仍是一言不发。
“你不强。”廖明冶道,“作为一个习武的人,你实在不能算是强者。但是你这样的人,牧统领却特意暗示我杀死,真是让人好奇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杀我?”他终于开口。
“你想速死么?”廖明冶道,手掌按在他的咽喉处,一只很凉的手,似乎不属于这个人世。
林翎终于把目光聚在廖明冶的脸上,“只要顾不醉活着,我决不死。”他已然衰弱无力,言语之时,却斩钉截铁,“要杀我,也看你杀得了杀不了。”
廖明冶笑了笑,又将他扔在地上,“既然如此,我便不杀你好了。你的命运将会走向什么方向,连我这个看惯了悲欢离合的人,也有些好奇啊。你重创了顾城主,他略好些时,怕是要亲手杀了你——当然,这不一定。”
“我乐在其中。”林翎道,“我会杀了他。”
“看看这只手,已经没有能力杀人了……真是杰作,也许我会连你的牙也敲掉。嗯,不过那一切等以后再说,我看这些人想挨打了,把重犯饿死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他们应该做的。”
廖明冶离开牢室,不久有人端了一盆稀粥放在他头侧。林翎勉力去喝了几口,胸中翻涌,忍不住将粥带血一起呕出。他喘息着,汗湿全身,但他也知晓若再如此,他一定会在顾不醉之前死去。
终于不再将咽下的食物吐出,他也筋疲力尽。躺在自己呕吐的稀粥与血之中,林翎昏昏沉沉,只感觉身上无法止住的疼痛。
他无法逃避与忍受。
在极致的黑暗中,他忽然看见了一轮明月。
坐在月下的人,看起来很孤单。
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伤损过,身子轻捷,走上前去,却也没有走近的感觉。
他在远处喊,“先生!”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也没有什么别的声音,在这不知是真实还是幻梦的所在,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否真实。
忽然,在静寂之中,又有了水滴落下的声音。
是那极端的静被打破的,唯一的声响。
血落下的声音。
少年忽然惊醒,痛楚回到了身上。他全身血迹,奄奄一息,但他忽又有了种感觉,被牧归舟封住的气息,开始有了一点缺口。
他努力地冲破阻碍,调理内息。内伤虽非很重,但气息不顺,便无法抵御外力。牧归舟的禁锢渐渐失效,但此时空有内力也是无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廖明冶已成功的让他在肉体上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他的右手完全肿了起来,肿胀掩盖了伤口处暴露的断骨,他的整只右手,直到手腕处都是肿胀的,动一动便痛得钻心。他衣服几乎完全破损,干血凝在胸膛上,但是鞭笞留下的伤并没有之前那么痛。
他已经觉得不再痛了,只有浓重的睡意一波波袭来,又被他右手的痛楚赶走。少年躺在监牢之中,神志模糊,直到门再次被打开,两个人把他拖了出去,他才略微清醒。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个木架,他的身子被吊上去,断腕被拉扯着,林翎闭着眼,他现在连□□的气力也已没有了。
“还是很硬气。”廖明冶明澈的声音,“你考虑了这么久,也不打算说出来么?流星门主的下落,还有你师从何处?”
你们无法抓到他。林翎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模糊不清地吐出话语。
廖明冶道,“你大声一点。”
他并不走近,对这样的犯人很有经验。而看来先验的感觉并不美好。
林翎不再言语,廖明冶也似没有再对他施刑的意思,只是淡淡道,“不想说也罢了,给他上点药。”
他觉右手为人所触碰,痛楚钻心让他几乎晕厥,但他咬牙忍耐,那兵士用刷子蘸了什么,开始刷他的伤口。剧烈的痛苦让他不自觉低声叫了出来,挣扎着想要逃避,但是他无路可逃,直到廖明冶示意那兵士停下,他的痛苦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还不愿说么?”
林翎不抬头,他咬着牙,一言不发。
于是廖明冶叹口气,要那士兵用盐水刷干净伤口,然后倒上了什么,以一卷绷带密密缠起。
没过多久,他就无法再忍受下去。受伤的手似乎燃烧了起来,他想要逃离火焰,那火焰却粘在他的手上,与他被夹碎的骨头一起哀鸣。
“廖刑司,你开心么?”林翎忽睁了眼问,“看着那么多人辗转呼号,见了我,你开心么?”
“我并非一个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人。”廖明冶淡淡道,“你的痛,我不以为快意,也并不以为痛苦。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我只是一名刑司。”
他示意兵士,兵士会意退开。廖明冶从桌边站起,走向林翎,“我总想再问一遍,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卖别人的,是么?”
林翎哑声,“我不会说任何殃及别人的事情。”
廖明冶轻轻一笑,他是那种笑起来的时候,也让人莫名地觉得他有些悲伤的人。
“那么,你任凭这些事情殃及自己?”
“我自作自受。”林翎低声道,“我本可以杀了顾不醉而逃走,却没有立时杀了他,这是我自取灭亡。”
他听见了廖明冶的叹息么?那个年轻的刑司道,“你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么——只是,如今你想到什么,都已经晚了。”他顿了顿,“城主明日要亲自审问你,要让全城的人都看着你死,包括你的兄长。”
林翊会看见?他只听闻了那一句——林翊会看见他。那群人会说出一切,然后他不得不在林翊的眼前死。无法更改的结局么?他终于笑了起来。那又如何?改得了改不了,不都是同样的结局?
他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林某,求之不得。”
血顺着唇际下滑,他咳了几声,喉中温热而腥甜的血,让他的神志又有些恍惚了。手的灼痛不再剧烈,他已经习于忍受痛楚,就像他认识的某个人一样。
他绝不会出卖那个人,是因他知晓,那个人是他所剩仅有的希望。如果无法手刃顾不醉,由那个人去杀也一样——他笑着,面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如今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改口,正如我之前从未开口一样。”他笑道,“其实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恨意,你只是顾不醉的娈童而已,换句话说,你比我更可悲。”
廖明冶笑了笑,道,“当年是有人这么想过——但,且不说城主不曾有你那种念头,林翎,我或许确实是可悲的,但我也可以用你自己的话回答你。我乐在其中,并且,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可悲的呢?”
他看着林翎,林翎在那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看见自己满布伤痕的脸,那是自己又不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冷淡,如那并非自己的生死,而是相关另一个人。
“我还是那句话,顾不醉只要不死,我就不会死。我为了杀他而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