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随取倾杯可共诀(下)(1 / 1)
林翎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将面具在脸上平展。他的面具是用面粉混着鱼皮胶熬制的,颜色虽是有些不自然,但因为邺人的肤色较中原人白,偶尔装作别国的人也无甚关系。他看着城门开启,立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
林翊就在城中。
吴鸿,扈稽回来了。
之后你活着,我们就一起活着,只要之后——
林翎摇摇头,赶走纷乱思绪,走向城门。城门处多了全副武装的兵士,看起来戒备森严。林翎面无表情走向城中,不出意料被他们伸手拦下,“通行文书。”
他哪里有什么通行文书,只道,“记得焱城向来不要这东西,城里出了什么事么?”
他刻意用了本地的口音,从小在焱城长大,乡音可不是那么好改的,“啊呀,这又有谁犯事了,通缉令贴一城门。”随言语便去指门上邵隐的通缉图象。
那兵士才不为他糊弄,硬是要看他的通行文书才肯放行。林翎好话说尽请兵士通融,言语之间听风铃之声,未知主人燕逸秋徐徐而来,也言说要入城去。
林翎侧身看燕逸秋,却是风帽面纱,全不让人看见面容。兵士问她要通关文书,她只俏俏一笑道,“燕某入王城时,也不曾要通关文书。来这个小小焱城,却要这些东西?真是笑话,让开!”
那兵士不让,林翎却伺机一侧,足尖轻点,运起轻身功夫掠进城内。他闪至一排屋后,迅速扯下面上面具,却不料旁边一人拍他肩膀,“还真是够慢的。”
林翎一惊,回头之时,邵隐就站在他身侧,他有些恼了,问,“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看他们找我。”邵隐答得很是爽快,“也看你没头苍蝇一般瞎冲。”
林翎愠怒,想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也被盯上,不多言语,从包袱之中取出一张空白面具贴到面上,按照记忆中的形象描出眉睫,又在眉心用指甲刻下印痕。一张悲苦过甚的面容。他易容完毕,将工具放回包袱,回头道,“你慢慢躲,我要去杀人了。”
他离开时听见身后有笑声,这样的面容,是不是有些过分呢?但是如今——他是要直接去找顾不醉,还是要回去,先跟……
似是知了他的心意,怀中吴钩轻轻嗡鸣。回去么?城西的那座旧宅——林翊还好么,还活着么,有没有——不,林翊不会,林翊永远是干净的,无人可以伤害与染污。
他走在街上,三年的时光没有让这城池变化多少,但他却已不再是那昔日懵懂的少年。
不知觉间已到了城西,林翎踌躇许久,却还是没有踏入那熟悉的院门。他随意走入一家酒馆,要两角水酒,四个小菜,坐在阴暗的角落,支着下颌听酒馆中酒客的谈话。
大多无非是觉城主管制太严,乱了平日生活秩序的抱怨话,林翎听得有些烦厌,伏在桌上,不管油腻桌子弄脏青衣。不久又听一人道,“好像林家小哥也好久没露面了。”
林翎撑起身子,侧耳倾听,那声音是邻家的胡醉鬼,大着舌头,打着酒嗝,“可不是?听说他弟弟被顾城主抓去当了兔子——嗝儿,之后又差点把他也掳了去。他弟现在也不知活着死了,亏那一对兄弟我还抱过,一个个瓷娃娃似的漂亮人,真是可惜——”
林翎指节收紧,几乎要将桌子也揪下一块来。酒保送上酒菜,少年看酒保走远,端起酒角,一股脑倾入喉中,又呛了嗓子,伏着桌子咳嗽。那边的人不再谈及这些事情,跟城主有牵连就有可能落罪。
林翎一气饮尽一角酒,看着小菜,全无胃口。
“苦瓜脸,想什么呢?”
他听见有人调侃,抬头一看,又是邵隐那双蓝色的眼。少年含着醉意喊,“你又跟着我干什么?”
“哦,我觉得你是本地人,怕你抢先杀掉那人,所以跟在你身后,想这样容易抓到机会。”邵隐漫不经心地道,“不过在这里喝酒和做事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么?”
林翎不言语,又喝完一角酒,打个手势要酒保再上酒来,也不搭理邵隐。他的余光却一直在看着那个年轻人——独坐一桌,要一壶最好的酒,只斟了一小杯,在手中把玩。
店中的人似是没有注意到邵隐,那言语很明显只有林翎一人能够听闻,“你的钩在悲鸣。”
“它很喜欢悲鸣。扈稽在千年前,和吴鸿被铸成一对钩——这对吴钩,就是吴王百金杀儿钩。”林翎淡淡回答,“近在咫尺而不能相认,这一对兄弟定然会悲泣。”
“既然近在咫尺,又为何不愿相见?是钩不能相见,还是你不愿去见?”邵隐依旧拈着手中的杯,“你觉得——毒酒是否比一切更加美味?”
白衣的人轻轻将手中的杯酒倾上桌面,桌子顿时哧哧作响,转眼枯焦一片,“若是要用毒酒,这种毒想不被人看破也不成。”
“毒在杯子上,壶里没有,看看你的手。”甜美的女声,“别以为别人都比你愚蠢,杯子外面的毒才是真正用来对付你的,杯里的只是让你上当的诱饵。”
邵隐叹口气道,“果然是你,为了杀我不遗余力。既然你和牧统领都来了,这一回我的输面是要大了一些啊。”
邵隐放下酒杯,不看自己的手,依旧端坐,“那么,燕姑娘接下来又打算如何?”
没有丝毫惧意的声音半掩了笑意,林翎看见邵隐的手指压在桌上,额角微有汗水。燕逸秋这才出现在邵隐身侧,轻轻将涂着蔻丹的指尖压上他的颈项,“哟,你被谁伤成这个样子?紊乱成这样的内息,可没法逼出我的不归之毒。”
“那就死了算了。”邵隐依旧淡然回答,“你和我的仇怨也非一二日了,当年你刺我一剑,如今还偶尔会作痛。”
林翎听这二人对谈。心中微惊,起身道,“二位,这可是槿国。若在此地闹出人命,往后店子还怎么开下去?”
“小孩子还想得真多。”燕逸秋一笑,扭头向林翎,“又换了张苦相的脸?不过声音还是要老些才能配上。你还是太年轻了些,不知江湖是什么的小孩子。”
邵隐淡淡一笑,立起身来,“也好,可不要污了别人地盘。”
他将壶中酒对嘴尽饮,砸了酒杯,再将一小串钱丢在桌上。行至酒馆之外,林翎不放心,也放了酒钱跟去,见邵隐步履已经有些踉跄。
“燕姑娘,指教了。”
林翎听那言语,追近之时,又听燕逸秋笑道,“如今你还有力气动弹,分量怕是下得少了。”
邵隐道,“还好,比我想得仁慈许多,名为不归,不过是间歇发作的寒毒,我一时间还能压住。我还以为你又要用流华对付我,那就死定了。”
言语未尽,他又一趔趄,几是站立不稳,“酒劲真大,早知道便不喝这么快。”
燕逸秋一笑道,“如今你还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负伤中毒,你手中的剑又能发挥几成功夫?”
邵隐轻笑道,“如果我必须死,那就死了算了。”
“那么我们的赌你也打算逃了么?”林翎追到附近,大声道,“你的克星居然是这个小姑娘?”
“我想继续啊,不过命里这么倒霉,也是无奈。”邵隐笑道,“燕姑娘,如果你执意要杀在下,只好得罪了。”他一手按上剑柄。
“总是这么无趣。”燕逸秋叹一口气,“要把小萧也带得无趣才罢休么?喂,告诉我小萧在哪里,饶你不死给你解药。”
“动不动这样折腾人,到底是谁无趣。”邵隐叹口气道,“小萧在卫国罢,到底在哪里我也不知,你要找他自己找去,我可没功夫与你玩笑。”言语未尽,以手掩口。林翎见他指缝中溢出鲜血,才知他伤势沉重,又兼中毒,已是无力压下。
燕逸秋转向林翎,上下打量少年,又道,“他又换了你做副手?你武功这么差,又不知变通,他怎么会选你?”
“你不会识人,这孩子分明大将之才。”邵隐道,用手背擦擦唇边。虽是吐血,但他面色却比昨夜要好,林翎知这是因酒所致,但那不归之毒,燕逸秋到底有没有给出解药的意思?
他听燕逸秋嗤道,“你十七岁时一人去挑剑神,小萧十七岁时也不输你。这个孩子十七岁,不及昔日你们一半,大将之才,我看是廖化当先锋罢!”
“他只是未经雕饰,假以时日,你定会见他在江湖中大放异彩。只要这回我带他回去——”邵隐止住话头,“不过,这场比拼还未结束,他武功虽是不及我,我被你们轮番一折腾,也只余了三四成力,真正鹿死谁手还不可知——或许他会要我给他打下手,这就有趣了,可不是?”
燕逸秋盯着他,久久叹一口气,“我看你这是酒上头了,说一堆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