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舞（下）（1 / 1）
秋日的午后，晴。
守福宫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荷花塘，那是泠黛搬入这里之后才开凿的，只是因为有一次她随口提到：要是能够坐在屋子里看荷该多好！第二天清晨，她推窗而望，就看到窗子外的池塘和满满一池迎风招展的芙蓉。
她知道，那是她四哥的杰作，只为她随口一个想望——一个说过之后连她自己都不会记得的想望。
一袭秋风吹过，漫卷起满池的残荷，在与风的翩然和舞中——摇曳——萧索——像是奇苦无比的莲心里那滴永远都流不出的泪，唯有纠缠，只等风干，然后谢落。
佳人倚窗，恹恹西风瘦！
“唉！”嬷嬷撤去已经冷掉的饭菜，看着依然动也不动的坐在窗边发呆的泠黛，她唯有叹息。风，透过撑开的雕花木窗吹进来，吹乱泠黛一头如缎的青丝，却吹不开泠黛闭紧的心门。四个月了，先王崩逝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可这孩子——
她不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泠黛被人送回来时的样子却如噩梦一般不断的在她脑海中重现。她记得那一天公主起得有些迟，因为先王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公主由于担心导致睡眠很差，所以那天早晨她见公主睡得很熟便不忍心唤她。除了去憬颐阁请安的时辰照往常晚些，真的没有什么异常。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时辰之后再见到公主，竟然……
公主是被人抱回来的，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出门时打理整齐的黑缎秀发凌乱的披散下来，更衬得她失去血色的面孔越发的惨白。那一双不时闪过慧黠光韵的明眸，依旧黑白分明，却空洞的可怕，什么也看不到，任何的情绪，仿佛都不存在，全不存在。
抱着公主的人，是四皇子的贴身侍卫崇暝，他只是交代要好好地照顾公主便匆忙的走人。随后传来消息：先王晏驾、四皇子承统。
事实上，那些和她并没有关系，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公主披风下破烂不堪的衣裙和明显被侵犯过的身子。
是谁？
她尤记得晴公主临终之时，握着她的手，将年仅三岁的小公主托付给她，并要她保证小公主在满十五岁并被王送出云落宫之前不得离开冷宫。没有人知道两年前小公主会去寿筵上献舞，而王基于保护小公主的考量又不得不打破对晴公主的承诺。即使晴公主天眼已开，预知了小公主命中承劫，可是……依然逃不过啊！
“唉！”嬷嬷再一次叹息，只能任小公主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陶瓷娃娃，她无能为力。
一室静谧，一如这四个月来的每一天。
……突然。
“滚开！”九皇子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嬷嬷在心里暗暗叫糟。听着他们逐渐逼近的脚步，再看看依然无动于衷的泠黛……天啊，她该怎么办？那个九皇子……虽说先王有旨任何人不得随意踏入守福宫，但照此时的情况来看……
“砰！”房门被人无理的撞开，九皇子带着侍从一脸邪佞的站在门口。他的目光极不耐烦的扫过嬷嬷，却在落在泠黛身上的刹那燃起火光。那是一种让人太熟悉太熟悉的火光，嬷嬷在好多人的眼中看见过，仿佛凶猛的野兽盯攫住猎物一般的鸷猛视线，它代表的是——欲望。九皇子菲薄的唇不由自主的勾起一弯嗜血的邪笑，“带走！”
很简单的两个字，甚至是很平常的嗓音，却硬是让嬷嬷从心底产生出不寒而栗的恐惧，而当她终于可以做出反应的时候，泠黛已经被九皇子的侍从架了出去。
“不！你们要把公主带到哪去？”她猛然冲上去妄图阻止，却被九皇子一脚踢开；她撑起身，再一次冲过去，使尽全身的力气拖住已经踏出屋子的九皇子，“放开公主！”
这一次是真的惹毛了九皇子，“找死！”他抬腿又是一脚。
嬷嬷已经上了年纪，哪受得了这般踢踹？她痛苦地跌趴在地上，却仍是紧紧的抓着九皇子的衣摆不放，“……放……放……开……公主……”她有种预感，如果让他们走了，她便再也见不到小公主，倘若小公主真的再受到什么伤害，让她死后如何有脸去见晴公主？！“……放……开……公……主……”她死也不放！
“给我打！”声音阴狠、残酷。
嬷嬷痛苦的缩成一团……好痛……可是她不能放手，不能让他们把公主带走，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朵嗡嗡作响，大量的血从她的唇齿间涌出……
“……公……主……放……放……开……公……主……”
“住手！”一声清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声音并不大，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所有的人——包括九皇子在内——无一例外地看向说话的人。
风，携着几片泛黄的枯叶，兜在女孩的四周，连着她的衣裙翻转飘飞，卷成一个旋涡，而旋涡的中心竟然就聚在她的右手心，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在空气中迪然而生。
九皇子先是怔愣的看着落泠黛，蓦地大笑出声，仿佛看到了这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落泠黛，本殿下不得不承认对你好象越来越有兴趣了。”他收住笑，那一双极标致的斜飞凤目深处闪现出危险与玩味，“好吧！看在十二妹妹的面子上，这次就先饶过她！”
他仿若不经意的抬手，然后，攥在嬷嬷手中的衣摆就宛若被利刃划到一样，齐整的与他穿在身上的衣袍断开。
泠黛没有做声，好似只是静静地看着九皇子迈步走向自己，没有人发现围旋在她右手心的旋风是何时停止的，也不曾有人发现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映进任何事物。
云历承盛元年二月（即月潋历天佑十二年），落泠黛回到了守福宫。此时距她被九皇子带走已经将近半年。守福宫里的宫人和侍女本就不多，如今更是一片死寂。嬷嬷仍是死了，因为伤势太过严重，据说当天夜里就咽了气。她没有哭，当她得知这个一手将她带大的老嬷嬷因她而逝去的时候，她竟然无法为她流出一滴眼泪。
她有些自嘲的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经历了这么多残忍的事，她竟然觉得只要能够活着什么都好，就算是被老九那样羞辱和玩弄的时候，她依然觉得自己必须要活下去。
可是，她到底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父王死了，嬷嬷也死了，而她自己竟然被亲哥哥如此的对待，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三个依然如此……这算什么？落氏血族的劣根性？就算她生来即代表罪恶，她的存在是一种禁忌，那又如何？她何其无辜，仅仅只是因为她身体里无法选择的血缘，就被人当作报复的利器，夺位的手段？她何尝不知道这个看似光鲜尊贵荣耀的王宫里那些深入到骨子里的糜烂与腐败，落氏的传承已经危如累卵，而落氏的血脉随着岁月的流转累积了太多太多的毒素，早已不复最初的纯净！
所以，就要她，做这一场繁华的祭品？
泠黛太息，一丝几难察觉的笑意诡异的爬上她的唇畔，旋复消失，只留下她似水盈盈的丹凤美目中——任何□□都无法比拟的、勾魂摄魄的——艳媚——如同一只破蛹而出的蝴蝶——生出了色彩斑斓的羽翅。
回想那一天，老九被抄家的时候，那满是惊愕与不信的表情，她到现在还能感觉到当时那种几近疯狂的快意——不为报复，只是单纯的想要破坏与毁灭——既然无论如何宝贝，到最后依然会失去，那么不如一开始就不需要！
对！不需要！这样一来，就不会被背叛、被伤害！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的骨子里真的也流着落氏的血脉——那么的冰冷而无情——
花开，花谢，花又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逝去。
某一日，落泠黛忽然发现，开了一冬的兰草都谢了，枯萎的花竟然仍保有绽放时妍丽的色彩……只是，失了水分……
云历承盛四年一月（即月潋历天佑十五年），御前侍卫崇暝叛乱逼宫。
“你终于动手了，崇暝，为了她吗？”落枭看着贯穿胸口的利器，笑得嘲讽又刺目，偏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倦怠。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那丫头，我有没有告诉你呢——我真的——很羡慕你——长久以来我都是在做戏，假装的怜惜她，假装的疼爱她，假装的纵容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最终的背叛与伤害……只是，我太入戏了——为了逼真，我忘了要掌握好感情的分寸——我开始祈求……这一切……都是梦……我多么希望自己是真正疼爱她的四哥……没有背叛，也没有伤害……”闭上眼，仿佛不愿再看这世间种种。
“到现在，我依然心痛地祈求着——”可是，太迟了——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一滴泪，从落枭的眼角悄然滑落。
“忏悔吗？落枭！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这声音说不上好听，隐隐的透出淡漠与疏离，却能于漫不经心之间带出一种如同冰雪般澄澈的慵懒风情，很吸引人。
“……黛……？”落枭倏然张开眼，暗哑的嗓音叹出疑惑的语调，他愣愣地看着几步之外那个依然清妍如水的泠黛，胸腔中一阵痉挛般的痛。
“忏悔有用吗？”他苦笑，半垂下眼睑适时掩去眸中乍现的情绪。怎么会有用呢？落枭身形微颤，紧靠着背后的支撑阻止身体的滑落。没有用的！他早就知道了！他甚至不敢祈求她的原谅？
“你说呢？”泠黛噙着笑，目光温柔。然而，落枭知道，那样异常温煦的平和表象，只是一种相当华丽的伪装，在那之下掩藏的是一个渴望着破坏与毁灭的无可救药的灵魂。
他的黛——已经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了，他心知肚明……因为，这一切，是他亲手造成的！是他将无辜的泠黛拉进地狱，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伤害已然深入骨髓，再无法挽回！
“黛！”落枭突兀的开口，眼神直视泠黛，“我不会道歉。”是的，他不会道歉，因为道歉于事无补。他只希望，他的死亡，能让泠黛觉得有一点快乐……
泠黛娇笑出声，“我要你的道歉做什么？”她踩着极其优雅的步子走向落枭，“有了道歉，憬颐阁里你做了什么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她好笑的摇头，“有了道歉，你和老九拿我做的交易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有了道歉，死去的父王和嬷嬷就可以活过来吗？有了道歉，我就能够做回原来的泠黛吗？……”泠黛笑着笑着忽然有泪欲决堤。
悔恨在瞬间蔓延上落枭的全身，他甚至不敢再看泠黛的眼。倘若真有来生，他一定不会再这样残忍的去伤害她！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一切去换取她最初的笑容！
只是，这一世……
落枭阖上眼，缓缓的倒了下去。
崇暝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叹息，“原来，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暝？”
“泠儿？”
“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爱到愿意为你付出我的一切。”
泠黛笑了，很纯真的笑颜，而崇暝则目不转睛的贪看着她的笑面，仿佛那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
“可是……”泠黛的眼中忽然沾染上一抹哀愁，很深很深的哀愁，深到可以轻易地将看到它的人整个吞噬掉。
“可是什么？”她的游移让崇暝的一颗心承受着焦虑和煎熬。
“可是……”泠黛突然扬起嘴角，眸子里全是晶灿的闪光，“我不相信你！”
就在这时，崇暝醒了过来。
张开眼睛，崇暝很快就适应了四周的黑暗。微敛眸，他矫健的身躯无声无息的在柔软的床上半卧起。寂静，依然笼罩在这夜半三更的寝房。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中的事情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为什么又做了这个梦？
黑暗中，崇暝寒星似的双眸闪烁着复杂至极的情绪，与黯然的夜融汇成难以解读的深沉，那，几近绝望。
是的，泠儿不相信他，他的梦早已说明了一切。
不！或者说，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
虽然，她依然会对着他漾出甜美的笑，但他总觉得那笑容太过诡异，带着某种异常病态的东西，一些纯真陷落在沧桑里的痕迹……
……华丽，艳魅，却无情。
闭上眼，在他脑海中，过去的泠黛与现今的泠黛重叠在一起……无庸置疑，她们有着相同的灵魂！他爱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他太息——他的命，她要，就给她好了——
云历承盛四年四月四日（即月潋历天佑十五年），叛臣崇暝于祭天之际被杀，王室遗脉落氏公主泠黛收回王权，登基称王。改名云娘，为落王。
史书上只这寥寥几笔记载了崇暝叛乱逼宫的事件，对于落氏漫长的传承也不过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然而崇暝对王族的赶尽杀绝，终是开启了落云国衰亡的序幕。
翻过史书，人们只看到崇暝是如何的残酷嗜血，人们莫不是对落王极尽所能的歌功颂德……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场草草收尾的叛乱背后有着怎样的辛酸和过往？
可是，落泠黛知道——
憬颐阁废墟上的无字碑，守福宫封禁前埋葬的棺木，甚至是祭天大典上那原本疾射向她的带毒箭矢……每一样……都那样真切地提醒着她：崇暝是怎样亲手导演了他自己的死亡，用他生命要她相信他一直深爱着她，没有背叛，也没有伤害……
有的时候，泠黛甚至会觉得崇暝是故意的，自私的用他的死来绑住她。此后多年，每一个午夜梦回，她都会想起崇暝临终前所说的话。
“……泠儿，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