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同饮者孰与呜咽(上)(1 / 1)
林翎无法反对邵隐的提议,毕竟主动提出去对付守卫的是邵隐本人。但是他又有些担忧,“你还是要穿这样去?”
“我背弃了我的国度与人民,”邵隐淡笑道,“就让我固守这最后的一点偏执罢。”
林翎一时无语,久久道,“那,你这样的伤势,万一再碰上那个牧归舟……”
“我会拖住他,”邵隐道,“我招惹的人我自行解决。不过,你居然会关心我的死活,真是奇迹啊。”
“我只是不想胜之不武。”林翎道,“不过,你一见面就问我去了哪里,又是如何能分辨我和林翊的?”
“你们的声音不一样。”邵隐笑道,“从你们的谈话中听出你要过来,对于我再简单不过。”
林翎不再多言,只是站起,吹熄了一边的灯,“要我帮你么?”
“不必。我有些倦了。”
林翎走出屋去,看见林翊蜷缩在长椅上。他在那少年身侧驻足,长久地看着自己兄长的睡颜,面具下神情变幻,终于走到门后,和衣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林翎醒来的时候已至清晨,睁眼看看,身上多了床棉被。他知是林翊细心,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本已平静的心绪也失了宁定。他将被子折好放上长椅,此时林翊并不在屋中。林翎去看里屋的邵隐,受伤的人却是已熟睡了,气息绵长。
他看着那个人,想近日种种,好也是他招来,坏也是他招来,折合起来,终究还是不能对他多说什么。受伤的人面色苍白,本来邺地的人肤色就较中原人白皙,这样一来几乎是一种不真实的白垩的色泽了。他看了看,便又出屋,开门进了院中。
林翊正扫院中枯枝落叶,林翎看着,便去夺了林翊扫帚,帮他清扫起来。从前他也曾这么做过,那时他们还年幼,林翊抢不过他,那时只是好玩,如今却要靠这个缅怀过往。
“有时我真的觉得你就是林翎。”林翊忽道。
林翎的手指抖了抖,“这怎么可能呢……”
“或许,林翎只是不想要我了。”林翊低声道,“他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只是不要我了。”
“他一定会想念,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忘记你。请你不要这么伤心,他会因此而悲伤。”林翎低声。
“你似乎知道他会怎么想一样。”林翊轻声道,“这件事情之后,你还会再来么?”
林翎愣了一愣,道,“我们四海为家,若有缘时,当会再见。不过这件事情一定会弄得很大,短时间内我们是不会回来了。”
“世上最难寻的不就是机缘?”林翊道,“我出去买点干粮和熟食,顺便可以问一下药房的先生,配一些伤药给你们。”
林翎点头,“劳烦你了。”
林翊出门时反锁了院门,林翎扫完院子,又回屋去看邵隐。邵隐已经醒来,因内息不畅,受伤的人几乎毫无气力,仍是卧床。
林翎进门,邵隐忽道,“出去。”
林翎在门边停了停,终于坚决走进,“你是怕我看见你出丑?”
“这种语气,真是恼人啊。”邵隐道,他虽然勉力维持言语的稳定,却还是不能阻止身体的颤抖。
林翎走过去,摸了摸邵隐的前额,额头火热异常,但攥紧的手指却是冰凉的。
“是冷还是热?”他终于有些好奇地问。
“未知主人很喜欢有这么好奇的人试药,你去讨一杯毒酒就行了。”邵隐言语之间,声音已经有些无力,“我不想解答。”
“要我打昏你么?”林翎问,“我保证你不会因此而受伤。”
“没必要。”邵隐道,再不言语。他闭了眼睛,因为强忍痛苦而蹙起了眉,林翎看着有些不忍,扶坐邵隐,一手按住邵隐背心,便欲为面前之人度气。
而邵隐本是衰弱无力,却抬手阻止他,“无用,增我痛楚而已。”
林翎不再动作,只是拽起了被子,为邵隐围上。“为什么你制造麻烦,却也施与恩惠?”他低声问,“为什么你想要杀一个人,却先告诉他你会前往?为什么你会问林翊那么多与我相关的问题?”
邵隐没有回答,面颊上慢慢升起两朵红晕,那一种寒烈的血色。
他的颤抖慢慢止息,白衣的年轻人轻轻出了一口气,微声道,“我只是不想看见……你这样的孩子,被心魔毁掉。”
“我等了三年,等来这个复仇的机会,”林翎道,“但是它几乎被你毁了。”
“复仇之后呢?”邵隐低声问,“你只在意复仇,你复仇之后,又要做什么?”
“那你复仇之后呢?”林翎反问,“你的背离,不正源于你背负的仇恨么?”
“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我的仇恨,没有什么比那个更重要——但是我们又不同,小林,我知道我自己的仇恨今生今世不大可能真正了结。即使我报了仇,也会有人替那个人报仇,如是往复,到最后只会让人人厌倦罢了。”
林翎望着邵隐,那双深蓝色的眼的深处,似乎有火焰燃烧出来。燃尽自己与周遭的不祥之火。林翎冷冷一笑,道,“原来你比我还怯懦。”
“我如何无消你评说。”邵隐道,“但是照你现在这模样,就算是你赌赢了,我看也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啊。”
林翎盯着邵隐,不回答他的任何言语,只道,“林翊给你准备干粮去了,你还是先再睡一会,晚上才有力气动手。”
“如今也用不着了……”邵隐低声,“今夜之事,事在必得。你扶我站一会,免得到时候一下床头晕。”
林翎依言扶邵隐站起,邵隐闭着眼睛,片刻低声道,“真是无用,这点伤就腿软,牧归舟那个混蛋,下次见了,一定要杀了他。”
不多时,他示意林翎扶自己回床上,林翎依言做了,林翊也自街上回来,带了所购食物与药,“我稍耽搁了一些时间,两位也吃些罢。”
吃过午饭,林翎见邵隐几次毒发痛苦异常,想无论如何也得找未知主人讨要解药,而邵隐又再沉默,林翎一度以为他要自行运力冲开穴道,尚警告他不得如此。警告换来的自然是假笑,林翎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执意关心邵隐的死活,毕竟他们从未站在相同的立场。
只是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总有一人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付出代价。莽撞与矜骄换来的是伤与更重的伤,但是这样的伤却丝毫不能夺走他的骄傲。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
林翎站在屋外,看着日头移动的轨迹。从天顶慢慢滑到西南,这样的春日,白昼比黑夜总是要长一些。
而林翊在初遇之后,就再不管他们在何处,做什么。那个少年只是在院中坐着,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转过半个圈子,才道,“你当真是他的下属?”
林翎低声,“为什么不是?”
“我听说他向来只与他的两位友人一起行动。”林翊道,“而你是凭空多出的人。”
林翎看一看林翊,确定那人没有过多的怀疑。邵隐曾说过他们的嗓音已经有了差别,三年之间他变了声音,林翊应当不会知晓是他——何况,没有一个人能真的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声音。
“我出道没有太久……”他有些不确定地道,“所以,不曾在江湖闻名。”
并且有人说这还不是时候,传授他克敌制胜的武艺心机,却说这不是时候——其实这已经是时候了,这样的时刻总有一人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
“你们再在这里住几天么?”林翊问,“邵门主的伤很重,你们要去的话,怕也须缓个几日。”
“他可不是会乖乖躺着的人。”林翎道。
“没想你还真是了解在下。”忽有笑声自后传来,林翎回头,正是那一袭白衣。少年林翎皱了眉头,“虽然我问过了,但是我还是想问,你真打算穿一身白衣去爬墙?不嫌脏么?”
邵隐笑道,“无妨,我出门带了三套衣服,出来的,杀人的,回去的。”
这意思就是晚上这人会穿干净一点但是更白的衣服?林翎气结,道,“不要杀不了人,反被乱箭射成刺猬。”
邵隐又笑,“那样你要说是咎由自取也随便。不过那是到时候再说的事情,现在可有空帮我?”
林翎站起,“牧归舟说,以我之能为,没有办法解开。”
“他说谎。”邵隐简要地道,“他能封住,就能解开。他赌任脉事关生死,我不会跟这一局罢了——不过他敢赌,我又为何不敢?随我来,你只要借我一个力就行了。”
林翎随邵隐进了内室,邵隐席地端坐,对林翎道,“你内功修为甚浅,这也是无妨。从督脉灵台穴度气与我,施力宜轻不宜重。”
林翎尚踟蹰时,邵隐又道,“快些罢,我好不容易才聚了力,可以搏这一回。”
林翎只好依他所言,一掌按在邵隐后心,向灵台之中缓度真气。掌在邵隐背脊缓缓吐力,直至邵隐低声叫停,才撤去掌力。邵隐起身,轻轻舒口气道,“此回是牧统领反输一着了。”
但邵隐回身之时,林翎看那年轻人面色仍是苍白。连番重创之下,还是这么若无其事——他是铁铸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