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且慢饮恨但闲说(上)(1 / 1)
可怕的第八章来了~~~监牢的门关闭了,林翎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他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牢房很小,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只有五步,他走了几个来回,便停了步子,坐到墙根的一堆稻草上。
那是去年的干草,因为担心牢狱之中横生瘟疫而喷了醋,气味刺鼻。林翎坐在上面,把脸埋进双手之中。
如今,连可能抓住的最后的事物,都已经失去了。
他的吴钩已经不在身边,内功为牧归舟封住,他没有任何机会,也没有任何能为。他如今几乎已经绝望,等着即将来临的可能的磨折。
但是,在那绝望之外,他还是抱着最后的愿望——他不能死在这里,因为他不能输。
天色应当一点点亮起来,但是他在没有窗户的牢狱之中,没有方法知道。他在这一片的静寂之中,心跳的声音愈发强烈。
他抱紧了双臂,感到自己瑟瑟发抖。这种无可奈何与悔恨夹杂着的情感,让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
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牢门被开启的声音,林翎抬了头,看见牧归舟红黑双色的官服。牧归舟的脸上不再有那种他一直面带着正如他的面具的微笑,如今的牧归舟冷淡而近乎冷漠,林翎几乎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了。但是林翎不言语,不动,只是看着牧归舟,等待那个人下达判决。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跟我来罢,”牧归舟道,声音平静而冷淡,“如今不用枷锁,你也逃不掉了。廖明冶的名声我也刚知晓,你说不定还不知道——但是记住。”他的声音之中忽多了一线讥嘲,“我原本想要杀了你,但是不能。你不久就会明白那是什么。”
林翎嗅到火的气息,在那黑暗长廊的尽头。他离火越来越近,那种一度远离了的绝望的感觉又一点点回来。林翎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头的门开了,牧归舟带着他走进去,让他在里面呆着,自己从来时的门走了出去,锁上房门。林翎不言语,只是等待着。
这屋里有火的气味,却没有火的热度与色泽。这间屋是黑暗的,他也不奢望从其中得到光。
林翎只是站着,看着黑暗,他知道邵隐那种越过他的视线会投向什么地方了,有些地方只存在于追念之间。
忽地,有一盏灯亮了起来。林翎因这灯光而眯起了眼,隐约看得面前有一座木架,呈木字型,上面有五个铁环。木架的本身看着已经不再是木头的色泽,而是一种浸透了血,泥土与铁锈的颜色。林翎看着那座刑架,因为讥嘲的念头而笑了笑。
刑架那边也有一扇门,方才开门进来的人点上了灯,开了口,声音清亮悦耳,“听说你做了一件大事啊,林公子。”
这就是廖明冶?林翎不言语,他看见那人的脸,面色在烛光的前面,掩在阴影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廖明冶与他想象之中的人并不相同,他的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并且瘦。相对而言,牧归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那是一种英挺与优雅交织的美;而这个廖明冶相对于牧归舟,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美——他的容颜几乎只能说是明艳的,却又似乎带着些微不真实的感觉,一种让人不得不怀着赞美与恐惧的美感。
林翎终于开口,“你就是廖明冶?”
“不才正是。”廖明冶一步步走了上来,“我想,林公子想必也知道自己为何前来此地。”
林翎淡淡道,“我不会说出任何事情。”
“我还没有开始问话的时候,请不要浪费气力。”廖明冶微微一笑,“请上来罢。”
话音未落,他已到了林翎身旁。林翎没有气力,不能反抗,被廖明冶一人之力提上木架,脖颈与四肢分别被铁环扣紧,“你的内息既然是牧统领封住的,我信得过他,不用再来一次了。”他轻笑道,“牧统领也懂得为国家省钱,不为你套囚服,真是正确的做法。”
林翎不语,他看见廖明冶的脸,廖明冶的面色极白,并非邵隐那种失血的苍白,也非是邺地居民的天生白皙,而是一种长久不见日光的白,就似一个幽魂,在这跳动着火光的刑室中,可怖,却也使人憾叹。
廖明冶一推,他身子随着下面木桩转了个个儿,面对的正是那烛火。由于脖颈被卡得恰到好处,他没有办法转过头去避开火光,而即使他闭上眼睛,火依旧在他的面前。
他的下颌突然被钳住,“睁开眼。”清冷声音盘旋耳侧,“我先将丑话说在前面,若你自杀,会有别人被你连累。在你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用别人威胁你的兴趣,但若你死了,我就只有去找别人重复这些。”
林翎不假思索,一口口水,唾在廖明冶的脸上。廖明冶眨眼,言语之中却无愠怒之声,“想要激我也是无用,且想一想,你的同伙在何方罢。”
林翎看着廖明冶,见那幽魂一般的男子竟不去擦脸上的唾液,冷笑道,“伪君子,你刚和城主睡过回来,难道不知我的同党就在城主府中?”
廖明冶的眼中寒光微闪,顿又平静,“你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可以承担,不是么?”
他向后走到桌边,叫进两名兵士,“刚开始的时候用不着太狠,取第三格那条五缕的鞭子,等一会看着办。”
林翎依旧漠然,被牧归舟封住的气息无法凝聚,他努力动一动手足,却没有办法,它们将他紧紧地固定在木头上。少年看见高大的兵士自门外拿来一条竹鞭,竹鞭不粗,一头破开,分为五片。他看见那个人走到自己的面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咬紧了嘴唇,忽听廖明冶道,“且慢,先泼一桶盐水再抽。”
另一人提了一只桶,听廖明冶言语,一桶水便自他面前泼了上来。林翎虽是闭气,却还是呛入了一点。因那是浓盐水,刺得他咳嗽不止,又有血沁出唇际。他因那剧烈咳嗽而缩紧了身子,忽听廖明冶道,“打!”
那一鞭自左肩起,跨胸口到右肋,抽在他的身上,青衣立时被撕破,血色染了破碎青衣。林翎连叫都没叫出来,眼前便是一黑。
转瞬之间,又一桶水泼到了他的脸上。廖明冶的声音似近似远,几不真切,“说,你的同伙在哪里?”
林翎不语,廖明冶抬手示意,竹鞭又落。林翎身子动弹不得,竹鞭势大力沉,他虽强忍不出声音,一鞭一鞭下去,他几乎体无完肤,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但还是漠然地看着廖明冶,一言不发。
“你又何苦如此呢?”廖明冶道,那张清秀的面容上,隐约有了惋惜之色,“若你说出实情,尚可速死。因你所犯下罪行,是难逃死罪了。”
林翎看着廖明冶笑了起来,“我不会死,”他从牙缝里吐出字句,“只要顾不醉不死,我就不会死,即使你再怎么折磨我也一样。”
“看来你很硬气,但是硬气的人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是我想知道的了。”廖明冶一手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道,“既然他不肯说,那也没有办法。拿拶子来,我想,一只手是足够画押了。”他言语凝重,毫无轻佻语气。
林翎被缚在木上,满身是血,他看着廖明冶,又笑道,“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廖刑司是不是经常试在别人身上,就等人屈打成招呢?”
廖明冶站起身,自在桶中舀起一瓢盐水,泼到林翎身上。伤口痛楚难忍,他扭动着身子却无法挣脱。“让牧归舟那个家伙这么失态的人,我看你倒是第一个,真是有趣。他可与我同是顾城主的门生哩,城主对他,算是很知遇了,他也未让城主失望,被举荐到临安以后,一路立功,现在都做到统领了。”他等着兵士去拿刑具,一面若无其事地道,“我可不像他那么才高,也没他那么大野心,做个小小刑司,看这人生百态,也算是到头了——你真不打算说?需要我用你孪生哥哥来威胁你么?”
“一切,一切与他无关!”林翎断断续续地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我也听牧统领说他窝藏逃犯,还威胁牧归舟那个家伙,不是么?”廖明冶又舀了一瓢盐水,作势要泼,“牧归舟也会被威胁,这世道还真是要变了。”
林翎冷笑道,“牧归舟将这事当作功劳四处宣扬?”
“放心,我不会主动把他抓来威胁你——我毕竟还不是草莽。不过,你受的苦头,只取决于你肯不肯配合——哦,来了。”他看着兵士拿来一副拶子,轻笑道,“用夹棍夹断你的腿容易,但是那样最后还得把你拖出去,一点也没有趣味。再者,断了腿容易死人,断几根手指头倒不至于。城主要的是活人,所以只好你痛一些。”他一面将拶子套上林翎右手手指,缓缓收紧,“你还有机会说出是谁指使你,你的同伙现在在何处。否则,这只手就没了。”
林翎冷笑,“反正按你们的话都要死,有没有一只手有什么大不了?”
廖明冶点点头,“也是,那就让你守节好了。如果受不了想招,可以叫我。”
绳索收紧,林翎咬紧牙关。指节夹在拶子中,痛楚异常,而他毫无力气躲避,遑论反抗。他只有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负痛叫喊,听见自己的骨头在铁器之下格格作响,血的气味已经无法分辨。
“只要再用一点气力,你这只手,以后无论什么名医也无法救治。”廖明冶挥手暂停了兵士,淡淡道,“你真的没有一丝惋惜么?”。
林翎道,“我不说。我知道,但我不会说。你无论如何……都是要杀我的,不说,说不定还能活得长些。”他深深吸着冷气,痛楚无法抵挡。
“无奈。”廖明冶叹道,“继续。”
几声闷响,林翎只觉右手一阵剧痛,从指根到指尖,顿时除了痛楚没有其他任何的感觉。
拶子松开,他努力地转过头去,看见自己的右手。血肉模糊,白骨的断碴支离在血肉之间。他知道这只手已经彻底废了,却又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内腑的伤势,身上的创口,连同这只右手的伤,三种痛楚一起压了上来,他终于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