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同饮者孰与呜咽（下）（1 / 1）
“我无事了。禁锢一解，对毒我自有抗力，不必担心晚间之事。不过，去前你先告诉我，顾不醉的密室到底在哪里？”
“它在——”
你还不曾说时，你就知道它在哪里。就跟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样。
不存在的火在面前越燃越旺。
只有明月将一切尽收眼底。
羞辱，痛苦，多少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多少次想要复仇——
林翎不自觉按紧了脸上的面具，面具下的伤痕几似在昨日才铭刻。但是伤痕本身不会痛，伤痕在烙下的一刻，就再没有任何痛苦。
“它在……”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壁画里，我会带你去看。”
“不要回顾。”邵隐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修长白皙，指节因为长期持剑而磨出了厚厚的茧，“无论怎样都不要回头——这样才能发挥你全部的力量。”邵隐顿了顿，“恨足以使人强悍，但是过分的恨，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周遭的人。以后你会学到这些。”
“我不会连累他。因为他和我本是一人。”林翎抬起头，转身面对邵隐，“如果我死了，你能带走他，保护他么？他也救过你。”
“为什么先想着死？”邵隐问，“在去那里之前，你还有闲心托孤，不如向他坦白你的身份。”
林翎道，“我做不到。”
不只是因为无颜再见，也不只是因为离别三年。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只是随着自己的心去行动，而真相那么沉重，他肩负不起。
“他可以肩负一切真相，他有勇气与决心。”邵隐道，“若不是立场敌对，他还真适合跟着牧归舟。牧统领在这方面是个好的指导者。”
“你与牧归舟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既要杀你，又要放你；对你逼命却屡次半途而废，但为什么他要杀的只是我？”林翎问。
邵隐轻笑道，“他是捕快，我是流窜犯，算是敌人罢——但我若是真的死在他的手里，他少不得也得赔上一条命来。而假的当然杀一个少一个，所以他会对你下杀手，假扮我真的是很辛苦又不讨好的举措。”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小叶说你模仿得惟妙惟肖，这还真是不得了的手艺。……你今晚当真打算以这张面目前去，不怕连累林翊么？”
林翎望着邵隐，木讷的面上终露笑意，“这是我要为自己报仇。”他颔首道，“我们丑时才会出发，你先调息罢。”
出了里屋，林翎见林翊站在大门口，单薄而落寞的背影，让他几次要唤，却终究没有唤出口。直到林翊转身，他看见那少年面上不符合年纪的淡漠。
“哥哥……”从不曾出口的话语吐出唇际，他看见林翊微微笑了。
认为这是自己在逗他开心么？他不知道为了这不曾呼出的称谓，自己是如何追悔莫及——只可惜谁也回不到过去；只可叹旧日谁也不曾珍惜；只可恨……顾不醉。
他轻轻地向着林翊拜下，“这一日多谢你，之后若是有缘，我们会再相见。”
“我们一定会相见。”林翊道。
之后又是良久无语，林翎看着林翊坐在长椅上，烛火明灭。他看了一会烛火，觉得气闷，便出了门，看见繁星满天。上弦月自东天升起，已近了头顶。
“子时二刻了。”他听见身后的声音，“准备一下，该走了。”
林翎回屋，看见邵隐换了装扮。依旧是一身白衣，毫无杂色，袖口与领口却有繁复的同色花纹。这是一套紧身劲装，穿着却毫不似江湖草莽，却如王孙公子射猎归来。
“林公子，”邵隐道，“我的包袱先放在这里，事成以后我会回来取。若我回不来，你烧了包袱，里面有一面剑神令，你可以用来自保。事成以后，你最好也出去躲一躲，那时我会给你一个地方，你到那里去，可以寻得庇护。”
林翊道，“我知道了，请小心行事。”
林翎愕然，直到邵隐拍拍他，“走罢。”
翻出院墙，林翎不由问，“你——你居然有一面剑神令？”
“稀奇么？可惜牧归舟不吃那一套，”邵隐淡淡道，“我拿它其实没什么用处，是城月硬要塞给我，我也不是依靠他人才能偷生的废物。”
可是你才被林翊救过一次，难道因为自己没看见，转头就忘掉了？林翎咕噜。
方上街道，忽有脚步声。林翎掩护住引人注目的邵隐退入墙边阴影，看见一人跑过，一边大喊，“欠了我钱还不起可以慢慢还，也没有必要杀人灭口嘛，不要逼人太甚——啊！”身后追赶的人大喊，“兀那贼人，说甚昏话？”
待二人一个追一个逃没了踪影，林翎邵隐才重抬步伐。
“江湖……”林翎喃喃自语，“如果能活下来，真想去看看江湖。”
邵隐道，“别忘了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么？不，不会有任何人等待了。
林翎问，“你的毒怎么办？”
“还能再撑一个时辰左右，最好速战速决。”这就是答复。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抵御那种毒，如果此时可以胁迫燕逸秋交出解药——但是未知主人神出鬼没，甚至不知人在何处，又要如何才能讨得解药？
未走多远，二人看见城主府的院墙。昨夜有人闯入，所以是夜防卫更是森严。林翎看身边人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格外醒目，不由叹一口气。
“如今叹气也是无用，注意一下，要进去了。进院子不难，他们的屋门已经锁了，要从侧屋气窗进去。我前日来探的时候，那面窗子是开着的。”
林翎终于知道自己夜探顾不醉府邸其实什么也没有探明白，又想对方长于此道，便不再觉自己无能。二人翻过院墙，趁无人注意躲在树上，借树的枝叶在微风中的沙沙声掩藏行踪。
树冠很大，邵隐身在高处，为一树新叶所遮挡，看不出白衣身形。稍待片刻，邵隐声音又响，清晰而坚定，“最后一人转过屋去，你就上房，藏在女墙后面，要快。”
林翎不作声，盯着守卫的兵士，看最后一人转过屋墙，身形便疾掠，上了房顶。未待藏好，队末一人忽又回转，邵隐身形已在女墙之后，林翎却藏不及，只见一道青光飞下屋去，那人一声不吭，倒地不动了。
林翎不及多想，也纵至女墙之后，微声道，“你……你把那个人打死了？”
“杀这种人，可是污了我的名声啊。”邵隐淡笑，“学小萧，打晕而已。点到为止，我的手法已经不输给他。”
你到底还藏着多少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林翎并没有问出这样的问题。面前这个仅比他年长三岁的年轻人，好像又成了从遥远地方来的一个谜。为了什么，要去做什么，皆是无法猜透的。他曾经看到过仇恨，也看到过宽恕与放过，是贵族公子，却背离了故国——这样一个充满了矛盾与谜团的人，他不懂。之前之后，他都没有可能去懂得。
“我领你进屋，之后便要你做我向导了。随我来。”邵隐道。
林翎跟上邵隐，一路轻捷，躲过所有的守卫，却也到了最偏远的一扇小窗。窗子闭着，邵隐拔出碎心剑，斩断窗轴，将窗子整个卸下来，“一会出去还要靠它，你先进去。”
林翎跳入屋中，漆黑的屋，散发着陈旧的气息。邵隐随后入内，重按原样装好那扇窗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现在起，你随时做好逃走的准备。记住路线，我很可能被别人拖住，那时你只要动了手，就立刻逃走——切记要快，不过应是不至那么险，这一场赌局，大概还是我胜利。”
林翎无语颔首。所在之处应是间储藏室，林翎道，“不知门外会否有人正等我们。”
邵隐道，“顾不醉既然在密室，屋中必会有大量守卫，可能还有高手。总之小心，不妨先把武器拿出来。”
但是邵隐自己并没有拔剑，方才斩下窗轴之后，碎心剑已然归鞘。林翎道，“你呢？”
“我们现在是对手了，无须那么关心。”邵隐淡笑道。
“那你那么关心我干什么？”林翎反诘。
“怕你扯我后腿。”邵隐若无其事回答。
林翎便再不与他多言，开门之时，久无使用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少年迅速闪至墙边，久久无人过问，才进了回廊。
这地方他很熟悉，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这里留下的东西让他无法释怀——但如今这里只是一条空寂的回廊，绵绵延延，不知通向何处。不要再回顾了，今日就要将这城中怨恨的源头毁灭。
“太静了，好像有些奇怪。”邵隐低声道。
林翎走在前头，经过一条走道，忽见一人躺在地上。他俯下身探探那人鼻息，道，“是被人点了睡穴。”
“看来有人在我们之前来了，事至如此，还真是有趣。”邵隐回答，“若是某位让人头痛的人，今晚免不了要再来一场猫戏耗子了——但他若来此地，为什么会点倒守卫？此事还真是蹊跷得紧啊。还有多远？”
林翎道，“不远了。但我很疑惑。即使守卫被人点倒，但连仆役都不见一个，顾不醉不是这种清心寡欲的人，并且，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无论如何，这里可是城主的府邸，总会有人守夜闲话。”
“他们可能也在睡。”邵隐淡淡道，“因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