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六章 密室 诉衷情(上)(1 / 1)
雨很大,闪电雷鸣的,震得窗棂隐隐做抖。如豆烛光忽明忽暗,一道闪电下来,倒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闲来无事,我有一下没一下的剔着灯芯,心里却浮上那首《虞美人》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燕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初读时,只顾着惊艳于寥寥淡然数语便勾勒出一生之心境。现下在读,倒觉得那句“悲欢离合总无情”更深刻些,其实又岂止是悲欢离合无情,“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前人学者所奉信的为人处世之道,也不过是教人做无情草木,嗔喜不流于色罢了!
想着,不由信手抽出一支笔来,沉腕写道:“漏更听雨东厢处,迷途彷徨,孤马鸣泥涂,旦夕祸福莫难测……却又止了笔,看着纸上字里行间皆透着消极之色,不由一怔,复又讪讪自嘲一笑,加上一句:“天高海阔一笑泯情仇!”
搁了笔,我拾高纸挨着烛光看着,不意竟惹了火星,纸角一着便燃的极快,本想要抢救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是没伸出去。今天的雨太大,落得太急,像要冲刷掉这世间一切污垢,却偏生带了凄廖的味儿,勾得我竟伤春悲秋起来,纸上这什物,没规没矩的,更别说有些许格调,何况竟是些胡言乱语,字不成句的,烧了倒也干净!
只是,这纸能烧干净,路面屋舍也能被洗涮一新,可人心呢?勾心斗角,笑里藏刀,更别提那藏污纳垢的朝堂了,住在侯府的这些日子,再无知也能探知这其中一二滋味。
五月五里二泗一乱,牵连甚广,与龙舟竞渡有关系的都下了狱。刑法的轻重,端看你有无人脉后台了!明里,刑部对外宣称‘无名门’扰民,滥杀无辜百姓,凡与‘无名门’有关者,一律严惩不怠。暗里,却是为了找出弑君的异族人与其‘同党’——‘无名门’,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在危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百姓不免迁怒于‘无名门’,已往对其的赞誉、支持一夜间竟诋毁四起,‘无名门’俨然已沦落为祸国扰民的邪魔歪道了!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百口莫辩,悲哀莫名。柯宸謇也许没想过让百姓为他歌功颂德,却也万万想不到那些义举的“保质期”如此之快,反而累他落下骂名。
身为局外人,他内心的酸涩我难以感同身受。只是,每每听到流言,总会升起一股愤怒又无力的感觉,更像咽了一颗未熟的青梅,连心的一角都酸了起来。
他还好吧!
鞑靼蠢动,趁着这次借口正好举兵临城,而朝廷这边也逞一时义气,不顾积弱之实要一洗“龙舟”之辱……他,又要去边境了吧!可东厂又在后院放火,咄咄之态似要先安内后攘外……他,伤未愈,又只是一介凡人,累了,又向谁说?
……
这一夜思绪纷乱,积聚在心底的愁思都被这雨唤了出来。长叹一口气,看看外面放晴渐露曙色的天光,我勉强在床上歪了会儿,心里想着养些精力明日去密室瞧瞧,这也是我仅能为他做的了。
密室在湖底,饶是已近夏日,里头还是阴寒的可以。小心的避开散乱在地上的碎石,我逐一检查着各支通道与其机关陷阱。这几日连绵大雨,密室暂停了工,因此偌大一个地底迷宫,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时深时浅的回响着。
密室按九宫位而建。九宫者,一白二黑三碧四绿五黄六白七赤八白九紫,奇门遁甲以之为地盘也。纵横十五以布势,二至还乡之所依,九宫乃奇门式盘之根本也。分巽、离、震、坤、兑、乾、坎、艮、明九宫。此时,我正位于离宫——离宫,主心脑,是整个密室的核心位置。只是……
我站定,环顾四周:三角通道呈射线状延伸至震、坤、兑三宫……偏生我略一移动,方位即变,乾、坎、艮三宫隐隐显现……我眉心一凛,心里暗道一声“不妙”,脚下疾移,果然,每动一个点,三条通道的方位皆变——看来,是谁动了“三奇六仪”。
五行八卦,我只从书上略微涉猎,学得并不精。以往到不觉得浅尝辄止有何不可,现今遇上了真正的个中高手,才顿觉汗湿重衫。此时,我便如手无寸铁的的士兵,只能任对方掌握摆布。
只是,这高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这不小的手脚,定是众人熟悉且信任的,毫无防备才能瞒天过海。这人,或许就是匠师中的一人,也许,不止一人;被防备的,没准就只是我,南逸幽而已。那么,这后面的算计是对谁?我,还是柯宸謇……幕后的那只手又是谁的?这批匠师只听命于一人……而已!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深想下去,怕真相太残忍,怕事实难接受,怕受伤的人……是他!
我挨着墙坐下,头抵着冰凉的壁砖,丝丝寒意如绵针一般钻入脑中。有一刻,我是希望时间就此停止,我怯懦的就想窝在这一方的停滞的时空中,没有下一刻,那些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不会发生。
“南逸幽!”
“南逸幽——逸幽!你在吗?”
缥缈的喊声渐渐转为实体,在我耳边环绕,把我从迷思中拉了出来。我精神一振,是柯宸謇!沉稳的脚步,略带疑问的低喊只与我一墙之隔。
他怎么来了!我扶着墙站起,欲回应,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昱隐,你来了!”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柔柔,似乎蕴着无尽凄楚,听之为其心揪。
一阵沉默,半晌,才出现柯宸謇的声音:“果然是你!”
平平淡淡,似在闲话家常一般,只是,我却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望铺天盖地的袭来。
“呵呵,”女子的泠泠笑声如铃,“你早料到是个陷阱了吧,可还是来了……关心则乱呵!为她,值么?”
“我为她,值,你为的,却不值!”声音坚定又叹息。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能每天随待在你身侧,值!能与你开怀畅饮,值!能与你月下剑舞,值!能时时刻刻见到你,值!能让你的目光有一刻停驻在我身上,值!值!值值值!——我不容许你置疑我的心,尽管它已经爱到卑微;爱到小得只容得下你一人;爱到让我自已也感到害怕……你不能否认我的爱,你怎么能否认我的爱呢!”
女子的声音由凄厉的嘶吼渐渐转为哀伤的低语,一字一句都如甜蜜的□□渗入五脏六腑。
我呼吸一窒,为这绝望的低语。
“我从小就是乞丐,乞丐爹和乞丐娘生下的小乞丐……那条街上,有个好霸道的老乞丐,领着一群小乞丐老是抢我的食物。我很生气,真是很生气。那些都是好心人给我的,还有我受尽白眼死皮癞脸讨来的食物。
有一次,我蹲在庙口……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啊!那座庙平时香火很盛的,都也挡不住的冷清非常。我蹲了一天,面前的破碗空空的,我已经感觉不到饿了,我只感到冷,从脚趾开始麻木,一点点的麻上来,小腿、大腿、腰、手臂……先是针刺一般的疼,然后这腿,这胳膊,就不似自己的了。到最后,只剩下眼珠子能动……我看见从鼻孔里喷出的气,白白的,一到空气中仿佛马上结了一层霜花,很美丽。我想笑,脸皮却不由我控制。
这时,一件白狐裘盖到了我身上,很暖很软,像云朵一样。我想看看是谁,可头好痛,四肢很沉,只能听见脚步从脑后远去,那脚步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响,又好像踩在我心上,一步步深刻。
我用雪洗净了手,才好小心的摸上了狐裘……可是,那个讨厌的老乞丐,竟用他肮脏的手拉住了它。我看着那乌黑的手印,心里好像烧了一把火,红了眼就扑上去没头没脑的朝他嘶咬踢打,我的胸腹很疼,额角流出的血糊了我的眼,我死死的咬住他的脖子,血腥味直冲我的喉头,终于,他慢慢的没了挣扎。他,这条街上的老大,被我咬死了……我一边呕吐,一边攥着狐裘,一边大笑,一边哭——直到躺倒在雪地上没了知觉。
醒来时,便看见义父对我笑,“这孩子好啊!才六岁,断了两根肋骨,折了一条腿还能死死咬住不松口!这孩子,我很忠意!”
他们都叫他“王公公”,也有叫“翁父”的。他似乎很有权力,也不像我爹或是一般男人那样留着须。但他给我吃没有馊掉的食物,给我穿轻轻软软的漂亮的衣裙,给我延请名师教我剑术,给我成群的奴仆伺候晨昏……还有,杀人??——杀那些我不认识,从未谋面的人。
杀人让我感到寒冷,那个冬天一般的寒冷。所幸,我有白狐裘,我已经认得字了,看得懂狐裘边角上绣着的那几个字——“敕逍遥侯府织造”。
逍遥侯,逍遥侯……你知道,当我意外得知“无名大侠”便是逍遥侯时,我便觉得这一刻便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我是义父的一条忠诚的狗,他怎么会怀疑我呢!他一直以为我是‘无名门’右堂主,定期为他提供内部情报;他一直以为我是逍遥侯府美艳的宠姬,长期为他监视你是否如表面那么荒诞不羁……我是个背叛者,背叛了义父,背叛了你,只是,我没背叛我的心。
如果,如果不是她出现,如果不是她的牵连,你依旧是荒诞不羁的逍遥侯,有我掩着,谁也不可能发现‘无名门’的真像。可是,你为了救她弟弟,插手东厂,义父生性多疑,你反常的举动势必引起他的注意,你辛苦伪装的一切,你爱愈性命的‘无名门’,你今后种种抱负,都可能一步错而满盘输……为了她,你值得吗?”
……
“流月,你爱的是那年的温暖,不是我……你有没有想过,展翊值不值!”
“住口,我的爱是可以用来施舍的么?”女子的声音马上尖锐了起来,复又变得温柔喃喃,“展翊,我一直都亏欠他,他为我做的孽,本该让我一人担。他对你下“两情相悦”,是我央求的,你不会怪他是不是??——他是知道的吧,只因为他是你的好兄弟,所以,他拿给你的是穿肠□□你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也许,爱上他我会幸福的多,那……就下辈子吧!昱隐,时间很久了,这痛苦,我们快些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