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1 / 1)
经过园中那株合欢时,影非韵侧首睨视,在昏暗夜色之中,那树在湿漉泛着青光的石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合欢的花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不容易发觉,但仔细去寻时,便会发现那香气铺天盖地,而这一场暴雨过后,亦不知那些娇弱敏感的花,有几多凋落。
影非韵如此想着,却直到微笑着离开,也没有说出口。
冷月
冷月无声长夜残,
梧桐寂寂倚栏干。
叶未催成花未发,
影弯弯。
夜半时分,韵离宫一片岑寂,只有不知名的夏虫在浓重的夜色中阵阵鸣叫着,上弦月在天边挂着,明亮的几近苍白,风摇影动,鬼魅一般的黑影杳然而过,飘忽既逝。
微凉的夜风从殿堂中穿梭而过,撩起莹烁的珠帘,吹起垂苏的幔络,甬道的尽头,是一间四壁皆玄的卧房,布置精细,穆然而妖诡,室内未着一烛一灯,只门户大开,泄进清冷月光,临窗而置的红漆珐琅梅花香几上,布着几样巧致的小菜,一只白玉三羊执壶半透着光,曳荡着碧色的酒液,两盏青玉薄杯,一盏盛着酒,安放于几上,另一盏,却被一只透白的纤手把玩于指尖。
“你来了。”
影非韵侧首望向来人,笑黡清浅,微凉如冷月。
斜倚在缨络帘旁的男子一袭浓墨衣袍,却极是惹眼的在腰间系着一条暗红的束带。月色里,那人苍白的即如一缕阴气深重的孤魂。
“我道一路进来,竟是不曾见一个守备和值夜的宫女太监,原来却是影国公主亲自在此等候。”
影非韵举杯笑道:“是我将他们遣开了,因想着与叶门主秉此月夜谈亦是美事一桩,有旁人打扰,怕是会扫了门主雅兴,故而略备酒水在此,还望门主不要扫我薄面方是。”
叶猊闻言,面色阴冷晦邪,“看来,却是我御下不严了。”
影非韵知其意,却若不视一般轻松笑道:“猜测而已,鬼门神秘莫测,外人用尽心思也难知其一二,门主何人,又岂会轻易流露他人知。”
叶猊狭目微眯,瞟了眼香几,阴气森然的笑道:“公主倒是神机妙算。”
影非韵亦是陪笑着,倒是晏然悠哉:“叶门主谬赞了,我心下估摸着门主这几日便是要登门拜访的,故而昨日起便备下了这些物什等候,幸而叶门主今夜即来了,也省教我苦等。”
叶猊目光阴鸷的盯着影非韵,忽而戾气大盛,翻手为爪,身形一闪便即向窗边掠去,影非韵眸光一闪,却仍是持酒端坐,浑不在意般直视着那骨爪向自己抓来,而就在肌肤即触时,突有一掌从斜猛劈下来,将叶猊挡开,叶猊不防,后跃一大步,凝目看去,微愕之后,即是笑得邪肆诡谲。
“没想到这些个人竟会甘心成皇家走狗,难怪乎公主这般有恃无恐。”
影非韵垂首啜饮着杯中美酒,身旁环俟着五名夜行装者,虽皆蒙面,但看身形眉目,亦可知年岁不轻,各人手中武器不同,可都冷幽幽的闪着厉芒,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凭诚心二字罢了。”影非韵抬首淡然道,“如今我待叶门主亦是诚心,但叶门主似乎并不领情呢。”
影非韵说着手轻轻一挥,那几人立是消失不见。“同样的危险,我绝不会让自己遭受两次,我不会,我身边的人更不会,所以叶门主,今夜怕是亦不能遂你愿了。”
叶猊咧开唇角,隐隐可见白森森的牙,“这几人确是当世高手,不过公主就如此安心吗。”
“我知叶门主身手极是了得,哪里就敢轻慢了。”影非韵轻挑起眉道,“我是撤了韵离宫的守备,可亦未撤远,就在不远处舍弟的华非宫,此时见门主到访,怕是已至宫门外围迎接了,两队皇家黑羽弩兵,数十位大内高手,可能现出我一片盛情?”
叶猊煞气森然,眼中已是阴冷如厉锋,却又听影非韵轻轻叹道:“你我何必这般剑拔弩张呢,叶门主不杀之恩,我铭记在心,这般手段也不过是不得已的防范而已,我还以为她既是不成了,叶门主如今便并无需与我相对的理由了。”
叶猊闻言眉目微微一动,“如此说来,近日玄国宫中的那些风云,却是与公主有关了。”
“何必再提些扫兴的,今夜月色正好,叶门主何不坐下小酌两杯。”影非韵笑意晏晏的抬手示意。
叶猊眼中眸光一闪,即至香几前坐下,影非韵执起酒壶,从容的往叶猊杯中倒酒,口中一面搭着话,自然的仿若面前的是多年不曾谋面的好友。
“叶门主是哪国人呢?”
“伍国。”
“据说伍国素来最盛佛法,倒不知叶门主浸染到几分。”
叶猊微愣,随即轻哼道:“我以为公主是不屑这些的。”
“并不是不屑。”影非韵抿下了一口酒,“早些年许是还要轻狂些,但年岁渐长,也终是明白,所谓宿命,确是一只翻云覆雨的手,强大而不可抗拒,。”
影非韵抬起头来直望着叶猊疑惑的眼,笑容中潜藏着不可见的悲意,“你知道吗叶门主,人力在它面前,何其之渺,就像一个巨大的轮盘轰隆翻滚,载着我们身不由己的往它定成的路上奔去,无能为力。”
“公主会是认命之人?”叶猊说道,言语眉间,讽意尽然。
“不甘心啊。”影非韵亦有些自嘲的笑道,忽然间目光冷然暗沉,“所以想尽一切方法,用尽一切手段,不顾一切的想要阻止它,斩断它,毁灭它。我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难道没有,即使从那轮上摔下粉身碎骨,也想要达成的念想吗?”
叶猊眼中有些茫然,只一杯杯的喝着酒,半晌,方极讥诮的笑了起来,“不曾想过,或许,想晒晒太阳吧。”
“我幼时会曾溺水。”影非韵望着叶猊惨淡无一丝血色的脸,忽而轻声道,“是盛夏之时的傍晚,太阳还是炽热的很,明晃晃的耀着光,我一点点的往下沉着,一开始还会手足无措的拼命挣扎,到后来已是没了那个力气。”
那已是个前世的故事,影非韵轻阖上眼,回想着那个傍晚,仿佛又闻到了太阳烤炙着水库堤坝的方石上,混着水腥气的,夏日里独有的焦灼气息。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带她出去玩。
那一日父亲的心情似乎很好,不知怎的竟一时兴起决定带她去游泳,那是一个远郊的环山水库,人烟稀少, 脱了鞋,赤足走下滚烫烙肌的石块上时,略有些磕蹭尖锐的触感,鲜明的一如昨日。
她心内有那么一丝雀跃,所以有些期待的看着父亲,以为父亲会来教她游水,但是父亲只是自顾着下水,一个猛扎,再浮出之时,已是数十米外。
确实是极佳的水性。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石堤下,望着不远处稀疏的泳者,望着石缝里生着的不知名的小黄花,娇弱的在闷滞的热风里摇摇欲坠。
良久之后,她慢慢走了下去将自己浸于水中,斜伸入水中的石堤生着滑溜的苔藓,那水被太阳烧的温热,碧森森的似乎有些粘腻,瘦弱的身躯被轻轻包裹着,使她突然有了哭泣的冲动。
在她生命的最初,亦曾被包裹在一腔温暖柔和的水中。
而她的母亲,那时已经不在了。
“我在水里睁着眼,仰着头往上看,可以见到水面上桔色的波光,那光明亮极了,仿佛离的很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其实却遥不可及。水愈深,愈幽暗,我也只能是看着那光往下坠去。”
影非韵的视线穿过窗外,落在天边苍白的弦月上,空茫的似在穿透眼前一切望见某处遥远,待转向叶猊时,面上带着淡然的微笑,却是同样的苍白虚幻。
她最后终是被不远处的游水者救起,剧烈咳嗽之后咽喉口鼻是撕裂般的疼痛,眼泪难以克制的从眼中涌出,而她的父亲,仍在远处自顾游着。
“叶门主,对于始终活在黑暗里的人来说,光明无异于是毒药,即使这样,还是会渴望吗?”
叶猊抿着唇,一言不发,邪目垂敛,却是紧握着酒杯的手泄露出了情绪,随着一声碎响,青玉杯被碾成细碎的粉末,黑影一动,风吹帘幔,对座却已成空,影非韵默然执杯,向对面轻举示意,仰首喝下。
影非离独自走在长长的甬道中,在地底静静延伸的隧道昏暗而沉闷,壁上的火把安静的燃烧着,散着松脂的香气,只偶尔暴出一两声噼啪。忽躲忽闪的光在那张年轻无暇的脸上不确定的跳动着,润泽的线条突然间就有了些厉然的棱角,往日里温和的神色,在这幽暗的地下荡然无存。
路并不长,影非离却走的很快,一步步,一步步,沉重而迅速。
走出暗门,见到那人斜倚在窗棂上,发髻已散,垂如瀑,月光下,青光幽闪。
眼阖着,睡容极其安静,只面颊上飞着两抹浅晕,透出三分醉意。
影非离缓步走上前,在一旁坐下,动作轻柔的将影非韵扶起,倚在了自己肩上。
“姐姐,夜里容易着凉,去床上睡吧。”
影非韵缓缓睁开了眼,清明而无一丝迷蒙,仰首轻笑道:“不妨的,今夜月色难得,非离陪我坐坐吧。”
“姐姐一向夜里只浅尝几杯,怎么今夜却愈量了。”影非离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责备。
“一时心绪上来,也就多饮了两杯。”影非韵说着,伸手卸去了影非离的发冠,黑发倾时泻下,二人发丝交缠纠结,诡美而凄迷,“况且我为主者若不饮,如何劝使客人多饮呢。”
影非离唇角勾起,“他喝了?”
“哪有这般好骗,那人只在唇边轻轻碰了碰,酒悉数被他以掌中内力散发去了。”影非韵把玩着手中青丝,笑得极是惬意,“可那机灵的小虫子怕是已在他碰时钻进腹中了,这回可是该好好犒赏犒赏鬼手了。”
影非离皱眉道:“留他命到如今,做些事情报答姐姐,是他的本分才是。”
“何必再介怀,当日他也只是受影非舞之命方才对我下那魇魂之术,鬼手精于南疆巫蛊之术,说来倒是影非舞送我的一件大礼,这些年既是已为我所用,你又何苦再去难为他,再说他如今年事已高,若非有要紧事用着,却是让他好生安享晚年吧。”
“姐姐心太善了。”影非离森然道。
影非韵嗤笑出声,“怕也就你会这么说了,不过说到心善,玄隐这次倒是大手笔,堂堂一名诞有子嗣的上位妃子,竟蓄意谋害已怀有龙种的小小宫女,致使母子双亡,如今被遣至皇陵看墓,一族连带遭贬。”影非韵说着,忽而笑得讥讽,目光幽深难测,“你说,玄隐这般下得了手,那宫女怀的,当真是他的子嗣吗?”
影非离忖道:“不清楚,但皇宫戒律森严,怕是不容易令那宫女有机可乘。”
影非韵忽而畏凉一般蜷缩进了影非离怀中,埋首伸出了双手轻轻拥抱着,声音轻乎低暗,“即便不爱他们,可是毕竟是由己而诞的生命,又为何要去伤害他们。”
影非离一下下轻抚着影非韵有些紧崩的背脊,收紧了怀抱,“姐姐在介怀什么?”
“对了,玄隐递来的秘函里还提及了一事。”影非韵忽而仰首轻快笑道,“他的五妹玄琳对你有意,想要探探我口风。”
影非离神色不改,语气却透出冷厉,“影国太子已是与他玄国联姻,何需再打我的主意。”
“所以怕当真是那位公主属心于你了,想你当年出使玄国之时,凌帝不是还曾费心撮合过吗。”
影非离垂首敛目,神色难辨,“姐姐不会要我娶她的不是吗,当下的形势,我们不需要这么做。”
“玄国如今虽国力尚且衰微,但以玄隐之能,亦不可掉以轻心,你吩咐下去,玄国但凡台面上的事情,一步步的撤出来,玄隐要拓权之处,与他便是。”
“只怕如玄隐此人,绝不甘受制于我们,终是想要全盘掌握在手的。”
“所以不必把他逼急了。”影非韵伸出手指,沾着酒液,在光滑的几案一圈圈的画起了圆,“他虽是可随时过河拆桥,但他心中明白的很,如今之时,我们能让他坐上那皇位,自然也能再拉下来,他自会大力扩展自己的势力,但我们助他夺权之时借其便利所打下的桩子,却是再难撼动的,既然地下的基石是我们的,那么地上鲜亮的建造,由他去便是了。”
“明白了,我会交待锦云的。”
影非韵注视着影非离平静的面色,直起身子问道:“非离,若我一定要你娶玄琳,你怎么办?”
“那我会娶她。”影非离温和的笑了起来,“然后毁了她。”
影非韵亦笑了,复又躺下,轻轻叹息:“不会那么做的,除非有一天非离自己想要离开,不然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你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姐姐。”影非离双手紧拥着,笑得温柔而满足,只是遥望着天边苍月的眼,冰冷而炙热。
愿穷极一生相随,若有人阻,无论神魔,我必杀之。的
择木
绿阴生昼静,
孤花表春馀。
符竹方为累,
形迹一来疏。
盛夏时分,日头毒辣的让树上嘈杂的鸣蝉也噤了声,南方夏时闷窒湿热,宫中各处纷纷置上了冰盆,清减了衣衫,一时间亦是片片玉肌在明亮的阳光下晃着人眼。这般气候,有倦的,有懒的,还有些焦躁着蠢蠢欲动的,即便是在深夜,宫墙内的某个角落也总是会有着不安分的细碎声响。
畅春园里往日便是比它处鲜活热闹些,这一日便更甚,水榭轩里石桌上满列着冰湃着的鲜果,青白莹石酒瓯里是血红剔透的酒液,轩内四角用玛瑙葵花缡耳盆置着整块的冰,丝丝的散着白气,影非邪端坐在背水的正席上,左侧坐着庄后,影非琉,右侧乃是影非韵和影非离姐弟二人。
“琉儿,今日你母后为寡人选妃,把你叫来,就是让你也看看,你身为我影国太子,如今宫里却只一个太子妃,未免说不过去,如今她又有了身孕,不便服侍,今日你若是相中哪个,与寡人说便是了。”
影非琉兀自饮酒,不想影非邪忽然如此一说,杯中酒液微微一动即被稳置于桌上,恭谨道:“儿臣如今想专心研学社稷之道,不想多论婚娶之事,再加上太子妃如今有孕,事多繁杂,此时再娶,怕是不便。”
影非邪闻言沉吟片刻即是颔首,复又眸光深沉转向影非离道:“离儿如今年岁已长,亦是该婚娶之时了。”
影非离微笑着垂首不语,影非韵在一旁安然不做理会,神情懒倦着只自顾享用着面前五色琉璃兽足盛碗里的鲜枣,那枣是韵离宫里生的,味不甚甘浓,大多泛着青泽颜色,只少数些略红的有些清甜滋味,但影非韵却吃的极有滋味似的一颗接一颗的送入口中,明月捧着小碟立在身后侍候,不时接着影非韵吐出的枣仁,那碟中,已是覆着浅浅一层。
“兖州林氏丹羽,槐州陈氏青宜,重州王氏月容......”
随着太监的念传,一片片云霞飘至水榭前,环配之声琳琅,虽隔着段距离,但秀女们身上脂粉的浓郁香气还是让影非韵不自觉的皱了皱眉,于是又拣了一枣置入口中细细嚼着,舌间清平的脆肉让鼻端萦绕着的气味也有了些许清减,却忽听耳畔低沉声道:“可有喜欢的?挑一两个得心的去服侍你如何?”
侧首一看,却是影非邪在附耳低询,二人一时间离的极近,甚至可清楚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影非韵从那深黑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小小的扭曲的影像,那眼眸的主人表情很平静,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就像是已经过漫长路途的岩浆,经过最初的喷薄,咆哮,肆虐,以极其缓慢而凝滞的速度流淌着,它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仿佛已经凝固,可是只要一靠近,就会感受到那能够吞噬消熔一切的炙热,炙热的让它流经之地的万物毁灭殆尽。
于是眼角眉稍,微微一动。
“父皇说笑了。”轻笑说着,影非韵懒倦般向后往椅背上靠去,拉开了二人距离,“我韵离宫的小庙,可是装不下这些大佛,何况都是些个玲珑玉人,哪里能拿来使唤,若是有个差池,怎么了得。”
“有何不可的,韵儿不必妄自菲薄,只怕是她们没这资格。”影非邪低缓着声说着,伸手从影非韵面前的碗里拈了个枣,放在嘴里也那般细细嚼着。
水榭外的秀女仍在一个个的被念召,她们或局促垂目,或大胆抬眼张望,面容无疑都是极美的,修饰精致的装容透着殷切紧张的神情,日光耀眼的刺目,将女子们身上的彩衣照得绚烂,冰丝的绣锦明亮的反着光,竟有些潋滟的水色,只是座上的各人却似是各怀心思,皆无视着这般美景。
“皇上看着,可有可心的?”
庄后终是开口道,影非韵垂首把玩着手上的枣,眼角微睨,那说话的女子温婉端和,眉眼间神色庄重而平稳,庄后自影非邪为太子之时便已为妾室,家中亦为显贵,多年来却一直安分守己,待人谦和仁善,宫中上下,倒是多有称道的,影非邪终是立她为后,众人无不认为她乃是多年修成正果。
影非韵收回目光,复又端详起手上的枣子,这是个难得通体泛红的,极是圆润可爱,于是她没有囫囵包下,只轻轻咬下一口,然后望着露出来的青白枣肉,浅浅含笑。
“上京佟氏宛朱,上京佟氏碧卿。”
尚未听到影非邪作答,就听太监如此宣到,众人不知为何都抬首望去,只见二女款款走来,绿衣清丽,红衣撩人,姿色风流,在众女之中皆为上流。
影非邪打量了片刻,即又收回了目光,有些叹意似的说道:“原以为都是一族,总该和韵儿有些相似之处,没想到竟是没半点相似。”
其他几人默然不语,倒皆是有此意般,影非韵扫了眼水榭外面有惊意的二人,淡淡笑道:“自然是不像的,便是一族之中,亦是尚有远近,遑论我与五弟一胎所出相貌仍是大异,想来我即是个异数的,故而才生的差上许多了。”
众人皆是一笑,未做它语,倒是影非邪忽而开口问道:“她二人亦算是你的表姐,前些日子你似乎也来这畅春园看过她们,韵儿可想她二人在宫中陪伴?”
影非韵闻言眼帘一动,抬眸看去只见影非邪面上微有笑意,只是那薄笑之下似乎还藏着什么更为浓厚深遂的东西。使那笑容变得极不真切。
“能有两位姐姐相伴自是好的,只是母妃去的早,虽未见过,这些年也常常思念,细细想来,却终究是母妃福薄了些,这才舍了我们姐弟二人先去,佟氏历代进宫女子亦有一二,便是入母妃这般得父皇龙恩的,亦是未能长久,曾有老人与我说,怕是佟氏女子,难受这宫中九龙之气,这才折损的福寿,所以韵儿担心......”
影非韵说得清淡,故而也只水榭中几人堪堪听清,影非离眉宇间几不可见的微微皱起,随即又舒展开来,庄后仍是默言,却是敛目垂睫若有所思状,影非琉疑惑的望了影非韵一眼,即有些沉忧的望向了正位上笑意渐深,颔首不语的影非邪。
不多时,秀女的名单已是宣读完毕,而影非韵面前的琉璃碗,亦是见了底,影非韵闲闲吐出最后一颗枣核,站起身来,向影非邪盈盈一拜道:“天气暑热,儿臣有些昏晕,怕是不能再陪父皇选秀,不得已能行告退,还望父皇莫要怪罪。”
影非邪亦未加阻拦,只叮嘱了两句,即让影非韵携明月先行离开,水榭外的秀女们,还在毒辣的日头里杵立着,等待着帝王的问话垂青,有几个身子弱的,已是姿如蒲柳,摇曳不定,可影非邪只是沉默着,无比沉默的坐在位上,凌厉的眼望着水榭外众人,却似所视空无一物,旁人想要出声提醒,但被这诡谲的气氛滞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影非邪终道:“散了吧。”
庄后闻言一怔,急问道:“陛下,那选秀呢?”
“改择他日。”
说罢,即是拂袖离开。
回宫的路上,影非韵一人迤俪而行,往着韵离宫的宫道树萌正浓,漫天的灼灼明光,也只漏下了星星点点,它们在行走的人脸上流连着,穿梭着,成就着时光的形态,影非韵慢慢的走着,垂着眼,望着脚下的一路碎金,神态便似一个旅者,正在踏过千山,渡过万水。明月和水璃心她在想些事情,故而皆不敢靠近,只远远的在身后跟着,亦步亦趋。
“姐姐,你说公主在想些什么?”
水璃望着远处的影非韵,轻声向一旁明月问道。
明月语含责意的压低嗓音道:“主子们的心思,岂是我们能妄加揣测的。”
水璃不解道:“可是公主之前不是还说,有些事情,我们得想在她前面,不用她操心,这才是尽到了本分吗?”
“仅是有些事情罢了。”明月轻叹口气道,“你啊,什么都强,可就这粗率心性使不得,也合该自个儿好好磨磨了,不然也枉顾公主这些年费心栽培你,如今公主有许多事情不放心交与你做,便也是这个道理了。”
“多谢姐姐教诲。”水璃面上郝然,“只是我仍不明白,为何公主今日却是这般断了那佟氏姐妹进宫的路,如此不仅开罪于佟氏,更失了一个培植宫中势力的大好机会啊。”
“是否开罪佟氏,倒是不在话下,如今的佟氏,只小心着不开罪公主也就罢了,哪里还敢怪罪,至于是否令这二女入宫为妃之事,前几日亦听公主说过些许顾虑,但也是不愿插手之意,如今突然改了主意,当中的许多曲折,我亦不甚明白,只是这宫中,怕是再也不会见到佟氏女子了,对那二女而言,也许是福非祸,倒因此保住了一命也是不定,尤是那佟宛朱,可是开罪公主在先。”
明月说得阴测,水璃听着不禁心口一跳,忙是更加压低了声音追问道:“姐姐是说,就算这二人进宫,公主仍不会放过她们?她们可是表姐妹啊。”
“真真枉你跟了公主这么些年,竟是还不明公主的心性吗?”明月小心打量了眼远处的身影,肃然道,“你可记得当年公主养的那只黑猫?”
水璃皱眉道:“自然记得,那猫除了公主,谁都不让碰,还挠我过几爪子,公主护的紧,只能无法,可后来那猫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有一日竟是将公主的手给抓了,结果立是被五皇子殿下拔剑给杀了,倒是解了我的气。”
“就知你是个马虎的,当日果然没能看清。”明月轻轻叹了口气,“猫是殿下杀的没错,可是示意的却是公主,不然你以为,殿下便是再恼那只猫,又岂敢在公主面前擅自动这杀伐。”
“姐姐的意思,我已是明白了。”水璃的脸色已是有些苍白。
“不必自忧自危的。”见水璃神色,明月微笑劝慰道,“当初公主对你我二人说过,只要我们的忠诚还在,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压不到我们头上,水璃,这些话,我是信的,公主不能容的,只是那些伤她,叛她,阻她的,我早已立誓,今生誓死效忠,那么你呢?”
水璃亦是微笑起来,“一样的。”
相视一笑后,二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前方缓度着的人影,那人一步步的往前走着,她们一步步的跟随着,这样的姿态,似乎已是存在了许久,只是无论今夕何夕,无论路归何方,在那人身后,总归是没有错的。
人说良禽择木而栖,她们却非那飞禽,只怕是成了树,为了生存茁壮将根深植在土里,待成良材时,地下已是盘根错节的太深,终生不可移了。
流觞
黑云翻墨未遮山,
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
望湖楼下水如天。
描金壁,笼纱窗,金为地,玉为门。
影非韵手捧茶盏,抬眼打量着所坐厅堂,这一室华奢,早已不复当年佟氏敛忍不发的作风,各类宝器不可累数,占地最大即是厅里正置的一秋山行旅图玉山,其高约至一人,玉色青苍,隐约可见灰光,白气氤氤。厅首设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供着背光座镶玉嵌宝金观音,面相慈悲端和,却未免太冲富禄之气。
影非韵冷眼看毕,转而向一旁的影非离淡淡笑道:“看来这几年,佟氏可是太过顺遂了。”
影非离微笑着递过一碟芙蓉百合糕,正待开口,却听门外忽而穿来一阵说笑声,中气十足,声响如洪钟,喜神斥溢。
“原来是离儿和韵儿来了,外公因事耽误了片刻,可是久等了。”
影非韵放下茶盏款款站起身来,只见门外走进了一行人,为首者正是佟氏族长佟远,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子,却是佟碧卿与佟宛朱。
“碧卿,宛朱,见过两位殿下。”
二女行至座前盈盈一拜,眉目恭顺。
“二位姐姐请起。”影非韵言毕,伸手虚扶了一把,继而向佟远微微一福身,复又坐下,影非离亦是谨然行礼,却对二女置若罔闻。
“你两位姐姐听闻你要来,说是上次不知,多有得罪之处,定是要亲来向你陪罪方是。”佟远抚着银须,向影非韵笑道,目光炯然。
“无妨的。”影非韵轻淡说道,拣起一块糕,却不吃,只在指尖把玩着,摩娑下片片粉屑。
佟宛朱见影非韵神色,显是敷衍,心中未免不岔,她素来娇惯,佟氏这些年声势更是大盛,旁人无不敬让她几分,如今见影非韵这般轻慢,不免火气郁积,欲待发作,奈何佟远先前千叮咛万嘱咐,在这二人面前不可造次,加之虽是族里名为亲氏,终是皇家中人,远非她所能及的,此刻又有事相求,只能是强忍着,眼中神色却是浮躁。
“先前不识公主玉颜,诸多冒犯之处,还望公主宽待。”佟碧卿一席话说得只若清泉,令人心神一舒,佟远颇有些赞赏之意的看着,不经意似的瞥了眼一旁未置一词的影非离。
“离儿可曾听说闻你这两位表姐,不过长你们岁余,文辞修容亦都是极好的,在京城也算是享负盛名了。”
影非离闻言微微笑道:“以佟氏一族之庞,算的上的亲戚未免多不胜数,哪里便都识得,即是会曾听闻,怕也是忘了。”
二女闻言,不禁大为尴尬,倒是佟碧卿心窍玲珑,立是掩去面上郝色,轻笑道:“我们姐妹不过是些个雕虫小技,承蒙佟氏之辉,担待了些虚名罢了。”
佟远亦是不快,面上微有薄怒的看向影非离,却见他正笑意温和的望向自己,眼中神色莫名的熟悉,佟远有些恍惚的思索着,蓦然惊醒。
他有一把伍国的宝刀,是外省的商贾孝敬的,向来喜欢的紧,刀鞘上镶着猫眼宝石,华美非常,以致于令人有种此刀仅为装饰的错觉,直到见到那刀刃上闪烁的微白寒光,才明白那错觉是何等离谱。
而影非离的眼中,正是那样闪烁着的隐隐寒意。
“外公。”影非韵突然站起身来,“今日我与皇弟同来,乃是有要事欲与外公相商,出宫时间有限,从速方是。”
“好,好。”佟远瞬时又回复满面笑意道,一面转头向二女示意,佟宛朱略有些焦急的欲待开口,却被佟碧卿一把拉住。
“如此,我二人便不便打扰,两位殿下,恕我二人先行告退。”
佟碧卿轻挽着佟宛朱,有礼而退。
“碧卿这孩子可是大气识体,在佟家年轻这代里,甚得老夫心啊。”
佟远侧目看了眼一直立在原地目送二女离开的影非韵,缓缓说道。
“确是要强些。”影非韵似有赞意的说道。
“宛朱相较起来虽是要轻躁些,人物才姿却也是个难得的,却不知她们二人这次怎么就皆未能讨皇上龙心之悦呢?”佟远说着,目光闪烁不定。
影非离闻言闲闲笑道:“父皇的心思,我们即是做子女的,又怎好妄加揣测,天心难测罢了。”
“可我却听说,是你皇姐不愿她二人进宫的。”佟远的面色瞬时阴沉下来。
“不错,是我阻的。”影非韵把手中的碎糕丢入盘中,拍净了双手,抬首自若道:“这二人,送不得。”
“为何?”
“外公,你可知这几年佟氏大盛,宫内宫外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耽耽的盯着,京中的要官一个个的成了佟姓,旁人不知道的,说是承已过母妃的恩荣,难道您还不知为何吗?”
“这是依仗韵儿与离儿你们二人多加辛劳了。”
“错。”影非韵站起身来,在厅内慢慢的踱起步来,“是父皇,这些个人,是父皇任命的,是父皇保着的,所以,佟家不能再去寒父皇的心了,或是说,我与皇弟不能。”
“老夫不甚明白。”佟远眯起了眼。
“不必,外公只需明白,这是为佟家好便是了,今日来便是想给外公提个醒,近日京城将会多有雷雨,还望外公勿要躁动,不过因逢夏时而已。”
佟远猛然一震,联想到近日种种迹象,急问道:“老夫听说,以庄氏为首一党正欲弹劾上书,要将我佟氏的子弟,纷纷掉离京城,分去各地为官?”
“树大招风,佟氏如今也合该抱宁守拙了。”影非韵平静道,“如今佟氏在朝为官的,皆是些年少者,她们已是在京城里吸取了足够的养分,该是时候去外面生根发芽了。”
“可这是在大大削弱我佟氏。”佟远有些难以平静的提高了嗓音。
“不,这是在壮大,我在向您实现我当日的诺言,佟氏若是为一棵树,浅薄的根基却有着繁茂的树冠,那么大风一吹便会将其折断,佟氏需要的,是把根系牢牢的往地底下扎,一点点的延伸,紧紧的抓住大地,至于树冠,参天蔽日,不过是时间而已。”
“可老夫担心枝叶如此远徙,怕是会要挣断束缚了。”
“外公过忧了。”影非韵走到了厅中的秋山行旅图玉山旁,手细抚着,微笑说道,“家族的根系会生出经脉,贯穿枝干叶掌,他们依此而存活着,若是断了,就也该枯萎死亡了。”
佟远尚且沉默着,影非韵已是走到了厅门前,轻道:“我与皇弟出宫不宜太久,且恕韵儿先行告退了。”
说罢,即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佟远忙是叫住了正欲随去的影非离,问道:“你皇姐到底意欲如何?”
“我并不关心这些。”影非离笑得舒淡,只如飘在苍兰天际的几朵浮云般宁静悠远,“只是外公,送那二人进宫之事,之前并未告与我和姐姐知道,怕是令姐姐操劳心神了,故而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佟氏如今真正的根系在哪,毋庸我多言了,外公年事已高,且多保重身体吧。”
走出佟家森皇大门,影非韵一眼便见着了门外候着的软轿和明月,她侧首望了望天,却是立在原地没有动。
随后赶来的影非离皱眉打量着天边已是翻涌的墨云,问道:“看这天色怕是雷雨将至了,姐姐怎么不上轿?”
影非韵阖着眼,唇角微微勾起:“起风了,非离。”
影非离微微一讶,眼中随即有了温暖的笑意,“今日不乘轿了,你们在后面慢慢跟着吧。”
“姐姐怎么便这般爱吹风?”
大风之中,影非离的声音显得支离而破碎,影非韵浅浅笑着,没有说话,风刮的极狂暴,吹着她有些睁不开眼,只能微眯着看着前方诡谲的天色,身后是乌发在空中横飞肆虐着,仿若坠于宣纸上的一团泼墨,从领口侵进的风使得衣袍鼓涨翻飞,却愈加显得她淡薄瘦弱,影非韵微抬着下颚,颈笔直的弧度显出一种绝然的姿态,影非离侧目看着,伸手牵过了那只垂在宽大衣袖下显得有些孤零的手。
那手很凉,但温顺的没有任何动作。
在这暴雨将至的天气里,路上行人摊贩已是纷纷收拣返家,石街上风扫落叶,极是冷清,偶尔可见三两行者,亦是行色匆匆,唯独他二人缓缓持手而行,仿佛头上正是云销雨霁,身环清风暖阳。
“它无处不在,非离,这天地间没有比它更自在肆意的。”
影非韵忽而开口说道,影非离略一怔神方才明白过来,这是他问题的回答。
“它藏着无数不羁的精魂。”影非韵闭上眼继续说道,“也许有一日,海会枯,山会平,可它仍将生生不息。”
“我若死了,便想要变成风。”
百叶山顶,一草堂倚崖边,于风雨中飘摇。
水寒杵立在屋檐下,雨水沿着冒头的稻草成珠串坠下,滴落在屋旁一青石上,隐隐可见微凹,他凝视着那一点,却又仿佛那一点并不在他眼中。
离京的那一日,也是下着雨。
影非韵来送他时,望了望天,笑着问道:“这般天气,却还是执意要走?”
他只淡然回道“来日方长,他日有缘再叙”。
记忆中,那少女莞尔。
“水公子是修道之人,岂不知世上最无常的便是这来日?世人总以为日子时日还长,末途还远,可知只这一场雨过去的功夫,有些人便再不能见,有些事便再不能做,孰知何日即是末日?”
水寒记得影非韵说时,眼中有着一瞬的恍惚与轻悔,似是在追寻着许久之前逝去的时光,而这段话,在他离开的时日里,亦常常萦绕在他耳旁。
他偶尔会有那么一丝恐慌,恐慌着影非韵所说的无常。
毕竟那少女,外表看来仍是如春草一般的细弱。
“太师傅,公子近日里是怎么了,总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是在参道吗?”
屋内,碧竹与一白发老人立于窗前,老人听罢碧竹的疑问,轻轻一叹。
“孽障啊,痴儿竟是不悟。”
天香楼里地字阁,影非韵亦在观望着窗外的滂沱大雨,明月进屋奉上了茶水便又退了出去,屋内顿时一片沉寂,影非韵回过身来,望了眼影非离有些苍白的面庞,便移步走到他身侧坐下。
“佟家那边,要多劳你费心了。”
影非离略有些勉强的答道:“姐姐放心,已是布置好了,几大家族近日将以庄氏为首对佟氏在朝官员进行弹劾,以罪名而论,父皇若是留情,应是会放出京城为官。”
“非离,若是我们与佟氏反目,这几年今朝为官的年轻一辈的佟家人,是站在佟氏那边,还是你我这边?”影非韵沉声问道。
影非离思度道:“但凡是由我们提拔起来的人,佟都已只是一个单纯的姓氏而已,故而此次佟氏姐妹未能雀屏中选,外公怕是大失所望了。”
影非韵闻言略有讽意的一笑,“你当外公已是老了?糊涂了?要知人愈老愈精,打的可都是如意算盘,一来你我已成佟氏桎梏,他终是不愿佟家命运就这般握于我们掌中,所以那二女若是得以中选,得父皇宠信,于他自是大利,如今不成,他也思量着能出一个太子妃,这可是更甚前者了。”
“太子妃?”影非离眼中顿布墨云。
“可别说你没看出来外公在打你的主意。”影非韵笑得眼波流转,“在他看来,我们这般处心积虑的,终归是为了你有一日得登大宝。”
影非离脸色愈加的难看,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砰砰砰”三下谨然有序的敲门声。
影非韵会心一笑,这是上官弥夜一贯的做派。
“进来吧。”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上官弥夜,还是一身玄色利落短劲装,却是渗着水往下滴,额上的发湿濡着,有些凌乱的紧贴着皮肤,身后的明月手上拿着一块布巾,显是刚刚略略擦过的模样。
“什么事情,这般火烧火燎的不顾下雨便赶来了。”影非韵走上前去,从怀中拿出一方冰丝帕子,伸手便擦拭起来。
上官弥夜似是还有些不平静的微喘,稍稍平息后即是向二人行礼。
“听说二位殿下出宫,弥夜即前来见驾。”
影非离瞳仁幽然,面色宁和如常的打量着上官弥夜问道:“我们此次出来亦不曾事先告知于你,看你这模样,似是刚从校场过来?”
“是。”上官弥夜垂首低低回道。
影非韵将丝帕递与上官弥夜手中,说道:“平日在宫里倒也难见你,这几日多有辛劳了。”
“主子可赶着回宫?”上官弥夜蓦的抬首问道,却是直面影非韵。
影非韵微微一讶,面上即徐徐绽开了笑意。
“恰容再沏上一壶好茶了。”
子规
寒色孤村暮,悲风四野闻。
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鸥鹭飞难辨,沙汀望莫分。
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夏去秋逝,叶枯复落,冬天在人们还不曾提防的时候漫天覆地的袭来,值腊月初八,一场小雪刚过,宫内已是热闹非常,各处忙着打扫宫殿,张贴门神,春联,祭祀神佛,御膳厨房里熬着大锅的腊八粥,带着暖意的香甜味一点点的沁入了宫墙,让宫院里穿着褐色棉夹袍,埋头扫雪的小太监,忍不住抬起头咽了咽口水。
“公主,快趁热喝了吧,今个儿腊八,这宫里宫外,可是都得喝这腊八粥的。”
香儿说着,小心奉上了一只梅花攒心青瓷盖碗,玄云伸手接过,揭开一看,红褐粘稠的粥腾腾的冒着热气,奇特的香味随着白烟萦绕上她略有些虚浮的苍白面上,令她有种晕眩的恍惚。
“这是厨房里特别做的,里头加了些紫苏,这种大冷天的,也防着公主着寒,于肚里的小主子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玄云拿起小勺,只略略尝了一口,便复又放下,“稍觉着有些甜腻了。”
见香儿面上慌忙,玄云笑道:“于你不干的,我怀着身孕,原本口味就刁钻些。”
香儿犹疑了片刻,说道:“方才去传膳间,见着了一盅腊八粥,倒不似往常喝的放的是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香儿细瞧了瞧,却是些胡桃、松子、乳蕈、柿蕈、柿栗之类,做成咸味儿,香儿原想着公主怕是会对甜粥腻味,想要盛些来,但传膳间定是不让。”
“想是皇上的御膳吧,香儿你也太过造次了。”玄云轻声斥责到。
“若是御膳,香儿也自是不敢,可香儿问了,却是送到四公主那的,那么一大盅,盛些来想来也是不碍事的,公主如今肚里怀的可是未来的太子,传膳间的那些奴才哪里就看得这般紧。”
“香儿!”
玄云蓦然提高了声调,香儿一见玄云脸色,忙是跪地,自顾掌嘴,“香儿说话又放肆了,香儿自罚。”
玄云轻叹口气,伸手虚扶起香儿,和色道:“你我本就是寄于他人门下,一言一行,都得加倍谨慎小心才是,如今我有孕,更该少惹是非,何况四公主在皇上面前一向是得盛宠的,便是爷,也是极疼这个唯一的妹妹,何苦相犯于她。”
香儿喏喏点头称是,少时又抬起头来,说道:“公主何必多忧,如今我们亦非寄于他人门下,不是有太子爷在吗?”
“爷......”玄云抚上自己滚圆的腹部,眼中惆怅,“爷这些个月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如今都快至年关了,还是难得一见,朝中就有这么许多事情吗。”
“公主你这几月在宫中养胎不知道。”香儿看了看左右,有些神秘的继续说道,“我听其他宫殿的太监宫女们说,这几月朝廷可不太平。”
玄云见此也勾起了兴趣,放下手中盖碗问道:“为的是哪般?”
“公主你可听说过死去的怡妃,即是如今四公主与五皇子的母妃。”
“会曾听人说过,据说其深得皇上宠信,故而即便逝去多年,子女家族仍然圣眷深厚。”
“便是其族佟氏。”香儿语气更为玄秘,“这些年也不知怎么,朝中越来越多新进官员是佟家人,皇上似乎也有心扶持,使得一些老士族的地位岌岌可危。”
“譬如?”玄云此时已是听出了些眉目。
“当今庄后的娘家庄氏。”
玄云心中蓦的一动,又听香儿继续说道:“这几月,正是以庄氏为首的一干士族大臣,相继弹劾了一批佟氏官员,听说罪证确凿,虽都不是大过,但也足以去那些顶乌纱帽的,可皇上却似有意保着,所以这些日子,朝廷里是一团混乱,想来爷也是忙于此事了。”
“那么爷即是站在庄氏这一边吧?”玄云斟酌着问道。
“这事就怪。”香儿摇了摇头,“皇上保着尚不稀奇,可听说爷亦没有站在庄氏一边,倒是有些偏向佟氏的意思,倒是二王爷,是在弹劾佟氏之列。”
“可爷这么做,皇后娘娘那如何过得去?”玄云有些忧心的问道。
“谁说不是呢。”香儿叹了口气,“可不这几日,皇后娘娘总是传召爷过去吗,怕便是为此事了。”
“爷不曾跟我提过一字半句。”玄云喃喃说着,神情便有些落寞。
一旁的香儿此时并不能明白玄云此刻心中的翻腾。
玄云心知,虽说皇室亲情皆淡薄,但影非琉于庄后,素来是恭孝的,此次却不惜相背于母族,必然有其深由,恰是这深由,让她没由来的感到不安,而这种不安感,在许久以前便已潜藏在她心中,又随着腹内小生命不断生长而不断膨胀着,她感到自己已隐隐的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一直不自觉的抗拒着去深思,然而如今,她不愿带着这样的不安诞下孩子。
“香儿。”玄云以手支椅缓缓站了起来。“扶我去爷的书房。”
“这年味儿倒是愈加的浓了。”
影非韵支着个玄黑短风毛引枕,斜倚在铺着软厚裘皮垫的罗汉床上,手里捧着的甜白釉印花龙纹碗盛着明月方才送来的暖意融融的腊八粥,眼睨着水璃在支锦格架前张贴着大红的福禄窗花,悠悠叹道。
影非离坐在床沿,面前设着个紫漆描金的卷草承云海棠式香几,上置一蓝釉紫红斑盘,里头堆着一小撮去了皮的松瓤,粉白而光洁。
“只怕朝中有好些大臣没有这个闲适心思了。”影非离淡淡笑道。
影非韵将粥碗放下,伸手接过明月递来的淡茶漱了漱口,吐到口洗里,方才开口道:“倒也没料想这事竟是悬而不决,拖沓至了年关。”
“原虽也想父皇或许有心袒护,但未想会至如此地步,再加上太子似也暗中相助,使得一些本应惩处的佟氏官员迟迟未被定罪,甚至未被停免所任官职。”影非离一面垂首说着,一面模样专心的去着松子瓤衣,只动作却极其的缓慢,“倒是二皇兄,站在了庄氏一边,对佟氏多有弹劾。”
“二皇兄为人素来迂直,坚守着他的礼义仁信,我们与他交情又一向极淡,他更有些视我为异怪,如今这般,也无甚稀奇的,佟氏这几年风头太盛,树大招风,平白惹人嫉恨,如今原是想借机令世人在明面上以为佟氏势力以为削弱,却是连几个送去打头阵的小卒也未能被去除,如此一来,倒是要平添许多曲折。”影非韵眉目淡然道,“且让安插在庄氏中那几人再煽些风火吧。”
“再叮嘱他们一次,叫他们记牢了,莫要多抛头露面,他们便是那木机关器上的铁钉子,平日里给我深深的埋进去,连个头也别冒,待到用武之时却得有足以使整器皆废的能耐。”
影非离微微点头,沉默了片刻忽而道:“过不了几日,便是我与姐姐的成人之礼了。”
“是啊。”影非韵有些感嘘似的叹道,“非离你也终是要封王出宫了。”
影非离猛然起身,只若一阵风刮过,人已不在房中,剥好的松瓤被打落在暗色的绒毯上,骨碌碌的滚动着。
影非韵浑不在意的笑道:“功夫倒是有些长进。”
“主子何必特特的去触殿下的痛处。”明月收拣着,轻笑道,“这几日殿下常有不快,想来亦是心中焦急。”
“有些事情,哪里便是急得来的。”
影非韵拣了颗盘中残存的松瓤送入口中,眼波一转,指着一旁尚有大半的粥盅道:“便遣人把这粥给钟粹宫送去吧。”
“香儿姐姐,你求娘娘饶了小的快快出来吧,爷可是再三交待了任何人不得擅入书房。”
“云妃娘娘思念爷想到爷的书房里走动走动,你一个小侍童在此妄加阻拦,若是惊扰了娘娘腹中胎儿,你可又担待的起?”
玄云站在那幅《海棠春艳图》前,默然凝望着,耳边可以听到香儿在门外与侍童争执的喧哗,影非琉不在,书房于她而言仍是个禁地,若非她有孕侍童不敢过加阻拦,只怕此时她仍被挡在了门外。
这是玄云第一次这般近的看清这幅画,她并不甚清楚自己为何冒着不惜触怒影非琉的风险也执意要闯进书房,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一只手,伸出苍白枯长的手指,发出幽暗的莹光,将她指引到了这里,当她站在画前时,心中有个晦暗不明的声音在响起——“答案就在这里”。
虽是寒冬,可那画中海棠仍是绚绯灼炙的如一团熊熊烈火,几要将那纸穿燃而出,红彩略暗,却又跳脱着勾着人眼,一股奇异的味道从画卷上传来,玄云不禁一阵恶心,胃中翻腾不止,只能弯下腰干呕。
半晌,玄云方才直起身来,抬起头的瞬间,她终于在画角看到了那个答案。
那是花林的深处,光影渐暗,影非琉以淡墨勾出了一道微小纤细的人影,隐隐绰绰,只若青天白日,浩渺渺苍穹下一缕渺茫的孤魂,而那一大片竭力而开的繁花,刹时成为了一座盛大华丽的墓冢。
此刻的玄云已无法去细想这片花海埋葬着的究竟是谁,身躯的沉重忽而加重,令她有些摇摇欲坠,从画卷上传来的气味像一把钥匙,记忆如汹涌潮水一般随着彻骨的寒意席卷而来。
眼前浮现的,是成亲那日醉着的影非琉冰冷而清醒的眼。
是成亲后影非琉疏离而冷漠的眼。
还有她二人终成夫妻的那一夜,她见影非琉胸口的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刀伤,影非琉不经意似的随意笑称是为立誓时,死寂的眼。
这画,便似是那时所作。
玄云颤抖着手抚上了那树树红花,从里传出的血腥味终于变得鲜明清晰。
恍惚间,玄云忆起了当日影非琉听闻她怀孕时面上深沉黑眸里隐隐浮现的神色。
那是如同灰烬里的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压抑到极至的绝望。
“公主,你别吓香儿,这是怎么了。”
尚在争执的两人见书房门忽然被推开,玄云有些踉跄的从里走了出来,脸色苍白的骇人,香儿忙是迎上前去,却发现玄云的双手冰冷而僵硬。
“没事。”
玄云极其疲惫一般轻轻推开了香儿的手,转而直直望向了一旁有些无措的侍童。
“你跟了爷多久了?”
“回云妃娘娘的话,奴才自小给爷做书童,到如今已有好些年了。”
“那我问你,这几年爷身边有没有过什么亲近之人不幸逝了,或是离开了。”
侍童惶恐不解其意,努力思索片刻后道:“奴才不记得曾有这般人物。”
玄云垂首沉默着,忽有宫女来报
“启禀娘娘,四公主遣人送来了一盅腊八粥,奴婢前来请示娘娘,是现时即用,还是暂让奴婢置在炉子上温着?”
玄云蓦然抬起了头,眸光闪烁,神色怪异的向侍童问道:“四公主是否喜穿玄衣?”
侍童闻言有些讶异,答道:“四公主打小便爱穿玄衣,皇上也由着,只近两年倒是穿着少些,逢喜庆之日亦会着些艳色,倒不知娘娘如何得知?”
香儿一直在旁紧张注视着玄云的神色,她跟着玄云许多年,明白这是个最娴静温敛不过的主,即便女子在孕中易喜怒不定,也少有发作,只是此时,却见玄云呆滞了片刻,面上神色渐由茫然转为了不辨悲喜的狂意,秀眉骤颦,眼中便坠下泪来。
“竟然......是她。”
香儿此时只能惊恐的睁大着眼,已是说不出话了。
玄云雪白的裘衣下摆上,渐渐开出了一朵盛放妖艳的红花。
“娘娘!”
暗香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予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影非韵裹着柔软温暖的皮裘,蜷在罗汉床上,睁着眼,可以见到床侧丝绣屏风上雨打颓然的暗红美人蕉。
她原只是想小憩片刻,然而阖眼后的知觉仿佛陷入了一个绵软深厚的洞穴,无数细密的丝层层包围缠绕着,她如同被裹进了一个巨大温暖的茧,睡得极深极沉,待朦胧睁眼时,窗纱外已是泼墨般的黑窒。
“什么时辰了?”影非韵轻声开口问道。
屋内只点着盏琉璃宫灯,以双卡铜片掩至豆大一点,昏昏成魅,梅花几上点着一炉惯常的兰香,已是燃了大半,落下灰白的粉烬,香顶忽明忽灭的暗红一点,同着垂下的帘络水精烁如萤火,明月的声音便沉静而低暗的从帘外传来。
“回主子的话,已是四更天了。”
“怎未唤我起来?”影非韵微颦起眉,支起了身子,流泻下的黑发缠绕于颈项,曲延如蛇。
“白日里父皇不是派人传信,腊八要在宫里设宴共用晚食吗?”
“回主子的话,晚宴已是取消了,殿下见主子睡的香甜,说不必叨扰,便先回宫了,故而奴婢没有唤醒主子。”
“取消?”
明月声音平静的回道:“是,因着钟粹宫太子妃流产了。”
影非韵垂下的眼帘微微一动。
“何因?”
“似是一时心血太盛,致使内息紊乱,经络拥塞,待宫女换来稳婆和御医去瞧时,羊水已是破了,只救下了太子妃。被打下的血胎已是成形,宫人原想拿走,但太子妃定是不依,强抱在怀里,想来是悲极痛甚,一时有些迷了心窍了。”
“哦?是吗。”影非韵语气极淡,令人有些分不出这话中的喜怒,半闭的眼眸有些幽暗的流转,映着一星半点晦涩的芒。
“夜亦深了,下去歇着吧,我这用不着人了。”
“主子未进晚膳,奴婢着人炖了些补物,且让奴婢服侍主子用过,再行告退吧。”
明月如此说着,影非韵已是可闻到由帘外袅袅飘入室内的一缕异香,勾钻入人肺腑迂回。
“端进来吧。”
明月应声,捧着金盘撩帘走了进来,盘上是一个玛瑙碗,色泽血红,半透着光,似可见丝丝液体流动于其中,影非韵伸手接过,只见碗中汤色乳白,极是浓稠的模样,在碗中析着浅微的红。
“这是什么?”影非韵抬眼问道。
明月犹豫了片刻,方才回道:“此是林总管傍晚着人秘密送来的,乃是太子妃的紫河车,殿下说医书里记载此物是以精血所化,可补精血所亏,非金石草木可比,治主子的虚症是再好不过的,殿下再三嘱咐着,务必让主子喝了才是。”
影非韵凝望着汤碗,良久沉默着,昏暗的光无法勾勒出她面上的神色,只略显成一道弯弯的光弧,铸成了严冬冻结的湖面,寒凉而冷滞。
明月在一旁看着,便有些焦急。“主子可是嫌弃此物污秽?已是由人拾缀干净了的,主子身子这般的虚弱,不光说殿下了,便是我们几个做下人的,也替主子悬着心,此物也算沾龙气,实是千载难逢,主子便憋着口气把它喝下去吧。”
“罢。”
只听影非韵轻叹了口气,端直了身子,双手捧起碗举至唇边,开始慢慢小口吞咽,幽光轻抚过她微颦着的眉,颇有些古怪而庄重的模样令明月莫名的联想到凄苍月夜里,白衣与玄衣的使者,抬着亡灵的轿辇,洇渡过漆黑深遂的河流。
诡谲而又悲怆的仪式。
“明月,你说活着可好?”
影非韵的声音让明月从恍惚中蓦然惊醒,抬眼看去,只见影非韵已是放下了汤碗,侧首瞧着她,目光悠悠如天阶露水一般的凉意,明月心头微微一耸,即是平静下来,递上了一小碟子蜜渍紫姜以供清口舌之味。
“奴婢不知。”明月垂首答道。
影非韵执银箸拈了片嫩姜含入口中,继而问道:“那这世上可好?”
明月沉默片刻,道:“世上多有肮脏龌龊,多藏难与人知的诡谋与恶罪。”
“主子以为呢?”明月忽而反问道。
“合该是好的,即便这尘世丑陋如斯,总归是有人拼着所有气力也要残喘着。”影非韵微微笑道,“有时亦想,生既无欢,我们竟为何而贪它?只是挣扎苦痛也罢,孤独悲伤也罢,到头来眼泪流干了也总能笑出来。”
说罢,影非韵站起身来,行至窗前,推开了木隔,凭目远眺,不知其所。
夜已深,寒意袭人,呵气成烟,万物凝冻的死寂,却是月色如洗,烟纱漫地,宫闱深处,空茫茫不可视物。
“这紫河车与那婴孩血肉相连,包裹精血,如今它未可见世便已不幸夭折,此物倒是成就了它一魂一魄,此时又入我肚腹,却是因果了,权且让它借我的眼来看看这世间吧,看看它没有未能来到这个人世,究竟是幸,或是不幸。”
钟粹宫的灯,这一夜熄的极晚,太医,宫女,太监,人们络绎不绝的从那扇红朱雕花大门中穿流进出,待到最后,那门终是悄然静了,各处寝所一窗窗的黑了,还留有一所幽晃着灯光,透过茜色锦缎蒙着的窗棂,雾一般的迷茫,却让殿檐垂角上悬挂着的宫灯,暗暗失了通明,仿佛在诺大的殿宇楼阁之中,在漆漆夜色之中,那是唯一仅存的一点,凄冷至极,森寒至极。
影非琉静静的站在屋内,凝视着几案上的烛台。许是这一夜太过慌乱,以至于宫女点着的,竟是一只喜庆时方用的镏金花红烛,青红的火焰跳动着,下面汪着一小潭红泪,微弱的一团光,便有些温暖的模样,影非琉不禁拿起了烛剪,修了修烛花,劈啪几声爆星,火焰顺势一窜,登时明亮许多。
烛台旁置着一只九孔转龙青铜兽足炉,抽丝一般的溢着一缕青烟,盘腾缭绕着,却迟迟不肯散去,里面焚烧着的,是合欢的香饼,清淡的似有若无。
香炉是玄云爱的古器,香饼亦是玄云亲手所制。
影非琉转身望向了屋内另一端,那是一张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的架子床,拢着青葱色的流苏,玄云便躺在那儿,紧紧阖着眼,一动不动,发丝紧粘着双颊,那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吸与苍白到不可思议的面色让影非琉几欲认为这个已如破碎的人偶一般的女子已然死去。他走到床前,试探着想要伸出手,却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终是收回,转身欲离开。
“她知道吗?”
身后传来的微弱声音,令影非琉猛的滞住了脚步,他回过身来,只见床上的玄云已是睁开了眼,直直的望向他,或是光线昏暗,那眸子已无丝毫神采,洞黑干涸,甚至不复之前悲痛癫狂时的模样。
影非琉垂下了眼,薄唇欲开又合,终是说道:“你今日怕是太过伤心乏累了,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便先歇着吧。”
玄云只若不闻,继续自顾问道:“她知道自己的亲哥哥竟对她有男女之情吗?她知道我腹里那个可怜的孩子,是因她而失去的吗?”
玄云的声音很轻,轻的难以捕捉,但于影非琉而言,却仿佛千斤大锤一般,打压的他身形有些踉跄。
“你怎知是她?”影非琉艰涩问道。
“你不记得了吗?”玄云形同槁木一般的轻声说道,“你夜里,曾唤过她的名字。”
影非琉微微一震,继而听玄云道:“你极少在我这安寝,有几日难得来了,夜里便听你在梦中唤‘韵儿’,可笑我原有些个痴心,竟以为你所唤的是我。”
说到此,玄云轻轻笑了起来,眼中却是死寂,只笑着笑着,忽的便泪流满面。
“我母后会曾教导与我,天家是个无情地,可求异宝权势,却不可求情爱,可惜我泥木愚钝,犯下大错,是了,这都是我的错,不该把心给你,更不该奢求你还与我你心,你不纳妾室,拒选秀女,我天真的以为你我便如成亲那日所言将百年好合,夫妻美满,却怎料想那不过是一张一捅即破的艳色红纸,千不该万不该,我偏偏去揭开了它,哪知底下竟是这等污秽腌臜。”
影非琉沉默了许久,久到那蜡烛又落下了一连串剔透的红泪方才开口道:“你不该去看的,我本已是将她埋葬了起来。”
“她仍在你面前活生生存着!即便你以心血画出那一大片花林葬她,可你仍日日悼念,日日祭奠,根本不曾放下。”
“影非琉,你是个懦夫。”玄云望着影非琉痛苦阖上的眼,一字一顿的慢慢说道。
“我恨你,若是说我杀了我们的孩子,却是你将凶器递到了我的手中,它夺走了我原本在将来漫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得以慰藉的你的骨肉,所以,我要看着你眼睁睁的送你心爱的妹妹与我一般原嫁他乡,成为我皇兄后宫中的一姝,守着空荡的宫室,等待着高高在上的夫君的莅临,而你,将只能得到她渺茫的音讯,空对着那画里的一笔墨迹。”
影非琉闻言面色铁青,袖袍大力一挥,将案几上的香雪梅花瓶扫落在地,继而摔门而出,巨大的响声令玄云猛的一颤,外间的香儿慌张跑了进来,见一地的狼藉,忙是道:“公主可安好?奴婢这就来收拾。”
“出去。”玄云极疲乏般的轻声道。
“可是公主....”
“给我出去!”
香儿被玄云蓦然提高的音调骇了一跳,只能应和着退出了门外,玄云蜷缩在缎被里,双手环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极力咬着唇,夜风一般的呜咽起来,一声接一声压抑至极的哭声在屋内盘旋着,凄厉而绝望。
“啧啧,真可怜,不过差上数月,那孩子便可诞世了。”
从室内某处忽然传来了男子森魅的声音,低暗而邪诡。
“是谁?”玄云惊问道。
那男子不答,继续道:“你难道不曾想过,若非有个影非韵,你夫君便会一心待你。”
那声音如细蛇一般蜿蜒钻入玄云心中撩拨挑动着。
“若非有个影非韵,你的孩子便不会死。”
孩子....玄云心中剧烈一痛,苍白的指尖从锦缎上用力划过,有些尖锐的声响蓦的绷紧了她脑中的一条细长的线。
“你若想为她造一座真正的坟茔,我可以帮你。”
辞岁
急景流年都一瞬,
往事前欢,
未免萦方寸。
腊后花期知渐近,
寒梅已作东风信。
腊月三十,除夕,天降大雪。
灯火通明的正华宫,太监们忙着将几个硕大的描红白垩泥炉搬进搬出,先在殿外烧着银炭,待蓝火尽了,只见红焰之时方才抬入殿中,,明灭后复又抬至殿外续燃,加之四壁下烧着的火道,殿内暖煦如春。
大殿里悬着一顺顺红彤彤的九曲莲花灯,火蛟般蜿蜒盘曲在金顶,却若一片火光蔓延,殿中几个浓墨重彩的角儿踩着跷,披霞戴冠,金拨铜鼓,响锣拉胡,千回百转的唱着出花灯年戏。殿外点着年时的花炮爆竹,噼噼啪啪的和着唱腔,年意尽然,显得热闹至极。
只是却又极静,诡秘的静谧。
纵然是良辰美景,纵然是锣鼓喧天。
正红蔓纹的绒毯在殿中两侧如流水般铺展开来,一众皇亲国戚,浓脂粉黛,列席分坐。正是暖风醉人,珠玉倾神,盘中为膏脂,杯中乃琼浆,人们却小心的面面相窥,一种晦涩的默契在席间流动,拘谨肃然的气氛笼罩着各人,无人言笑,无人欢语,只是各有几分忐忑的坐于席上,偷眼窥察着上殿。
那里端坐着一身正红团龙锦袍的景帝影非邪与同是喜意红服的庄后,二人居高俯下,只是同样的沉默,。
待弓离弦,曲尽声,所有的闹嚣似乎于一瞬间噶然而止,大殿里顿时静得让各人几若可闻自己的呼吸之声。
于是便连呼吸也觉得阻滞。
人们难挨的等待着这静谧的结束,一人始伸出了双手,缓缓击掌。
声响不大,却如实物一般脆生生的于殿内四角内冲撞着,一声声的回绕,只惊得众人心中一颤。
“好。”
影非韵唇角略弧,笑意清泠如白露,拂晓初阳即散。
凌乱的掌声与叫好声方才四下响起,影非邪望了眼坐在右席头端已是自品自酌的影非韵,即转向殿中一干伶人戏子道:“赏,再唱一曲。”
殿内复又热闹了起来,方才的片刻死寂倒似成了人们恍惚迷幻的错觉。
影非韵颇有兴味般的看着,殿中飞舞飘荡着的彩衣,绞着火光在她眼中旋阴旋晴,却是默然不语,直至一道白影映入眼帘,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有了神色。
“太子妃娘娘到。”
殿口小太监为盖过乐声而不得不拔高的略尖的通传声音,和猛然入室的风雪之气,让众人悚然一惊,慌忙向殿门看去,只见玄云一身单薄的素白麻衣,发髻垂散,身无环佩,面容只若沾着雪光,惨淡得令人不忍睹视。
影非邪面有忧色的问道:“太子妃方才小产,正是身子极弱之时,寡人已传令你特可不需赴赐宴,何以又来了呢?”
玄云身子虚浮的欠身请安,气弱语虚的道“启禀皇上,玄云一人在寝宫,总想到我那可怜没能见天日的可怜孩子,心中痛极,只觉他魂魄不散只盘踞在钟粹宫责备我这狠心的娘,玄云自知因一己之过而使我景国失损龙脉,深感罪孽深重,故而特来请罪。”
歌舞已是噶然而止,殿中气氛顿时阴沉了几分,玄云将一个今夜人们忐忑着竭力想要回避的问题,放置到了这一室明亮之下,所有人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游移到了影非邪与影非琉的面上。
“今夜除夕乃大喜之日,此事过罢再提。”
影非邪平声道,色无喜怒,影非琉面上却是凝郁,站起身来,便欲引玄云在身旁入座。
玄云稍退一步,却转身走向侧席,在影非韵座旁站定,颔首道:“玄云身子血光未净,不敢近身龙骨,且让玄云坐与妹妹一同,也好说些女子家的体己话。”
影非邪眼中锐芒一瞬,尚未开言,便见影非韵已是站起身来,伸手搀过玄云在身旁坐下,徐徐添上温酒,轻缓语声便随盈盈笑意丝丝荡开。
“嫂嫂,外面风雪甚寒,你如今身子虚弱禁不得这些,快先喝口温酒暖暖身子,若是血脉积寒,可是要落下大病的。”
玄云接过酒,缓缓仰首饮下,再见眼中,已是晶莹欲出。
“妹妹...”
话虽未尽声已哽咽,在座的众人便是铁石之心,见她如此情形也不免有所恻隐。
影非韵起身离席,向影非邪禀道:“父皇,今夜合该是欢欢喜喜的闹一闹,韵儿也不忍见嫂嫂在此伤心,且容韵儿带嫂嫂去□走走,也好舒些郁结之气。”
影非邪眉目微拧,即刻又舒展开来,和颜道:“也罢,去吧,只是外面尚有风雪,多带两个宫婢跟着方是。”
影非韵诺首,即扶着玄云,向殿外走去,踏过门槛,离开大殿中的融融暖意,迎面的是一片彻骨呼啸,沉重的朱玄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影非韵回首,从愈渐狭窄的门缝中,仍可看见谁的欲言又止,谁的忧虑不安,谁的默然深沉,只是影非韵并未在意,她在看的,是殿中待命着的一名踩跷的伶人,或是说,她已看了许久。
那伶人身形修长,面目抹着墨彩,与旁人并无不同,只是跷踩的极好,行云流水只若游龙翩凤。
影非韵可见着那人望着自己的眼,目光细长而锋锐,鲜红的唇角勾着模糊的微笑。
视线的相交不过是一瞬,却漫长的仿佛是一场天长地久的交锋杀伐。
直到殿门终是轰然阖上。
身形修长,面目抹着墨彩,与旁人并无不同,只是跷踩的极好,行云流水只若游龙翩凤。
影非韵可见着那人望着自己的眼,目光细长而锋锐,鲜红的唇角勾着模糊的微笑。
视线的相交不过是一瞬,却漫长的仿佛是一场天长地久的交锋杀伐。
直到殿门终是轰然阖上。
影非韵微擎着玄云的肘,二人并肩缓步走在回廊中,廊内两侧悬着火红描金的六角覆纱宫灯,明晃晃的一团团红光笼在雪地上,有些似梦非梦的晕染,两个宫婢在五步后随行,在呼啸的风声中,众人的脚步轻忽的几不可闻,影非韵伸手将鬓发撩至耳后,侧目向身侧,玄云此时已加上了一件白粉底弹墨鹤氅,垂眸低首,火光印了半面,愈发衬的唇色苍白,待她忽的停下了脚步,玄云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的抬首望向她。
“都下去吧。”
两个宫婢闻言福身退下,待离至百十丈开外,复又垂手待立。影非韵将玄云牵引至庭廊中,微微一笑道:“嫂嫂身子尚未大好,走了这么久怕是也乏了,且在这稍事歇息,我们也好说会子话。”
玄云依言坐下,轻轻弱弱的开口道:“难为妹妹了,这种日子里,还得陪着我在这。”
“嫂嫂说的是哪里话。”影非韵颦眉拉过玄云的双手拢在掌中,二人的手竟是一般的冰凉,玄云略微一颤,抿紧了唇。
影非韵顿了片刻复又开口缓缓说道:“嫂嫂你是知道的,非离与我自幼丧母,这些年尽是仰赖天颜,少时不知事,一片浑然懵懂,节日里父皇与各宫娘娘并着皇兄皇姐们聚在一起,我身处其中,周遭越是热闹喜庆,便越是觉得苦闷伤怀,曲终人散不过是平常,华灯初上之时才反而寂寞,因着他人的快活总归不能是我的。”
“而如今我已是知道,人生在世,需破我执,不破则不立,不得放下便不可拿起,明月在上,则流光无莹,我所念与我所得,其实也不过是见与不见之差。”
影非韵瞥了眼玄云怔然有所思的模样,又轻声道:“我会曾无数次想过,若我母妃在世,会是个什么光景,我不曾见过她的模样,宫中也未有她的画像,可我想,母妃合该是轻和温婉的样子,有最柔软的手和温暖的胸怀。”
影非韵说着,握紧了双手。
“就像嫂嫂一样。”
玄云有些愕然的抬头望向影非韵,却不禁心口一跳,冷冽泛白的月光将少女阒然微笑的面容清晰的勾勒于她眼前,那双深眸中此时蒙着一层轻飘的薄雾,似凝非凝,玄云有些分不清,这仿佛下一刻就能化成水珠坠下的,是否只是她迷幻的错觉,可是少女脸上的笑容,便似极尽柔软缠绵的藤箩,在周遭雪地里辗转蔓延开来,枝叶妖娆而苦痛般的扭曲着,似乎只需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折断,并从裂口处渗溢出鲜绿的汁液。
是的,她猛然间从迷障中回过神来——只需用手指轻轻一碰。
玄云慢慢吐出梗在喉间的一口气,她注意到两个宫婢已经离她们很远了,风雪中的庭廊像一座孤岛,四周的雪地映着月光,明亮的近似荒芜。
“别那么紧张的模样,没人能听到我们谈话,其实很简单,你只需将爪子修的尖锐些,抓破她的皮肤,这药粉就能粘上,渗进血里。”
望着案几随着男子话音而凭空出现的一个油纸小包,玄云蓦地握紧了双手,用力至泛白的指尖在锦缎的被面上划出了一道刺耳的尖声,她有些艰涩的开口道:“我虽因她夺走了我夫君的心而心怀恨意,可她毕竟是无辜的。”
“啧啧。”男子极尽嘲讽的出声赞叹,“太子妃真是心善仁厚之人,可惜太子竟是不识珠玉,只是你可知道,你所流下的胎儿现在何处吗?”
男子恶意的看着玄云猛然瞪大的眼,勾起了唇。
“此时怕是已在四公主的腹中了。”的
“你说什么?!”玄云激动的奋力挣起身子,一时不稳竟是重重摔下了床榻,她一阵晕眩,身上大痛,可仍是不管不顾的抬头向男子所隐的角落。
男子吃吃的怪笑着,又道:“四公主玉体较弱,紫河车又是大补之物,所以皇上特意交待给四公主食补进身,只是此事,太子怕也不是不知道的。”
玄云颤抖的抬起双手,遮在眼前,那盏镏金花红烛的火光刺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耳朵嗡嗡作响,男子尖锐的笑声仿佛从极远处模糊的传入耳中,于此同时,还有一个女人疯狂的尖叫。
她恍惚的发现,那是她自己。
番外
早春三月,万物复萌。
他站在斑驳的树影里,静静看着远处藤椅上安睡的少女。
安然的,沉默的,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几缕散下的发随风微微飘动,呼吸轻浅的宛若停止。
他知道,他永远无法向旁人述说,在这样的时刻,他心中莫名的潮汐。
这潮汐汹涌而澎湃,从他的腹腔肆虐着向上喷涌,他只能紧握住拳,强锁着喉,以免倾泻出一丝一毫。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他当不起这赞言,因他从非玉树,只是如菟丝一般攀附在那少女瘦弱的身躯上汲取着活着的养分。
“先天不足,因双生之故而未得补,脏器虚弱且经脉凝滞,若调养不当或再受大伤病,恐难长久。”七岁时,姐姐因蓉贵妃之事卧病在床,他窃闻太医院首如此对父皇说,当下恍如雷击。
那一日,他于大雨中狂奔出殿,蜷缩在偏僻一隅,借着雨打风啸之声嚎啕大哭。
他二人同胎而出,自幼丧母,其后相扶学步,牙牙学语,同榻而眠,同桌而食,一直耳鬓厮磨,亲同形影。在皇墙深宫中,姐姐是他赖以信仰的一切。于他懵懂时予以教导,伤心时予以抚慰,他为之自惭而又自傲,顶礼膜拜且全心以待。组成他,支撑他的所有,都烙刻着那少女的名字,并以时光为凿,深嵌入魂。
他二人同胎而出,自幼丧母,其后相扶学步,牙牙学语,同榻而眠,同桌而食,一直耳鬓厮磨,亲同形影。在皇墙深宫中,姐姐是他赖以信仰的一切。于他懵懂时予以教导,伤心时予以抚慰,他为之自惭而又自傲,顶礼膜拜且全心以待。组成他,支撑他的所有,都烙刻着那少女的名字,并以时光为凿,深嵌入魂。
哀其忧,畏其伤,怖其痛。他是真的愿意做任何事,以换她展颜一笑,也愿意付出一切,以保护她不受一丝伤害。
然而到头来,却是他伤她最重。
之后他消消回到了寝宫,抹干眼泪,换好衣袍,姐姐还需要他去换药。
他的姐姐如同晨起的轻雾一般飘渺杳然,他必须屏息轻步,用最温柔的手小心翼翼的呵护,以不致其消散。
年岁少长,他习《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
彼时他并不懂情,只想着将来他必不四海求凰,而是终身呆在姐姐身边,如他名字一般的寸步不离。
待到她被指婚时,他才惊然痛觉,原来作为弟弟,他无法一辈子与她长久的在一起,也无法阻止她,以婚嫁的名义,离开他,去到另一个人的身边。
而他永远无法想象失去她的世界与生活。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他随使团去玄国还礼,有生以来第一次,二人长久的分离。自离宫之日起,他便寤寐难安,夜夜辗转反侧,恍然间有些明白,所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然后,便收到了那人受伤的消息,即便传信人再三说明不过是皮肉伤,也止不住他当下心如火焚。怕她失望,强按下心焦待事情处理妥当,便先使团一步策马回奔。
每至一处驿站,换下跑累了的马便不做停留,日夜兼程,只想快点赶回她的身边,见到她安然无恙。
有什么情感随着颠簸不停的旅途从胸中慢慢升起,在看到那个少女躺在窗下对他招手微笑的一刻迸裂而出。
他惶恐而又安然的明了了一个或许他早已察觉的事实。
于是他走到椅子旁,单膝跪下,轻轻握住了那少女纤弱的手。
伦常乖舛,立见消亡。这罪愆如附骨之蛆,赋予了唇齿相会,交颈缠臂最甜蜜的砒霜。
姐姐。他只能以最虔诚的心呼唤着,这是他最卑微的满足,也是他无从结疤的伤口。疼痛至极,却是他自囿于此,且甘之如饴。
望着朦胧欲醒的少女,他淡淡微笑,大步向前。
还能求什么呢?不过是抵死纠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作者:韵漠水
公告
妖临开文已有两年多,至今未完结,颇为惭愧。不知道最初的读者,有哪些依然偶尔会想到此文。关于妖临莫名停更这么久,在此向各位一次解释清楚。漠水是一懒人追文的同志都再清楚不过,最初开妖临一坑是因为无聊,于是更风写了个故事,设定未免恶俗,框架亦是陈腐,只是往里填塞的是自己的东西,所以大约也有几分趣味,我更新文章向来写一点是一点,亦无大纲之类,大都更着感觉走,因此一旦打断太久,便懒怠了。
妖临一文前十章左右多为儿戏信手拈来,多有诟病,一度想要大修,结果发现工程庞大,一旦修正便要全部推翻重写,本人懒惰,纠结了很久,大修不成,进度也被拖得极为缓慢,此为其一。
妖临更新至10字左右时便有一家北京出版社的编辑联系我出版,作为第一次写文的新手,信手之作能够得到赏识是一件感到荣幸的事情,遂与之签约了,然而时隔不久,JJ的编辑与我联系,想要把妖临出版。的a8e864d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相信对于绝大部分JJ的写手尤其是没有出版经验的新手来说,JJ的出版渠道都是更值得信任的,我告之JJ的编辑我已签约,这位编辑告诉我没有关系,只要解约便好,同时表示很希望由JJ出版妖临。于是,我与北京的出版社解约,中间自然不是一路顺遂,涉及到退还签约金接触合同等等问题,加上文件的快递往来,拖了近一个月。的fe131d7f5a6b38b23cc967316c13dae2
然而一个月后当我告诉JJ的编辑我已解约后,这位编辑告诉我,由于穿越的流行已经过了,出版公司需要再考虑出版书目,所以妖临的出版要先放一放。的e205ee2a5de471a70c1fd1b460
于我而言,出版本身虽然让我觉得荣幸,却并不是写文的前提,但JJ颇为不负责任的做法,加上因为合同问题耽误了一段时间,让我有些懒怠,这一次停笔约有几个月,此为其二。
其三便是VIP的问题,为了解除VIP做了很长时间的交涉,最终只能把妖临更名重新开坑,然而这个做法很不方便,也严重打击了漠水时隔几月停笔后重新开始更新的积极性--
下面是放在由《妖临天下》更名的《苍影谣》的前言,解释了VIP的问题——
=========================================的65b9eea6e1cc6bb9f0cd2a47751a186
此文的前身《妖临天下》,签订了JJ的数字化版权合同,因为当时漠水误以为,此合同是关于手机网站电子书下载的授权。的432aca3a1e345e339f35a30c8f65edce
而后编辑又找漠水签订VIP条约。追文的亲们都知道,漠水素来懒惰且极为低产,这样的速度还要让各位看VIP文是极不公道的,因此便拒绝了。的670e8a43b246801ca1eaca97b3e19189
四五个月前漠水罢笔,没有特殊的什么原因,也无关乎瓶颈,只是懒怠,于是在停笔数月后,三月方才恢复更新,这才发现新更章节竟然成了VIP。的52720e003547c70561bf5e03b95aa99
找编辑联系,重新阅读合同条款,终于弄明白数字版权和VIP只见不过是分成比例的区别,留言处有很多读者在抱怨,漠水心中也着急,于是一直在联系编辑申请取消,只是迟迟未能得到答复,拖沓至今,这几日才终于得到了回应。的093f65e080a295f8076b1c5722a46aa2
原文的VIP解除是不可能了,只能是另开一个新坑进行更新,而创建新文时原想使用原名,奈何不可,因而更名为《苍影谣》,同时更换了文案,希望不要有读者误会是为了刷分上榜。
很多因为VIP而弃文了的读者,漠水很遗憾,因为解释的话,即便发出来也会是VIP,只能一遍遍在留言区声明,许多读者依然无法看到。的13f320e7b5ead1024ac95c3b208610db
此文绝对不会VIP,也一定会完结,只是时间,依然不保证。的c058f544c737782deac
在此,为给所有喜欢《妖临天下》的亲们造成的不便,漠水诚心致歉。的a1d33d0dfe
=========================================的8df707a948fac1b4a0f97aa554886ec
08年暂停的妖临,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虽然在群公告有告诉各位妖临不会成坑,但由于心虚一直没敢再来这个页面,所以没能通知各位一声,对那些一直守候的亲们,真的很抱歉,最近有亲在Q上询问妖临一文的更新问题,想想还是来说明一下,漠水现在大四,正是最忙的时候,妖临一文一定会完结再三强调过的,时间限定是一年内,偶尔还能想到这篇文,一直守候的各位,衷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