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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影国营地的主帐里,闪进了一条白影。

帐内一片黑暗,那白影却似视如白昼一般轻巧的走到了床前。

原本匀顺的呼吸,不知为何开始有些短促而慌乱。

那白影弯下腰,手似乎微有些颤抖着往下探去。

“你来了。”

帐内一角突然响起了一个有些懒倦却明显带着些许愉悦的声音。

白影的身形一滞,收回手,直起身,闭上了眼。

脑海中,已能见着那人泛着妖惑的盈盈笑脸。

续断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情却有晴。

大寒之时,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 。

前线终是传出消息,四公主伤势已平复,只需静养,影国上下皆松了一口气。镇远将军上官弥夜告示全军,因替公主疗伤,身体有所损耗,不能亲上战场,故而接下来的战事将由五皇子影非离主持,参军陈然辅之,而他则于后方指挥。军士们闻此信虽心有忐忑,但思及将军终归坐镇军中,也就安下心来,个个摩拳擦掌要报公主的一剑之仇,后更得知天下闻名的寒月公子水寒竟也是来到军中作为军医,军心大慰,士气一时竟是空前高涨。

“他现是如何?”

“因公主之前给他服了三颗凝玉丸,稳住了体内涣散气息,真火尚存,故而在下医治之时省却了许多力气,虽说上官将军之前强撑着在士兵面前说了那么许多话导致伤口有些崩裂,但此时已是无大碍了,安心调养便是。”

昏昏帐内,光影迷离,一张方形杨木几子上点着只白烛,幽幽跳动着一团火光。影非韵一身玄狐裘披靠坐在几边一张藤心矮圈椅上,怀里揣着个小巧的银鎏金嵌镂花珐琅注的水暖炉子,眯着眼一副倦怠模样,水寒却没坐下,只负手立于她身旁,身上白色的绒袍略显单薄,故而一眼望去,却是有种凄寒之意。

“劳烦了。”影非韵说着,偏过头打量了会水寒,笑说道:“公子这般不冷吗?”

水寒微一讶,回道:“在下乃习武之人,有内气护体,故是倒不觉冷意,只是这帐子却是不置火盆,于公主弱体无益。”

“是我让她们给撤了的,这里自是没有宫中的好炭火,烧出来尽是些熏着人慌的烟气,倒是还不如不用,幸而侍女伶俐从宫里给我带了这么个暖炉子来,凑合着也无妨了。”

影非韵没说的是,影非离因对外称照顾她病体也与她同住,夜里的冷榻,自是也有人暖的了。

半晌,帐内无声,水寒沉默的站着,目光沉沉如古井,风吹不至,却是有几片雪花飘落于面,点起縠皱波纹。

“公主为何笃定在下会来?”水寒突然问到。

影非韵抬眼望进那比常人瞳色浅了许多的眸子里,就微微笑了起来。

“我并不笃定,只是权益之计罢了。至于公子问我为何,不知公子可进过赌坊,人说嗜赌成性之人,并非都是赢取万贯,只不过赢了的人想赢更多,输了的人想要扳回来,周而复始,无穷无止,人对于付出过的或是得到了的向来比较执着,如此而已。”

说着,影非韵似是想到什么失笑出声,又含着歉意似的说道:“这个比方确是不大妥当,倒是有辱了公子,这么说吧,不喜欢动物的人抚养宠物,却不会放任其死去,因为自身付出了心力,公子曾为救我诛杀过奸辈,如今听闻我有难,想是不会置我于不顾,毕竟若我死了,公子的杀孽,岂不是白造了?女子家愚钝,便是这么想,幸而不论为何,公子总是来了。”

“那公主又怎知在下来后发现受骗仍会救治上官将军?”水寒的语气已是有些艰涩。

“公子是影国人。”影非韵仍是微笑着,瞳仁中却是泛着森冷流光。“水氏家族,在影国拥有无上的荣耀与光芒,作为它的一员,我相信公子不会介意再为它添上一笔华彩,而不是涂上一抹污黑。”

水寒突然感到胸口一股彻骨的凉意。

的确,他若不来还罢,只要他来了,若不肯治疗上官弥夜,便可是犯上叛国之罪。

其罪,诛连九族。

究竟还有什么,是她没有想到的?

似是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影非韵站起身来,极恳切的柔声说道:“上官将军乃是我国之栋梁,此次战事也要多仰赖于他,公子心善,自是见不得我国百姓遭那祸乱之苦,然无论是公子前来军营,还是救治将军,我都心怀感激,作为影国公主,我鲁莽代表我国皇族,黎民百姓,在此拜谢公子大恩。”

说着,便是盈盈一拜。

水寒没有说话,在这暗暗烛光之中,他静默的便似座汉白玉雕成的仙人像,只那神色中却透着股淡淡的悲悯,不知是对世人,眼前人,还是他自己。

那手微微一动,似是想要扶起面前仍是鞠拜着的女子,却终是无力的垂下。

夜,寂静。

日光短浅,匆匆一瞥,已是到了冬尽春至之时,两国亦又经几场血战,只是玄国以百姓血肉相搏,伤亡实则惨重,再加之春耕将至,被强征至军中的农人都忧虑起家中的几亩薄田,玄军士气更是低迷。反观影国军中,虽因主将有恙无法亲上战场,但将士们先前对于少年皇子能否掌持大局的忧虑已在其用兵如神,谈笑间挥斥八极,覆敌于股掌的神姿英飒中灰飞烟灭,而在参军陈然的整顿下,全军上下军纪严明无一丝松懈。

上官弥夜半坐于榻上,身上披了件蓬青斗纹银丝羽氅,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头,神气虽是已好了许多可仍是难掩一丝憔悴之色,陈然立于榻边,汇报着军中情形,可上官弥夜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目光黯然,时不时的向没有一丝动静的帘帐望去。

“公主,这几日都可还好?”

上官弥夜蓦的冒出一句,生生打断了陈然的话,陈然讶然,便立时回道:“公主的身子不大好,这几日多是呆在帐中,并无多走动。”

“还是晕乏之症吗?”上官弥夜皱起眉,有丝激动的直起身来,却是一下牵动伤口,血肉撕裂的疼痛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将军不必担忧。”陈然忙是上前搀扶,“公主那有寒月公子照看着呢,想来那位公子医术高明,自是无碍的。”

“这我倒是忘了。”上官弥夜颓然倒回榻上,语带落寞,这些日子,除了那日他醒时见到影非韵冷然站在榻旁一言未发,却是再未见过她,心中忐忑,不安得无法排解,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

“好冷的天啊,怎么都快到春天了还是这般。”

帐外传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即帐帘被撩起,影非韵一身难得的素白裘衣走了进来,面上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可幽黑的瞳仁却被雪白的狐毛衬得格外晶亮,明月跟在后面,亦笑着说道:“可不是吗,不过今日天气倒是清朗,也难得公主好兴致,在外走动了这么些时候。”

随着掀开的帘子,略带着些潮意的冷风忽的从帐外吹了进来,火盆里的红炭也被这凉意惊的一颤。

可躺在榻上的上官弥夜却突然觉得,这帐内已是突然间变得温暖如春,一股温热的细流从胸口慢慢的散开,一点点的渗入原本寒凉的血液,连指尖也仿佛微微骚痒着,感受这抚人的暖意。

“属下参见公主殿下。”一旁的陈然已是跪了下去,上官弥夜也正欲起身行礼,却被影非韵快步向前按住。

“可是嫌自个儿躺的时间不够,想多休养个大半年。”影非韵有些嗔怪的模样,扶着上官弥夜躺下,塞了个石青芒纹引枕在其颈后,又拾起一旁滑下的紫貂盘锦绒绣毯仔细于他盖好,口中说道:“你这伤禁不得压,这玩意儿倒是又轻薄又暖和的,特是差人从京城给带来的。”

“公主费心了,属下如何敢当。”上官弥夜不自觉的垂下了眼帘,似是不敢直视上方那张已思念许久的面庞。

“公主与将军既有事相叙,属下便先告退了。”说罢,陈然便行礼退出了帐篷,明月见影非韵颔首示意,也恭谨行礼,退了出去。

影非韵于榻边坐下,徐徐说道:“这陈然你调教的不错,这几日我看了看,办事倒是利落,军中事务他辅着非离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确是井井有条,是个有才的。”

上官弥夜亦有些赞赏意味的说道:“这几年他也算是我得力的助手了,我不在时,暗影的一些事宜,还是由他助我打理。”

“所以,当时你才交待他瞒下你受伤的消息,让我最后从别人口中方才得知。”影非韵语气轻柔,却再无一丝笑意。

“属下当时只心念想着不想让主子担忧,故而一时逾越了,属下甘受惩戒。”上官弥夜挣扎着又要直起身来,但被一只纤弱白皙的手抚上了肩头。

“给我好生躺着,若是再起来,那便真要罚了。”影非韵顺手拿下了仍是放在床头的圆盒,一开一阖的把玩起来。

“那主子这几日可是在生属下的气?”上官弥夜问得吞吐,声气仿佛没有后补似的不足力。

影非韵轻轻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是生气了。”

上官弥夜只觉得胸口猛的一阵憋闷,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听影非韵又说道:“前方军情轻重缓急想来不必我多说,你这般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主将受伤,如何瞒的住。原本便是该第一时间通知我方好想出对应之策,可你如此一来令我们有多被动。”

上官弥夜置于柔软貂毛上的双手已是不自觉紧握成拳,全身僵直着没有动弹,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喉头蠕动着,却是一字也说不出口,影非韵打量着他有些青白的面色,终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可我今日不是来看你了吗,已是气消了。我也明白你当日是怕我忧心,可岂不知不知你消息我更忧心?而且下回我若再赏你这些个药,可别只拿来看了。”影非韵浅笑着摇了摇手上的盒子,上官弥夜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主子此次谎称受伤,皇上那边可知道?”

“怎能不说。”影非韵目光沉冷下来,“父皇那边,玄隐那边,都是有告知的,不然捣鼓出什么乱子,还真不好收拾了。”

上官弥夜闻言敛目思索片刻,又问道:“属下得知伍国前些日子蠢蠢欲动,不知主子意欲如何?”

“所谓权贵,自是权与贵不可分,锦云在伍国可把着他们相当一部分的物资命脉,朝中也多有我们下过大本钱的上位者,利益相胁,总是要断了他们这念头,你暂且便不需管这许多事务,安心调养便是。”说着,影非韵站起了身,抖擞着衣裳,便待离开。

“主子如今又救了属下一命。”

身后传来上官弥夜低沉的声音,影非韵侧首看来,只见他阖着双眼,眉间微拧着,面上却无它神色,于是勾起唇角无声笑了笑,轻声说道:“你只需牢牢记着,既是我救的你,命便是我的,放于你那,就得好生看管着,若有个好歹,自是唯你是问。”

“对了。”见上官弥夜霍然睁眼,影非韵旋即又有些调侃的问道:“听你的参军所说,神武不凡的镇远将军乃是因怔神方才被暗箭所伤,我可知是何事这般了得?”

上官弥夜面上蓦的泛起一抹暗红,急回道:“属下只是一时大意,并没有思及其他。”

“哦?”影非韵望了眼上官弥夜可疑的面色,却是不再说话,紧了紧裘衣,径自撩帘走了出去。

帐外候着的明月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

“主子,前些日子吩咐下去的人刚刚来报,说在将军中箭那处并无什么特别的,只在地上见着了这种花,虽想着无甚关系,但还是摘来给主子看看了。”

说着,明月递过了一支黑紫色的花朵,花形若百合,妖异而神秘,摘下一段时间的花瓣已有些调败,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些暗红的血渍,却显出一种决绝颓然的惊人之美。

“黑色曼佗罗。”

影非韵凝目望着手中的花,喃喃说道,明月在一旁有些稀奇,便说道:“奴婢从是没见过这般黑色的花。”

“这种花好食血肉,爱看神魂覆灭,向来盛开在没有人迹的刑场旁,你自然少见,总是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开着这花,也是不奇怪的。”

“可这花美得有些骇人。”明月小声回了句,影非韵闻言,微微笑了起来,“据说这花中住着妖精,若你以自己的鲜血灌溉它,便能实现你的愿望,要不要试试?”

明月立是笑着回道:“奴婢可不信,上官将军该是拿血去浇灌它了的,可有愿望得以实现呢?”

影非韵不语,垂首拨弄着花瓣,良久才开口说道:“命人在那一带搜寻这种花,全部摘下存好,并且摘时记得服用清神药物,这花闻久了,会产生幻像。”

明月恍然了悟,“那上官将军便是......”

话未说完,却见陈然急匆匆的赶了过来,面有焦虑之色。

“公主,属下刚得到情报,玄国又汇集了五万大军,不日便将抵达前线,同时带来一批精良兵甲,怕是要做最后一搏了。”

明月一听亦骇然,要知此战影国原派八万大军,玄国十万,初期战斗使得两国各消减为七万和六万,然而征兵之制使得玄国军队暴增至十八万,经几场大仗后,混杂着各式新兵的玄军迅速消弱为十万,而影国也只剩下四万余人,加上前几日她们带来的五千,也不过勉强算上五万,而若是玄国的五万大军一到,兵力便是三倍之悬殊,如何敌得?此时影国若要增兵,只能是急征百姓或是抽调京城守军,两者皆是下下之策。

“约莫着何时能到?”影非韵却是不急不躁的悠然开口问道。

“明日夜里怕是便能到了。”陈然极忧切的回道。

“很好。”

却听影非韵似是极愉悦似的的这般说道,二人皆一怔,抬头望去,只见影非韵微眯着眼,唇角轻轻勾着,笑得有丝妖邪,手上黑色的花朵对比强烈的显现在白色的裘衣上,有着诡异而和谐的美感,那纤细的手指将花朵拧下,在掌心揉握出暗黑的花汁,如吐信的毒蛇般从雪白的腕间蜿蜒流下。

“时候到了。”那人微启唇,轻声说道。

黑色的曼佗罗。

是被诅咒的花朵。

漫无边际的暗夜。

无间的爱和死亡。

无间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飘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玄国大军到达己方营地时,已是将至夜晚亥时,一番接洗后,新弃田园与战场厮杀的将士们各自心中都郁烦不已,劳顿不堪的昏昏睡去。

夜里,两个守营的小兵在寒风中瑟瑟的跺着脚,黑森森的夜色里闪烁着摇曳的火把,团团的红光照着人一阵阵恍惚,夜极沉寂,只可闻营地里巡视士兵靴踏于硬冷泥土上的细微声响。旗帜,帐篷,标竿,几枝枯桠,在地上描画出漆墨般的重重暗影,火光一颤,便觉得那魑魅魍魉在脚下扭曲着活动了起来。

“你说,这仗可该打完了吧?”两人当中矮些的小个子突然开口说道。

高个儿的小兵有些心慌的把眼睛从地上的妖影上匆匆挪开,呵出一口白气暖了暖有些僵了的手,转头对说话的小个子回道:“我想着该是快完了吧,你看,咱们又来了这么些人,可不该把影国打的稀里哗啦的?”

“我可是想回家了,农忙的时候都快要到了,可咱还在这打这劳什子鬼仗。”小个子士兵狠狠跺了跺脚,低声说道。

“嘘,小声点,这话能是乱嚼的吗。”高个儿忙是拿手指比划了下,“皇上让打,咱们有什么办法。”

小个子垂下了头,声音憋闷的似是从厚重盔甲里透出来似的,“咱也不图吃饱,饿不死就成,要那么大国土咱也种不过来,原来就挺好,可现在呢?谁知道下顿还能不能吃上!”

“唉。”高个儿紧了紧手上握着的长铩,触着包着铁皮的一处长杆,冷冽空气中,寒意逼人,一点点渗入皮肤,潜进血液,将他的手冻得生疼。“原来咱也不过是些庄稼汉,从来只拿过锄头耕田,可什么时候拿过刀剑杀人了,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是日日夜里做恶梦,就梦见被我杀的那些个影国士兵又红着眼睛向我扑过来。”

“咱们的兄弟也死了多了,战场上那一片片的,你看现在不都连埋都懒了,直接就往那山沟里丢了。”

两人说完,一时也都无语。附近小山峦上夜风刮过,枯林发出的细细呜咽的声响,只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嘿。”高个儿拍了拍垂着头的小个子说道:“你看,来雾了。”

小个子抬头一看,可不是,远方湮湮的飘来了一阵白雾,浩浩茫茫的将万物笼于其中,把那夜色衬得格外幽迷。

“不对啊,这可不邪乎?明明刮着风呢,哪来的雾啊?”小个子骇然道。

“该不会,是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高个儿的声音已是有些颤了。

二人正惊疑着,那雾却是已至眼前,只闻见一股极淡的勾魂香气沁入心脾,细细袅袅的,在骨髓里打着转儿,霎时间血液便沸起来了似的,丝毫不觉得冷了,那股热血在体内肆虐着,冲入头颅,眼瞳,耳膜,天地开始旋转着,颠倒着,人心中最恐惧的,最欢喜的,最悲伤的,都被这缕缕香气给铺天盖地的诱了出来,撕扯,扭曲,放大,鬼魅般的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死人,好多死人啊。”高个儿先尖叫了出来,疯狂的举起了长铩,对着虚空猛刺,小个子则怔怔的看向空地,口中喃喃念着:“娘......”

营帐内有的被声响惊醒,冲出来看个究竟,也卷入了这一场癫狂之中,甚至有的拿起了刀剑,开始互相厮杀。

远处渐渐传来沉闷的声响,似是有一大片活物在向营地飞奔而来,一些清醒着的士兵警觉的戒备着,却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无比惊恐的看见一大片耀耀火光向他们冲来,营帐开始烧起,冲天的烈焰划破暗夜,将寒意燃烧殆尽,浴火的妖兽狂暴的在士兵中四处疯狂冲撞,低沉嚎叫,那妖瞳迸发着火焰,激起了士兵们更大的恐惧,有人在慌乱的挥杀着,砍倒了一个个战友,有人狂喜的冲抵上了他人的剑锋,有人被困在营帐中,绝望的在火中撕吼,还有人被兽角挑起,甩上了半空,最后沉重的坠下由他人践踏而过。

这里并不是一场杀戮,更多的,是一场人心的狂乱。

此处南向数百米处,有一座小山丘,严冬将去,也只余一片枯林,顶峰之处有一五瓣形须弥座梅花亭,时日久远,那彩壁朱栏已是斑驳离析,可难得的是视野开阔,虽非高处,却能望见山下大片光景,故而平日里亦是常有游人往来,把酒吟诗。

此时便是有二人静立于亭中,但却是一动不动面向那远方火光冲天处。

“这便是公主昨日令在下测算风向的缘故吗?”

水寒负手于身后,微微握着,眼中映出那染着赤色的天际,“便是为了放这曼佗罗的毒烟?”

“不错,不过倒并非全是曼佗罗,这花虽效强可总归是极有限的,只不过是作为一味添入其中,旁的还多是些有迷幻效果的药草。当然......”影非韵停下,笑望向身旁的水寒,“这般惑人毒物自是不敢牢烦公子动手,是着军中大夫配的,如今看来,效果也确是上佳,因乃军机,事先未能先告知公子,还望公子不要见怪才是。”

水寒垂首,抬手恭礼,宽大的白云罗丝纹袖遮住了半边面容,“哪里,这本便不是在下所能过问的,公主不必歉意,只是在下没料到公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前几日以军粮之名急调至军中的五千头公牛,竟是派了这么个用场,于角上缚火把赶入敌营,确是妙招。”

“公子说笑了。”影非韵目光悠然转向了远处漆黑难见的连绵远黛,“这些个害人的下作招数,公子这般心善之人自是不齿的,岂会有称其妙招的道理。”

水寒正欲开口相解,却听影非韵又说道:“公子看这天上。”

抬头望去,正是月朗星稀,一弯如钩新月冷光濯濯,数点星零缀于旁,微微闪烁。

“公子可听闻过这天上星辰点点光芒,乃是经了极漫长的岁月,穿过默默流年,方出现在世人眼前,此时乍见似是触手可及,然而孰知却是穷其涯也无及,又或是此星早已消亡,只这光芒还眷恋不去罢了。”

影非韵说着,缓缓抬起手伸向那无尽苍穹,眼微闭着,神情寂静,似是在进行神圣的祭祀。

“不过亦是人心一场虚无飘渺的幻像。”

良久,二人都沉默着,影非韵阖着眼似浮游沉醉于天地,而水寒则静静的望着她,面色沉宁,清冷月光流水一般的倾泻而下,饶是何物,总染此纤尘。

“嘭!”

蓦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漫天星斗为之一颤,只见那红光冉冉处光芒更炙,隐隐可闻人声兽嘶,林中鸟乍惊,几只寒鸦飞过,三两夜啼。

水寒内息修习极高,五觉清明,故而视能见常人所不能,他已是隐隐望见山下那处被何物击中猛烈爆破开来,白光大盛,于是处处可见血肉横飞,断颅残肢,紧接着又是几声轰天之响,稍静下来,山下便传来一个清朗冷峻的喝令之声。

“杀!”

霎时间马蹄声,兵甲声,呐喊声纷纷作响,出鞘的寒刃在月光下连成片片刺芒,潮水般的涌向了火海。

“这儿果然是个看戏的好地方不是?”影非韵微微笑着,饶有兴趣般的对着水寒说道。

水寒眉紧锁,深吸了一口气,“黑火药?”

“公子的鼻子可真灵,确是诸国制作爆竹用的黑火药。”影非韵赞许似的点了点头。

“可是如何会有这般威力?”

“很有趣儿对吧?”影非韵悠然自得的勾唇笑着,“谁知世人年里拿来喜庆驱邪鞭炮爆竹,大夫用作治疮癣,杀虫,辟湿气和瘟疫的药,加以改造,竟是可杀人毁物的强兵。”

“主子。”

明月从崎岖的山间小径上走了过来。

“皇子已带兵将驻扎在此的玄国军清洗了一遍,因为主子交待留下一部分军队,所以炮火攻击时留下了一个角,如今玄国军只余三万人,且多有伤残,主将罗臣律与随行监军刘俨均已生擒。”

“我军呢?”影非韵问道。

“不过伤了百人。”明月垂首答道,目光中然然钦崇之色。

“很好,总算是不枉煞费了这许多周章。”影非韵欣然笑道,“对了,可别忘了收拣那些尸体。”

明月诧异道:“玄国士兵的尸首?”

“谁说那个,我指的是咱们的军粮,正好,估计那些牛肉都烤熟了,倒省了许多功夫,只作给士兵们加餐吧,记得带上军中的厨子,可别把人肉给弄混拣了回去。”影非韵浑不在意的说着,似是没见着身边两人脸色都一白。

“是,奴婢这就去。”明月回命,便飞身往山下赶去。

水寒没有说话,只仍旧着去看那熊熊烈火之处,浓烟滚滚,隐约可听见了木材噼啪作响,人肉牛尸烤炙的油脂滋滋声,空气中传来焦糊与铁锈般的血腥味,水寒目光一紧,有些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这实是人间的无间地狱。”

影非韵偏首,只见水寒面有悲悯之色,月光跳动于眉骨间,有飘飘遗世而独立之感,乃是天上仙,非这凡中骨,怜恤着这尘世中世人劫难,慈悲这万象疾苦。

“何者堕无间?”影非韵轻问道。

水寒不解,只答道:“犯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和合僧,出佛身血这五逆罪者,便堕最恶之无间,受炼狱之火炙烤,永世不得解脱超生。”

影非韵身子微微一震,仰起头,阖上了眼。

“公主不该造这人间无间,杀孽太重了。”水寒沉声说道,语含忧意。

却见影非韵缓缓睁眼侧首,静望过来,瞳仁幽亮得似是被这如水月光洗涤过一般,可又黑漆深邃如这光穿不透的无尽夜空,只见她璀然一笑,极尽明媚。

莫名,水寒只觉得这笑容悲哀刻骨,伤魂三分。

那人微启唇,似是动了几动,若非水寒绝世之功,怕是也难听见这轻烟般的几字。

“我已身在其中。”

夜寒透髓,止不住的风烟四起,那玄衣女子风鼓衣袖,青丝漫扬,茕茕孑立。

之后水寒常想,这夜于他是否只是个幻觉,不然当时怎会觉得,那晦暗不明的面上,恍然有泪。

只是这身后三千红莲,当是为此人而开。

“卫国之战”中的“火云之役”,名传前古,影国以仅伤百人的不可思议之数,全歼玄国大军十余万人,震惊天下。更重要的是,人们一向视作常物的黑火药,在此战中初次显现出了其惊人的杀伤力,影国火炮的出现,彻底宣告了冷兵器时代的终结,自此,各国纷纷开始研究火器并将其运用于战场。有人说,此战打开了一个装满罪恶血腥的黑暗魔盒,它使得此后战争的造成的伤亡与破坏,数倍的增长。然而无论如何,历史宿命的车轮不可逆转的隆隆滚过,血与火中的洗礼,睁着的双眼,即使含着热泪,也蒸发殆尽。

影非离一身血污回到营地之时,已是将至黎明,本想浴洗干净后再回营帐,却不曾想帐中竟是仍有灯影烁烁,于是顾不得许多,直掀帘子走了进去,只见一室昏暗,灯如点豆,影非韵去了秋板貂鼠大风帽的外袍,一身弹墨双层薄绫锦裙显得格外单薄,安静的垂首坐在榻上,一片青丝遮去了大半面部,看不见神情。

“姐姐?”影非离试探的轻声唤道。

影非韵缓缓抬首,面上却是有些茫然之色,见是影非离进来,渐渐清晰了有些迷离的目光,站起身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姐姐......”

影非离想说自己身上尽是血污肮脏,但终是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将那纤弱的身子牢牢环于怀中。

“怎么了?”影非离温柔的在怀中人耳边轻轻问道。

影非韵的声音虚无缥缈的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没什么,只是夜里在山上见着山下一片光亮,也不知为何,或是那光亮得太灼眼了,突然就觉着有些寂寞。”

“都说登高易伤怀,下次就别一个人了,想去时,我陪着姐姐可好?”影非离微微松开怀抱,轻捧起影非韵已然沾染上血迹的素白面庞,直望进那晦暗着的眼里,目光坚定而疼惜。

影非韵面上浮现出孩子般无辜哀伤的神情,“非离会一直陪着我的吗?”

“上碧落下黄泉,若相离,便罚非离永世魂魄无所依。”

一句誓言在帐中,轻似鸿毛,瞬时飘转不见,只有说者方知,重逾性命。

那人的眼底,总有着一大片漫无止尽的荒芜。

有时,能看到大朵开得无比绝然哀凄的黑色花朵。

只是到底为了什么,会这般的无望孤独。

一定是有,哪怕倾毕所有,泣尽心血。

也终究无法达成的愿望......

功成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影国军营一角,有一顶重兵把守的简陋营帐,是夜,帐内无光,初春的潮气使得地面格外湿濡,凉雾沉沉,使得帐内的人不禁有些畏缩,夜太静了,使得人们心中各种念想都浮了出来,混杂着,漂浮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属下参见二位殿下。”

帐外忽传来士兵参拜之声,随即帐帘被撩开,一团明光乍现,使得帐内久处黑暗的二人顿觉刺目,都不自觉的用手蒙住了眼睛。

“不知二位大人在我影国军营,呆得可习惯?”

来人站在了他们面前,清声问道,闻之温和而淡然,令二人心中不禁皆是一松,睁眼看去,乃是一翩翩美玉少年,一身青袍,面上微微含笑,目光悠然的看着他们,其身后站着一个玄衣少女,却是气息冷然,面上神色淡淡,倒有些懒倦的模样,也未正眼看着他们,只无趣似的敛着眉目有些凝滞,旁边一个绿衣侍女将一个覆着张软皮的斜背藤椅摆在了她身后,那玄衣少女这才坐下,缓缓打量着他们,神情却散漫的似在听曲看戏。

“看这情形,二位大人被关了这一天,倒是不饿。”

只见那少女伸出手,指着地上凉凉说道,那儿摆着两个浅黄色粗瓷碗,里面各搁着两个白馒头,虽是陋食,倒也干净,只是皆是一口未动。

其中一浓须方脸的粗犷男子双目圆睁,大声怒吼道:“我罗臣律乃玄国堂堂大将军,怎会食你影国之粟,更轮不着个黄毛丫头指手画脚,你们是何人,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必用那许多花招来折损我们!”

“便是如此,要杀便杀,我刘俨也算是为国捐躯了。”另个三角眼山羊须的中年男子也跟着嚷嚷道,只是明显底气不足,目光闪烁。

“好硬骨。”

这二人见那少女竟是不怒反笑,啪啪啪的轻轻鼓起掌来,那少年在一旁在一旁也不多话,只仍旧笑望着他们,面上极是清雅,眼中却是一闪而过丝残酷冷寒的杀意,让二人心头一颤,只是一瞬又恢复宁静温和,似乎刚刚不过是众人的一时错觉。

“我乃影国五皇子影非离,这是皇姐四公主影非韵。”影非离微笑着向二人说道。

那二人相视一望,皆是一惊,虽已知影国上官弥夜带伤而由弱冠皇子顶替指挥,但经此一役,各人对这位皇子的猜度都无异于是个极善兵武的彪悍青年,万没想到却是这般清润人物。

“这夜也深了,相信大家必是都乏了,也就不拐那许多弯子,便直着说吧,二位大人可愿与我影国交好呢?”影非韵懒懒说道,语气中无丝毫恭意,直把罗臣律激得怒发冲冠。

“做你的春秋大梦!”罗律臣正欲开骂,却在影非韵一个示意下,被明月点住了哑穴。

“总算安静了,好了,刘大人,就先来讨论您吧。”影非韵笑望向一旁有些瑟缩的刘俨。“刘大人是此次随军监军,在朝堂上也是算是位居高位的大臣了,家中有六房如花美眷,又素喜谈诗饮酒是个风雅之人,我可真不明白,玄国朝廷怎么就把本该在家赏花弄月的您给送战场上来了呢?”

刘俨本就有些惶惶,被这话一说更是勾起他心中满腔怨怼来,“皇上下的旨,怎能不从,况且本想监军坐镇军营中没什么危险又能捞个功......”话未说完,猛然发现不对,慌忙住口,只见一旁的罗臣律狠盯着他,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似的,忙改口道:“可我生是玄国之臣,死也是玄国的忠魂,自是不会向你影国投诚的。”

“何必图说个忠义痛快而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看大人模样也是个舒泰皮肉的,怕是受不得那些个刑具,而我也希望大人毫无损伤的方好,大人何苦就不领我意呢。”

影非韵支着手斜托着脸,语气惋惜而遗憾,刘俨闻言望去,却见双幽森森的眼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顿时一阵细麻的颤意从背上席卷而来,忙是将眼移开,转向那苍白脸旁的玄色衣袖,却见那上面以银线,红丝,绣着些奇怪的花纹,刘俨衣食住行素来是个极考究的,此时又有些纳罕,便仔细打量去,却是骇得心里一跳,那竟是条赤点黑身的剧毒白头蛇,蛇信红艳艳的伸出,正好是舔抵着影非韵眼角的模样,昏暗帐内,那蛇便似活物一般,正在那衣袖上蜿蜒扭动。

刘俨魂魄已是飞了几分,可一旁罗臣律目光如炬,灼得他眼角直跳,只能仍硬着头皮颤声道:“笑...笑话,我刘俨顶天立地,岂会怕区区刑罚。”

“那不知刘大人可听说过这么种磨人法,将活人去了衣裳实实的埋在沙子里,直把脑袋露在外头,然后把头发剃了,在百汇处的头皮开条缝,把滚烫的丹砂灌进脑髓里,据说这种法子能让人痛得浑身抽搐,恨不得立时死去,可偏偏又无比清醒,只能猛跳着,可身子又死埋在沙子里,于是您猜最后怎么着?”

影非韵就似在说笑话一般打趣的向已是面色青白的没了人色的刘俨问道,见他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又有些猝狭的笑道:“最后便是生生一个血肉团子从脑袋上的裂缝上蹦了出来,只留张完好的皮在沙子里,那肉团子在地上,还会一跳一跳的呢。”

帐内几人的脸色都难看的紧,纵是罗臣律这见多了血肉的,喉头也有些干涩恶意,只有影非离却是一脸笑意的望着影非韵,眼中温柔。

影非韵接着说道:“如今这地儿也没沙子,只能委屈刘大人埋在土里了,我会交待他们把刘大人头上的那条缝儿给开大些,这样才好蹦出来不是?只是不知这肉团蹦出来多久才能咽气,实在若是拖延着,我也不忍心让刘大人受着罪,这刀子又下不去,便只好委屈刘大人在乱坟岗上躺一宿,让兀鹰豺狼食了去吧。”

“来人。”影非韵朗声唤道,谁知人还未进,刘俨却是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用已是变了调的尖锐嗓音喊道:“公主饶命啊!”

影非韵站起身来,走到刘俨面前,缓缓蹲下,伸手抬起了他的头,直望着那已然慌乱惊惧的眼,“谁都想要活下去,这并不是罪,只要大人助我影国一臂之力,我可保大人一生荣华。”

轻缓的话语飘在夜里,是最蛊惑人心的魔咒,刘俨怔怔望着面前吸绞人魂魄的黑洞,感觉被催眠麻痹了所有的思觉,口中已是不由自已的喃喃说道:“臣明白了。”

着人带刘俨下去梳洗休息后,影非韵复又满是笑意的转向了一旁牙呲目裂的罗臣律。

“实在委屈罗大人了,倒不是我想点大人的穴,只是我素来是个没肚量气度小的,就怕罗大人一时说了什么着实惹恼了我,血一冲便糊涂的把大人给斩了,岂不冤枉,大人家中还有妻母,若是不幸亡故,想来不知又有几人要肝肠寸断,所以大人哪怕不为自个儿,也少逞这口舌之快吧。”

说罢,便示意明月解了罗臣律的穴。

“不必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罗臣律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身为武将上场杀敌就都明白终是有这一天。”罗臣律低声咆哮着,眼中却流露出悲凄之色。

“罗大人当真如此坚决,无所眷恋吗?”影非韵笑问道,“据我所知,大人多年未得子,好容易如今令夫人中年怀孕,可还不知是男是女吧?”

罗臣律面色一滞,影非韵却是话锋一转:“这几日都招待大人吃些个粗粮陋食的,不堪大人身份,我也想着如何好好招待大人一餐。我幼时爱看杂书,什么偏门旁道,奇志异录的,都曾翻阅过一二,其中有本书中记载的,恰是天下美食之道,书中说世间最美味的,其实是人肉,其味与羊肉相似,却少了腥膻之味,而书中所记载食谱之冠的,却是一道叫做“三脚羊”的菜,你道做法如何?却是将已成型快分娩的婴儿连着胎盘从母体中挖出,烹饪而成,据说其味之鲜美,能让所有尝过的人,再食何珍馐佳肴,只觉寡然无味。”

说到此,影非韵咯咯笑了起来,看着面无人色却双目赤红着的罗臣律轻轻说道:“我一直好奇这菜是否真有此奇效,可自个儿又胆小儿,恰好令夫人似乎已是有九月身孕,即将生产,不如我命人带来,也不做那残事生生把胎儿从夫人腹中给生生剜出来,且等着夫人自然分娩吧,让大人试上一试,看看是否真如传说中美味,大人您说呢?”

“你禽兽不如!”

罗臣律狂暴的从地上跳起,手成爪向前猛抓去,影非韵也不躲,仍站在原地轻浅笑着,却是身旁的影非离抱住她一个旋身跳至了一米开外,罗臣律正待冲上前去,但一阵强烈晕眩无力感袭来,又是重重倒在了地上。

“大人不必白费力气,您难道忘了自己早已被下了失魄散,哪怕是走两步的力气也是没有的。”

影非离凑下头来,在怀中笑得奸狡的人耳边有些埋怨的轻轻说道:“不许再靠近他了,若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影非韵举起手,安抚的在影非离面上轻抚而过,影非离轻阖上了眼,似是极享受锦缎覆在皮肤上丝滑的触感,影非韵望向地上如伤兽般喘着粗气的罗臣律,正色说道:

“我不知大人如今忠于的是玄国还是桓帝,若是玄国,如今此战已是令玄国生灵涂炭,农事半废,于你玄国无半点好处,若是桓帝,大人与无数士兵拼尽性命,抛尽家人,不过是在实现其称霸的野心,两国原是安然共处,是桓帝先挑起事端,使得国之不国,而我如今,亦不过是想要停止这场徒增伤亡的战事罢了,难道大人便是铁了心要舍天下而取桓帝一人?”

罗臣律极痛苦似的埋下了头,双手紧紧箍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沉闷的低吼,影非韵冷然望着,帐内一时无话。

良久,罗臣律抬起头来,那一瞬众人都微微一惊,那原本铁骨铮铮的中年汉子仿佛一夜间垂垂老去,面上已是枯朽颓然之气。

“我可以帮助影国,但条件是能够让这场战争结束,而我身为玄国大将,不论为何,叛国就是叛国,再是无颜苟活,所以事毕之后我自将自行了断,请公主保证我的家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一世富足平安。”

罗臣律的声音极是疲惫与悲凉。

“大人忠义之心,我极是佩服,也请大人放心,大人的子孙后代,都必能萌大人之福。”

玄国史上,大将罗臣律是个颇聚笔墨的人物,其一生功勋显著,然而最使世人钦赏的,是其在被俘后,竟与影国达成和谈,停止战争,之后返回被包围的三万余士兵中,留下了名垂青史的一番话后拔剑自刎。

“夫将者为何?夫兵者为何?为吾黎民百姓,为吾江山社稷,今桓帝无道,致生灵涂炭,农废田荒,日有孩啼,夜有嫠泣,为天地神鬼所不容,吾身为玄国之将,痛之,恨之,今召众将士,反戈回朝,覆此昏帝,日月鉴吾心,一死以明志。”

影国大军将罗臣律尸身予以厚葬,玄国士兵积怨已久,而今主将一亡更是暴起相抗,于是,桓帝安泰一年立春,边疆北皇军兵变,在监军大臣刘俨的率领下,杀回都城长安,同时,留守长安的南御军也自行起兵伐帝逼宫,桓帝玄姬的王朝在短短几日间土崩瓦解,最后被冲进皇宫的士兵发现服毒死于寝宫。

之后,宁王玄隐被众人推上皇位,称云帝,其即位之后,立刻与影国修书停战交好,开始组织全国兴复荒废的农田,并对一干将士进行封赏,封罗臣律为宁国候,而率北皇军回朝的大臣刘俨,在云帝即位之时竟是暴病而亡,云帝大表悲痛,亦封其为安国公。

云帝之治,长达二十余年,其在此期间,玄国达到了空前的繁荣与昌盛,而云帝于盛年之时逝去,玄国上下无不悲痛哀悼,其死后,谥号为影熙。

抉择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营帐内,影非离与水寒正在下棋,影非韵斜卧在宽大绵软的椅子上,一面捻着明月递来的五仁玉蓉酥细口品着,一面懒懒的与水寒身边的小童碧竹搭着话。

“碧竹今年几岁了?”

“十一了。”碧竹口中答道,灵动的眼滴溜溜的打量着半张着眼的影非韵,清秀的面上却有几分好奇之色。

“哦?那倒不比我和非离小许多呢,怎么前些年你家公子来宫中做客时没带上你?”影非韵微笑着问道。

“碧竹那时还没跟着公子呢,碧竹自幼父亲便去了,母亲前些年也因病撒手而去,是公子收留了碧竹,教碧竹识字学医,这名字,还是公子给取的呢。”

碧竹跟了水寒没两年,虽也沾染了些道气,但终归是孩子心性,一说到此,明亮的眼里已是蓄起了水汪汪的一潭,便是要往下坠,却被只微凉柔软的手给轻轻按住了双眼。

只听影非韵柔声说道:“男儿泪,不可轻弹的。”

碧竹眼前是一片黑暗,听她这般温柔语调,心中更是一酸,眼泪再是止不住的倾涌而下。

那下棋的二人此时也是转过头来,微笑望着碧竹拽着影非韵的衣袖紧紧不肯放手,却也都没说什么。

影非韵任由碧竹蹭着,转过头来笑问道:“我是个愚钝不懂棋的,也看不明白你们这棋局如何,非离,你可是不敌寒月公子呢?”

影非离微笑道:“公子棋艺高超,非离莫及。”

“殿下谬赞了,殿下的走棋看似平和,实则不露山水,暗藏机锋,在下要胜之极险。”水寒平静的说着,又瞥了眼棋盘上战局,心中微讶,未曾想这五皇子看似如此温雅之人,棋招竟是这般狠辣,果然有如其姐。

想到此水寒心念一动,望向一旁的影非韵,只见她仍是一脸和色的安慰着碧竹,不知为何,心下却是不自主的轻轻叹了口气。

“属下求见两位殿下。”

帐外突然传来了上官弥夜的声音,与往日沉稳不同,今日似乎格外焦躁浮动。

“上官将军请进。”影非离开口说道。

帐帘被大力撩开,上官弥夜大步跨进,蓦的单膝跪地。

“属下有要事向二位殿下禀告。”

影非韵轻轻挣开被碧竹抓着的手,望着上官弥夜的一脸压抑之色,吩咐明月道:“带碧竹下去洗把脸吧,外面人看着,别让些闲杂人等靠近。”

“是。”明月应到,水寒见此清形也道:“那么在下便不便打扰,也先行告辞了。”

影非离有些遗憾似的说道:“那么下次再寻个时日与公子切磋棋艺了。”

几人出了帐,室内却是安静了片刻,影非离安静立于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上官弥夜,面上有丝冷意,影非韵仍是漫不经心似的慢嚼着手中点心,见上官弥夜开口欲言,便道:“可是知道了?”

上官弥夜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眼中极是挣扎。

“暗影的下部来报,刘俨暴病死于家中,而之前人人喊打的兵部尚书李约亦被发现自尽于家中。”上官弥夜说着语气一顿,“然而暗影下部调查却是刘俨乃中毒而亡,死去的李约亦非本人,那人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暗影也无法找到起下落。”

“看来暗影的确被你调教的很好。”影非韵赞许似的笑了,“那么你是想知道些什么呢?”

“刘俨因何死,李约是不是我们的人。”上官弥夜压抑而艰难的挤出这句话。

“刘俨留不得,李约是我们的人。”影非韵淡淡答道。

“那么......”上官弥夜已是再说不出话了,胸口像是猛砸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虽从得知这消息起他心中便模糊猜到,但确切的从影非韵口中听到时,他还是禁不住的一阵抽痛。

这代表什么?

代表这场战争是由眼前人一手制造挑起,代表这场战争所造成的无数伤亡其实都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的牺牲品,代表着玄国的农废,以及今年必将发生的饥荒会造成的饿殍遍野不过是筑起某人登上皇位的血肉台阶。

而他,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充当的,便是行刑的侩子手。

“刘俨此人是个隐患,若是不除,怕是会酿成祸害,你也素知我脾性,如此这般的,我定是斩尽杀绝,虽是应承过他保他平安富贵,可惜我是个女子,又是个小人,没什么信诺之心,但他家人,我定是会保她们一世无忧。”

“至于李约,是我几年前便安插在当时还身为太子的桓帝身边,如今功成,已是又退回暗处,而桓帝会兴兵来犯亦是我令人从中挑拨,只是他也确是本就存了这个心罢了。”

影非韵的声音在上官弥夜听来,已似有些遥远,他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沉沉如死水,“令桓帝失民心,增民怨,空国库,减国力,又操纵两军,助宁王登基,主子实在好谋划,只是属下竟是一直蠢笨,未能了解。”

“可是怨我先前未曾告诉你?”影非韵轻问道,“我知你虽是掌了暗影这么些年,听我之命,其实大恶未曾为之,你父亲是个刚直不阿之人,性情最是耿直,你家满门忠义,你自幼受的也是这些熏陶,骨子里自是极正气的,若我先是告诉你,这场战争不过是一个人命为注的戏耍,你待如何?”

上官弥夜沉默良久,方才语气艰涩的说道:“主子的意思,属下必是从的。”

“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告诉你令你自寻烦恼,至少先前,你在战场上杀敌之时是没有犹疑的,真相并不会令人快乐,弥夜,无知者是福。”

上官弥夜垂首低低问道:“可如此死去十余万人,便只是为了让宁王登上王位吗?”

“处心积虑让他登基,我自有我的思量。我原亦是与你说过的,这帝王之座所以高高在上俯视天下,是因为下面堆着的,乃是累累白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便是王道。”

上官弥夜抬头望去,只见影非韵已是站起身来,从高处睨视着他,面色冷然,一身玄衣显得有些肃杀,卷起的帐窗处透进微弱的阳光,有些瑟缩的笼在了影非韵的身后,使得她周身镶上了一道浅金的光边,一旁的影非离亦是如此,二人立在那光中,与生俱来般的高贵尊荣之态令上官弥夜突觉这疏离清冷的阳光竟是有些刺眼。

皇族之人......

“当初你因为谋害你父亲而仇恨蓉贵妃兄妹,其实说起来,我与他们并无不同,只是你的父亲并非我杀而已,而我的罪,比之他们,也是要大的多,重的多。这些年你为我做得够多的了,我于你再有何恩情也算是两清了,你若是想离开,我绝不阻挠。”

说罢,也未待上官弥夜开口,影非韵便快步离开了帐中。

“将军若如此,便会要失去跟在姐姐的身后的资格了。”

一直未曾出声的影非离突然微笑说道。

“属下从未有过叛离之心,只是不忍这无辜百姓之性命。”

“性命?”影非离仍是面上带笑如若清风,“若姐姐想要这天下,夺来便是,若姐姐厌恶这世间,毁灭即可。十余万条人命又算什么呢,在我眼里,除了姐姐的命,其余人的,不过可有可无罢了。”

“父皇已是下诏,我和姐姐不必急于回京,从军中调拨出小队人马北上庆贺云帝登基,你也须随行护驾,好生准备准备吧。”

空荡帐内,上官弥夜一人仍凝滞着跪于地上,背脊上覆着一层冰冷的流光。

自幼所受教导,深入骨髓的礼义仁德和完全忠诚的跟随于那人身后。

若是要往下走去,必然是要割舍去一样。

只是那人,万般种种,如何能弃?

正是夕阳西下,天边赤红的落日恹恹的散着余辉,数只倦鸟归巢,啼啼切切。山亭之中,水寒临风而立,远眺着即将没入山峦的光芒,沉静而宁和,身后的碧竹按耐不住这寂静,终是开口问道:“公子,咱们在这也站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了,这太阳都快下山了,公子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水寒并未回头,却反问道:“碧竹,你说这冬日里头的阳光,看上去仍是四季相同,暖意融融的,可是照在身上,为什么还是那么的冰冷呢?”

碧竹有些摸不着头脑,“冬天太阳本来就是这么冰冰冷的啊,要暖和,夏天便是了。”

“那人也会有暖起来的时候吗。”水寒轻声喃道,碧竹听得迷糊,便又问道:“公子说什么?”

“碧竹,你觉得公主是个怎么样的人?”

碧竹一愣,仔细想了想,便回道:“初见时觉着公主不是很好看,而且看人的时候眼睛也黑洞洞的,让碧竹觉得有点心慌,现在不这么觉着了,公主很温柔呢,而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月一样,真好看。”

水寒听见这孩子气的答复轻轻笑了笑,“你喜欢她吗?”

“喜欢,很喜欢。可是师傅,现在上官将军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仗也打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得离开呢?”

碧竹恍觉自己听见了水寒几似于无得一声轻叹,正疑惑间,又听他道:“碧竹你先回百叶山去吧。”

碧竹急道:“为什么公子,你不和碧竹一起回去吗?”

“公主前几日召与我说,御医需要返宫,故而希望我能随行与他们北上,我想答应下来。”

“那公子也能带上碧竹啊。”

水寒转过身来,看着碧竹干净纯然的眸子,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有些人,碧竹还是不要靠近的好,真待想要脱身时,便为时已晚了。”

“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碧竹一脸懵懂。

水寒只道:“天色晚了,我们下山吧。”

“好咧!碧竹早饿了呢!”碧竹说着,便跳了出来,一路小跑的奔了出去。

望着碧竹的雀跃模样,水寒无声笑了笑,又回头望了眼天边,那轮圆日已是完全隐入大地,只余些红光散在山边,流云舒卷,淡薄如烟。

那夜,也是在这里,看过那火宵之月。

不过短短数日,从此望去,仍是一片秀丽风光。

山河隐去了一切,仅以几许草木残石,来暗示着人们在这广博之上曾有过的悲喜聚散,生死离合。

多少骨骸深埋于下,多少热血流淌其中。

风无言,雨无语,终只是沉默着,亘古千年。

那人是否也是如此,在隐秘幽深的角落,深陷在腐烂沼泽中的心,黑暗而窒息。

所以,终究无法,看着那个笑得恍若泣血的女子,独立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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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非韵一行人于孟春之时抵达了玄国都城长安,二月的玄国仍是荒芜,加之大战之后惨淡人心犹存,更显是有几分萧瑟,只是春风一抚,蛰伏了一冬的万物之气亦是开始蓬勃复苏,冬虫始鸣,春桃始花,草梗簌簌枯涩,亦是慢慢浸出绿意来。

众人一路行来,倒也惬意,于长安城数里地时,便着人进城前去通传,没想到行至城门前,却见玄国大臣列于城门两侧,当头两面五色销金旗,中的却是一顶明黄九龙曲柄盖,下置金漆撒螺钿珐琅面龙戏珠纹宝座,一人端坐于上,正是如今玄国云帝玄隐。

玄国大臣们立于寒风之中,纵是锦衣裘袍,仍不免有些瑟缩,心下亦不禁嘀咕,虽两国关系不同于往日,来者中又有未来皇后,但如此排场,景帝亲来亦不过是如此了,却又见自己的皇上见车马到来,忙是起身,大步迈置队首车辇前,伸手搀扶欲下马之人,眉目间却有恭谨柔和之色,众人皆讶,忙是清了清眼神想见见这影国公主究竟是何天姿国色,竟是令帝王如此,只见下来一个着赤红羽纱裙的纤纤少女,上身上裹着玄狐裘披,极是鲜明,再一看面目,各人心中不禁一阵失望,不过是一张平淡面目,无波无痕,那少女站定身子,见众人视线纠结于她,便是环视一周微微颔首一笑,微薄金光打在面上,却是有了些动人的意味,神姿不动自是一种华贵之态,静然尊荣。

“韵儿见过各位大臣,有劳各位等待多时了。”说着,盈盈一拜。

极清灵的声音说得众人心中一阵慰帖,几位老臣顿首相视,心中琢磨着此女确是有国母之气仪,竟是都没人注意到这影国公主还并未向云帝行参拜之礼。

“参见陛下。”影非韵这才转向玄隐,悠悠欲拜的模样,玄隐连是一把扶住,“公主身体不佳,这些虚礼便罢了吧。”

影非韵笑盈盈的打量起玄隐,只见他头戴绒草面丝缨苍龙珠冠,身着石青直地丝绵金龙褂,腰间束着汉白玉瓦明黄马尾丝带,坠着一个双龙戏珠明黄卧龙袋。玄隐当年面目已是有隐然霸气,如今九龙加身,更是肆然。

“两年不见,故人如今应不识啊。”影非韵轻声笑道。

“公主说笑了,两年不见,公主一如往昔。”玄隐目光胶凝于影非韵面上,凑至其耳边轻声说道:“大恩不言谢,公主恩情,玄隐没齿难忘。”

突如其来的亲近及陌生的气息令影非韵不自觉皱了皱眉,瞥了眼城门前的大臣,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看似恭顺般的垂下首来。

“那么,陛下可想好了退婚的说辞吗?”

荼靡

开到荼蘼花事了,

尘烟过,

知多少?

长安夏季炎热多雨,冬季寒冷少雨雪, 春秋时有连绵阴雨,极其分明的四季,使得玄国皇宫不同于影国皇宫得于温润山水间的精致,自有一种棱角分明的大气恢弘。此春时,红黄映苍穹,碧色如洗,天净无云,飞檐翘壁,如鹰隼啄刺于空,亭台楼阁参差环抱,瑞兽端居, 蛟龙般的石桥长贯于其中,曲折迤逦。

只是这巍巍皇宫之中却有一处与旁不同,那便是位依帝宫的绛雪轩。

绛雪轩于桓帝之时便开始建造,据传是桓帝听从内臣建议,于皇宫之中引入江南庭院,别有一番风趣,于是桓帝将此务交与了玄国首屈一指的匠师东方木,于宫内大兴土木,甚至两国交战,帝位易主,此轩工程都未曾有过止滞,云帝登基之时,方才完工,此轩前后历时数月,所用之人力,物力,不可计数。

绛雪轩浓荫茂木,灰瓦青砖,素雅浅淡,不施斗栱、彩画,轩楹无藻饰,一弯碧水环之,乍看无奇,却是细处见真章:轩内参天之树皆是古楸之类的百年古乔,费尽心机方移植成活,亭楼灰瓦乃是由黑曜石打磨而成,日射之下,熠然生辉。筑壁之砖更为青玉,日暖则生凉烟,日寒则散温气。轩内各处以紫檀雕帖卷草花枝藤萝,多饰之美玉透雕,而最为难的的是,轩中之水尽是以长安城外百里处山泉引来,只水渠之废,无人不惊。

云帝示下,此等奢靡之所本朝将永不再建,此处既成,便留其美,更以玉镶匾书“有凤来仪”悬于轩中。

绛雪轩成后空置,无人得以入住,而如今,却是迎来了娇客。

“主子,我怎么觉着这绛雪轩与咱们的韵离宫有几分相似。”

影非韵正倚在汉白玉曲桥上,向身下一弯碧水中撒着鱼食,听明月如此说道,拍净双手,含笑望着水中争食的一团红鲤,轻抚起栏板上的蟠龙雕花刻纹,默然不语。

确实,这绛雪轩与韵离宫相似之甚,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于穿凿了。她不是不知道这玄国皇宫中捣鼓的那些事情,只是倒是不曾想却是如此。

“有凤来仪”,有凤凰栖居于此。玄隐此行,可谓是召告了宫中此轩之主为谁,自影非韵被单独安置到此轩中,这几日来,总是各色珍宝玩物不断,吃穿用度极是精奢,宫中势力之人原本皆想着前来巴结奉承这未来皇后,但绛雪轩被玄隐严下禁令,任何闲杂人等若未得令竟是一律不准入内,故而轩中雅致幽静,倒是令影非韵有几分惬意。

“要奴婢说,皇上对公主可真谓是用心至极了,挖空心思寻来些奇巧玩意给公主解乏不算,天天来轩中探望,其他几位娘娘可都羡慕的红了眼呢。”

一旁捧着盛着鱼食的金錾花高足白玉盖碗的婢女恭谨笑道,她名唤画音,原是玄隐身边的婢女,因勤快机灵,且精于按摩推拿之术,故而被调至影非韵身便服侍,几日下来,确是令她眼界大开,从未想到她一向视若天神的云帝,竟也有在人前颇有些小心翼翼讨着趣儿的时候,偏生这位主还有些冷淡不受用的模样,少不得她日日的为自家主子说些好话。

影非韵浅浅含笑却不言,春光正好,禾花雀儿有些聒嘈的在耳边啼鸣着,轻风抚柳,水面泛起的潋滟波光明晃晃的摇曳在她面上,三分明媚,七分迷离,水中的红鲤聚着不散,熙熙攘攘的搅起了一泓碎影。

“你看这些鱼儿,起先喂了些食,如今也合该是饱了,可仍是不肯离去了,可知得寸进尺,连这鱼心,都是贪的。”

影非韵转过身来,笑盈盈的对画音说道,敛在眼中的水波似是还未散去,清冷的流淌着,画音听此言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勉强回道:“或许是仍饿着吧。”

影非韵听言略有讽意的微微勾唇,话锋一转,道:“云帝陛下如今是有几宫妃子呢?”

画音一怔,回道:“加上品次较低的两位贵人,只有四宫妃子而已,其中只有如妃娘娘诞有皇子一名,皇上登基后朝中也曾因后宫人数太少而奏请皇上选秀,但因皇上称如今天下稍安,百废俱待兴,以国事为重而拒绝了。”

正说着,却听轩外太监宣道:“皇上驾到。”

明月和画音忙忙跪了下来,只影非韵悠哉站着,待见着一身片金缘石青金龙朝服的玄隐大步向桥上走来,方才颔首示礼。

“今日身体可好,玄国春时乍暖还寒的,多留意才是。”

玄隐挥了挥手,摈退了明月等人,转而关切问道。

“劳陛下挂心了,我虽体弱,但也无大碍,加上几日来调养,颠簸之乏已是解了。”影非韵垂首恭顺回道。

“这便好,今日我会差人送些枣花黄芹茶来,最是养胃安脾的,公主且喝着试试,若觉着好,便再令人多送些来。”

“陛下日理万机,着实不需为我费心,这几日皇弟与将军也在忙着处理各方事务,父皇亦来信称甚为思念,望我二人早日回京,想是也叨扰不了几日了。”

玄隐鹰目中霍然闪动,“公主大恩,玄隐无以回报,所以也望公主不必与我道这些虚礼,能够款待公主,乃我之荣,请公主视我一如往日。”

影非韵轻轻笑了起来,“怎能同得往日,陛下如今已然身为君王处万人之上,况且若同往日,那么往日之言,陛下何时能履呢?”

“此时两国方才休战,国民之心尚未平复,若我贸然宣布退婚,岂不更伤两国邦交,相信影国上下,也定然不平,认为我玄隐乃是背信弃义之小人了。”

影非韵轻轻笑了起来,“陛下说得确实在理,可是倘若陛下坚守此婚约,难道便不是背信弃义之小人了吗?”

玄隐一哽,一时无言以对,影非韵又笑道:“陛下若觉此时退婚为难,便请先将婚期无限延后吧,如今天下稍安,百废俱待兴,应以国事为重,这岂不是个好理由,相信影国上下,定无怨言。”

“公主何以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玄隐心中极是不甘,这几年来,他并未再见过影非韵,二人往来,皆是通过暗影相传,他在玄国,一步步的收到影非韵的指示安排,一次次钦佩不已,此女筹谋手段,心机胆识,却恰是只能已初见时之感比之——惊艳,若说当年夜宴之上,厅阁之中,影非韵曾在他心中埋下一颗种子,那么如今,这颗种子已是生根发芽,长出藤蔓,于上纠缠蔓延,如此这般奇女子,可与帝王比肩而毫不逊色,自当为他玄国之后!

他修轩园,集奇珍,嘘寒暖,日日一下朝堂连朝服也不换便往这轩中赶来,想尽办法望能讨她欢心,奈何这人的心却是铁石一般,让他得不之,恨不成。

“也不是不能嫁。”影非韵忽的说道,玄隐心中一喜,忙问道:“如何?”

影非韵偏首浅媚笑道:“我自幼是个有痴心的,若我嫁之人,今生必然只能得我一个,盖不能有三妻四妾的,可陛下如今已是有了,那么,若是陛下将你的四位妃子和那位小皇子都杀了,永不再娶,我必然便嫁。”

玄隐面色一紧。

且不提夫妻结发,父子天伦,倘若杀妻弑子,天下将如何视之?何况几位妃子之父皆为现今权臣,若有损伤,动摇的,即是他的帝位。

影非韵似是看穿他所想般,只淡薄一笑,“可知天下间终是无完满两全之事了。”

见玄隐无言,影非韵也不穷究,转而问道:“这轩中未植花木吗?”

玄隐挣脱思绪,指着不远处竹架上自根丛生攀爬,羽盖垂垂的青绿草木说道:“并非未植,只是种的乃是荼靡,花期尚未至而已,待到春末夏至之时开放,便是一片香雪,故而此轩名绛雪。”

“荼靡一开花事了。没想到这宫中,也会种这种不吉利的花。”影非韵走近,执起一枝,望着叶柄上的钩刺,叶面上粗锐的锯齿,缕缕皱纹,忽的便笑得极温柔。

玄隐望见那张笑脸,缠绕在心的藤萝似是蓦的紧缚,胸口猛然一窒。

当初是为何决定栽种这荼靡?

东方木来询问他时,他思量着她何时能够来到长安,原以为要待到夏时,故而选了这花期最末的,未曾想这战事于她运筹帷幄间,竟是春时便完,令他不得不命工匠日夜赶工,方才将这绛雪轩落成,只是这满园荼靡,却怕终是不能及她能见时开放。

东方木当日曾说,荼靡盛夏开放,韶华胜极,凋谢之时,便代表花季终结,有完结无退路之意,乃是不吉之花,所以劝他改种它物。他闻此言,却觉此花决绝,于是仍执此意,如今此花虽未开亦能博她如此一笑,也甚是值得了。

春光倏忽即逝,待这荼靡开时,他一人于这幽抱之下,亦不知是要悼念谁的终结,谁的衰亡。

此花开后,再无花开。

“皇上又一下朝就去那绛雪轩了?”

某花簇宫院内,一身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装的贵态女子执绣扇立于丛中,腮凝堆雪,凤目蛾眉,秀鼻殷唇,面目艳若三月春花,眉眼自是有含笑一股风情,只是此时却是微拧着,煞气盈盈。

“是的,娘娘。”一旁躬身侍奉着的青衣侍女有些瑟缩的懦懦说道。

“嘶”的一声裂帛之音,秀扇上翩翩于花丛之中的彩蝶被女子纤纤十指艳绝丹蔻撕开了羽翼。

“自从那影国公主来后,皇上白日里一得空便往那绛雪轩跑,夜里也不到任何妃子的宫里去,甚至不许任何人靠近那绛雪轩。听闻那影国公主相貌不过尔尔,难道皇上当真是中邪了吗!”

“也没准皇上是因为此时战事方结,两国有待重修旧好,这才对那位公主如此礼待的啊。”

女子恨声道:“这礼待也未免过头了,如今已是如此,待到她如果成为皇后,岂不是更甚。”

“可不是,若不是半途杀出这么个程咬金,这后位必然是娘娘的囊中之物。”侍女小心的奉承道。

“如今也是本宫的囊中之物。”女子握紧手中锦帛,银牙轻咬,眼中浮波不定。

“娘娘的意思是?”

“影国也就这一个公主,她若是死了,这后位难道就要空给一具尸骨吗?”女子森然笑道,发髻上的镂金累丝朝阳五凤挂珠钗尾端垂下的珠络颤悠悠的在眉梢处跳动,忽的一阵微寒春风,树影婆娑,园中几只雀儿似是受到何惊吓一般扑翅飞走。

青衣侍女忧心说道:“可是如今两国方才止站,倘若影国公主死在我国,怕是会又有灾劫吧。”

“自是不会让她死在我国的,想来她若回到了影国,也是再难下手,便让她埋骨于边关,临乡近却归不得。”

女子伸手拽住头侧一枝累华,大力一扯,已绽的,未开的,含苞的,绯色的花瓣纷纷飘落于湿濡的青石地上。

一地碎红随风去。

石室内,青灰的石壁潮湿而冰冷,室内隐约可听见水滴入地的声音,桐油烧着的火把时不时的噼啪炸响,昏暗的光线在石墙上跳动出扭曲的鬼魅,大片的暗影从角落衍生爬附笼罩了室内,影色最浓之处,坐着一个散发的玄衣男子。

那人坐在那,一动不动,黑夜一般漆黑的发,衣,完整的融进了黑暗的影子里,难分彼此,仿佛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魔物,朦胧可见的,是苍白的肌肤,以及殷红的薄唇,那唇被肤色衬托的愈加艳色,如沾血欲滴。

“禀报阁主,宫中有人通过线虫想买影国四公主影非韵的命,要求让其死在边关,指明不计代价只要最好的杀手,以求万无一失。”

靠近室门处垂首跪着一个同着玄衣的男子,阴湿石板上的手因用力抵着而青筋暴起虬曲,指端不住的微微颤动着,显示着男子的恐惧与不安。

“最好的杀手?”

低沉的声音似是从石壁中透出的一般,冰冷而又带着股湿气,一旁身着寸缕,捧着酒盏的妖艳女子似是禁不住这蓦然袭来的寒意,周身一颤,手上金石相碰,声响并不大,但在这死寂空洞的室内却极是惊心,仿佛还有轻幽幽的回响,女子大惊失色,立时扑倒在地,不顾一张媚颜慌乱的大力往地上叩首,青色的石板上晕染出一朵朵血色的花朵。

“阁主饶命,奴婢......”

话未说完,那女子的头已是被暗影中伸出的一只苍白瘦弱的手一把抓住拧下,绝色的脸被散乱下来的发遮挡住,只余暴睁惊惧着的双眼,失去头颅的尸身手脚还在蠕动着,从断颈出汩汩而出的鲜血散着热气,静静流淌成河。

“好久没有上去过了,是该去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了。”

逢魔

正是辘轳金井,

满砌落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

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

从此簟纹灯影。

靠近玄,影两国边界的灵山上,有一处百年古刹名曰“寒音寺”,因处往来繁多之地,素来香火旺盛,这段时日却因战祸之故,人迹稀少,颇为清冷,寺院中仅可见寥寥几名香客,青石小径上一个小沙弥正拿着芦花笤帚埋头清扫着一场春雨过后打落在地的桃花,山间所盈之气微凉而润泽,吐纳之间便仿佛将五脏六腑淘洗一番,百骸俱轻,小沙弥圆滚的头上尚未点戒点,泛着青白的颜色,一滴冰凉剔透的露珠从叶瓣上滑落下来,坠于其上,把小沙弥激得头皮一麻,猛的抬起了头来。

却见山径上走来一个白衣少女,素色如雪,愈衬得发色如墨,一头乌丝只随意的挽着,有些松散的垂落在衣襟前,衣角微动,似是沾染着一身山间水雾,有些迷蒙,仿佛风一吹那单薄的身子便要随之而去似的。少女面色清冷,黑幽幽的眼让小沙弥忽的想起寺庙后院里他总是去打水的那口爬满青苔的古井来,折着光的时候,却能清楚的映出自己的模样来。

小沙弥有些怔怔的望着那少女直到消失在了寺院墙内,方才伸手拂去头上水露,重又持起笤帚埋头清扫,正此时,蓦的一阵寒风掠过,冷凝邪肆之气扑面而来,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小沙弥骇然一惊,忙抬头四下环顾,却不见人踪,只几只山鸟似是有些不安的鸣叫着,小沙弥拢了拢身上的土黄麻衣,忽觉这春寒甚重。

影非韵走进大殿的时候,殿中并无香客,地上有些寥落的置着两个灰布的蒲团,石台上的四角香炉里染着几枝香,青烟袅袅,塑着金身的佛单手成拈花状,慈眉善目的从高处俯视着众生,影非韵没有跪拜,只是杵立在佛前仰望着,目光冷然。

他们于几日前离开了长安,玄隐仍是一直送至了城门外,临别之时于众臣面前肆然道:“今虽因国事相耽,婚期有阻,但愿公主再至之时,即为我玄国之后。”

而这一路回程也都安妥,只上官弥夜仍是寡言默态,将行至这边关之时,众人因逢雨而耽搁下来在灵山脚下稍事歇息。空山新雨后,她一时兴起,便特是换了一身素净白衣,想要上山踏青,影非离等人皆想要随从,被她给阻了,一人悠游,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此处。

“哦弥陀佛,不知女施主为何不向我佛参拜呢?”

旁厅踱步走进一年老僧人,眉须皆雪白,眼色祥和,神态安然,双手合十向影非韵问道。

“我并无敬拜之心,不过路过,顺道进来看看这泥塑而已。”

老僧人闻言失色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此言差矣,怎可称我佛金身为泥塑。”

“岂不是用泥塑的吗?不过是镀了层金箔罢了。”影非韵偏头笑道。

老僧人语重心长的说道:“看来女施主无向佛之心,这才对我佛出言不逊,老衲看施主眉目间极有慧气,或也是有宿根的,为何不修往我门,洗去过往罪孽,还洁净之身,脱离凡俗苦厄。”

影非韵略有讽意的问道:“洗去罪孽,还洁净之身?这位老师傅,敢问世间何来洁净之人,不过是自求心安罢了,我曾听人说世上某处有一堵石墙,若是无罪的人,可从墙中安然穿过,不知你们这些出家修佛洗清罪孽之人,可有能穿过的。”

老僧人拂须叹道:“老衲倒未听过此说,只是女施主所言也自有偏颇,世间岂无洁净之人,且不论其他,这刚出世之婴孩,总是纯然天成的。”

影非韵微微阖目说道:“世间女子怀胎十月诞下子女,婴孩于母腹中便衣吞噬母体血肉以成长,随母亲之痛而出世,此乃原罪,又怎会是洁净之人。”

“女施主见地深慧,老衲佩服,便是如女施主所言,这世间皆是有罪之人,而我佛正是度众生脱离苦海,化除一切苦厄。”

影非韵仰首看向那始终微微笑着的佛像,冷然说道:“佛者斩七情,去六欲,又怎能明了渺小如世人因这七情六欲所受之苦,高高在上的神祗,睨视世人,若有令我们感激涕零的慈悲,也不过是一时无谓的怜悯,所谓神佛,必然是极残酷的存在,我又为何要信奉他们?”

“哦弥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心中可是有恨?”老僧人悯然说道。

影非韵闻言,淡淡垂首敛去了眼中神色,一身白衣微寒,忽的便有些伤怀透了出来,殿里的青烟仍在升腾着,影非韵的声音也轻浅的回荡着。

“日子一久,也就有些分不清喜悦和哀伤,痛苦和快乐,我心中无恨,倘若有过,也早碾化成了灰随着那时光散去了。”

老僧人心中疑惑,想这少女看似亦不过十余年华,为何却似是已经人世几遭,看尽尘世的模样,故而又问道:

“那女施主心中可有爱呢?”

只见那白衣少女缓缓抬起头来,眼眸如月,扬起悠然笑黡。

“若佛有泪,我即有爱。”

影非韵意识朦胧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凝重的黑暗之中,所有的感官混沌着,天地难分,耳膜中嗡嗡的回响着,依稀能听见不远处哗哗的雨声。她勉力撑起双手,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浑身无力,身体里所有的块骨,仿佛皆被抽离了一般,只能瘫软在地。她只能伸出手向四周小心探询着,蓦的触摸到了冰凉滑湿的石壁,有些尖锐的突起划过她柔嫩的指尖,微刺的疼痛令她脑中恢复了几许清明,她将手紧握成拳,猛然向石壁上砸去,巨大的痛楚如锐刺般扎入脑髓,温热的液体蔓延至冰冷的肌肤,突如其来的暖意反而使她在这冷冽的空气中微微一颤,她迅速将手置于唇边,吮吸吞咽,铁锈般的腥甜滋味迅速溢满口内。

她终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一阵奇异的香味传来,她的视线便开始模糊,老僧人似乎在她面前急切的喊着什么,最后映入眼中的,是一个邪煞的黑影和一大团红艳夺目的血花。

“你的佛终是没有救你啊。”影非韵喃喃说道。

“那你认为佛会救你吗?”一个男子的声音蓦然在空间内响起,低回邪魅中带着显见的残虐,能让闻者不自觉的心头哆嗦,影非韵微微一震,阖目清神,想要辨别出声音传自何方,然而徒劳,那阴森到仿佛来自地底呜咽的声音似乎离她极近,又极远。

“也许。”

影非韵放弃探究,轻叹道。

“为何?”那人语中有丝未有料到的疑惑。

“因为他是趋炎附势之徒,忠于他的,他素是不屑,叛其而行的,他往往乐于拉拢。”

男子闻言,低低笑了起来,只无波无温,黑暗之中几如鬼魅。“果真有趣,没想到一位娇贵公主身处这般境地还如此淡然,想来竟是无惧怕之心吗?”

“不,我怕。”影非韵安然说道。

“怕我杀你?”男子颇为愉悦似的问道。

“若要杀我,大可不必这般煞费周章待我再好好睡上一觉方才动手。”

“我原本确是要杀你的,不过你和那老和尚的一番话让我觉得颇有趣味,所以暂且,留了你性命少时。”

“可知我要因何而死?”影非韵问道。

那声音回道:“有人买你的命,而我正好是索命者罢了。”

影非韵闻言霍然开目,旋即又缓缓阖上,“若我想以十倍价格买回自己的性命呢?”

声音沉默少时,立时又响起,“生死簿上一登,就断无涂去的道理。”

“那么,不知是否有幸得以一睹阁下尊荣呢?即便是死,我也希望能够知道杀我之人的模样”

“呲”的一声细响,一团幽火燃起,四周霍然明亮起来,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使影非韵不自觉遮住了双眼,待睁开眼后四下一打量,影非韵即证实了心中所想。

她所处的,乃是一个布满青苔的山洞,洞一片外漆黑暴雨,想来正当夜中,光影交和之处,正坐一人,大开玄袍加身,骨骼纤瘦,发未束而蜿蜒爬散于身,虽有隐隐昏黄光晕打于面上,但仍能看出此人肌肤苍白的几乎病态,那是一种久未晒过阳光的颜色,带着天长地久阴暗处腐朽的味道,唇色却奇异的鲜艳着,阴目勾眉,面容自有一种晦暗的邪美。

“很少有人敢这般盯着我看。”男子眼中玩味。

影非韵扬起微微笑意,淡然说道:“何人不惧长存于地底的魔物呢,不过即便是带着湿漉血腥气的森鬼罗刹,还是有极美的眼眸,暗哑幽黑一片空茫,恰如临崖望渊,一时失仪了。”

男子邪眉一挑,问道:“你现在当真骇怕?”

影非韵面上仍是浅淡平和笑意,说道:“如何没有,我乃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名弱质女流,眼下更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你我二人相较,我显是弱者,自然心有畏惧。”

“既然你心有畏惧,那么为何没有惊惶失措,痛苦伏地哀求呢,这样或许我会考虑暂且饶你一命”男子手擎于眉梢,凤目狭长,唇角微勾,面色诡谲。

“如果你想要我的哀求,这并无困难。”影非韵说着,费力的支起身子,并膝成跪坐态,双手翻转置额前,躬身俯至石地,久久凝滞。

“那么,你是决定就此杀我,还是放我呢?”影非韵抬首问道。

“我改变主意了。”男子站起身来,缓步踱到了影非韵面前,“看来我似乎寻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玩物,公主殿下,我还从没见过卑躬屈膝也安然自得的像是在接受众人跪拜的人,我实在很想知道,倘若将你带至终年黑暗阴冷的人间幽冥,令你终日处于绝望与恐惧之中,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影非韵直起身来,斜倚在潮湿的石壁上,唇角绽放浅然笑意,月眸直望男子幽森难测的眼,轻声说道:“我身边常年有两名影卫相护,隐于暗处护我周全,能被挑中的,自然绝不会是弱者,哪怕他们二人不敌你,也必然能够全力拖延,知会众人,若我没有料错,此时我们仍在灵山上,且有大批人马正在搜山,山下亦有大队兵马包围,纵是你有鬼神之能,也断难携我相离。”

“这是替我分析利弊,告诉只有现时杀了你才是上上之选吗?”男子阴霾之气顿增,眼中寒光大盛,一手掐住影非韵纤细的颈项,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他凑到影非韵面前低语道:“你说的的确都对,他们确是在临死前放出了信号烟,我们如今也仍是处于灵山上,且有重兵包围,那么,我现时便杀了你。”

影非韵呼吸困难的喘不过气来,透白的面上渐渐紫涨起来,本能的反应使她用力抓住了勒住她的那只手,指甲陷进了皮肉,划出血痕,手的主人也似浑不在意。

“为什么连这种时候,你的眼里都看不到恐惧和慌乱呢?”男子迷惑的说道,松开了手,影非韵瞬时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剧烈的咳嗽起来,待好容易平复下来,面上已是一片潮红,却是仰首睨笑,冷媚之态。

“ 杀人容易留人难,你若真想取我性命也无法留待我恐惧和慌乱。”

“人生太无趣了不是吗,总归是寂寞,那么要不要玩个游戏,今日注定你带不走我,来日方长,我人在此,倘若你有本事,他日亦能虏我去那幽冥。”

“来日方长......”男子面上忽的便有些恍惚。

“叶猊,记住,我的名字。”

说罢,人已不再洞中。

影非韵立时无力倒下,神识昏昏,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冲进洞来,将她小心抱起,似乎在说些什么,她已不甚清楚,只能分辨出熟悉的气息,于是强打精神交待。

“第一,两个影卫的尸体好生安葬,第二,山下从边关调来的军队立时遣回,第三,给云帝传信,只道如妃二字即可。我乏的很,想睡了。”

陷入漫长的昏迷前,影非韵似乎听到了有谁在耳边极深极沉的一声叹息。

倚心

惆怅彩云飞,

碧落知何许?

不见合欢花,

空倚相思树。

在影国边陲处,有一家名叫“喜福客栈”的小店,店虽简陋,却也洁净,供往来之人歇脚留宿,这一日清晨,正是夜里一场暴雨刚过,凉意沁衾,微白的青空澄净如洗,一轮薄月仍是隐隐现于天边。

拢着衣衫的店小二困顿着双眼,于鸡鸣之中打开了店门,熄灭了店门前悬着已然昏昏的大红灯笼,正伸展着腰身打着哈欠,便听见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急促的的频率中偶尔还能听见带着焦迫的催促声,店小二忙是整了整衣裳,立在门口探头往那泥泞路上望去,不过瞬时功夫,一队人马便是出现在了眼前,皆是黑甲骑兵,身上的盔甲泛着水光,面有倦态,店小二心中有些骇怕,却见那对人马在店门口停了下来,打头的一名骑兵跳下马来,走到他面前直道:“我们包下这个客栈,立刻去烧热水,准备干净厢房。”说着,便递上一张银票,店小二低头一看,却是一张正正经经的千两龙头银票,惊的手猛一哆嗦,哪里赶再耽搁,正欲殷勤招待,却见三人迎面疾步走来,神姿风骨,皆是他平生未曾见,故而不禁怔怔而视,只见为首一华服少年怀抱一似是熟睡的白衣少女,面目清致却寒凝,随旁一白袍公子质若仙人但沉忧满面,而后的一位黑甲将士则始终紧抿着唇微微垂首,湿发遮于眉目,水迹顺势而下却没有擦拭,下颚处紧崩着,似是牙关紧咬。

店小二愣在那儿竟是没留意自己挡住了门口,眼见三人走到见前,正待开口迎门,却见打头的华服少年目光阴鸷的盯住自己,幽森冷眸直将人杀绞于其中,店小二只觉腿肚子一阵哆嗦,就要往下软去,那白袍公子立时伸过来手将他轻轻推开,却是向那华服少年道:“皇子手下留情,此时安顿公主要紧,切勿再有惊扰了。”

那少年闻言望了眼怀中少女,目光转柔,方才迈进客栈。

接下来一日,店小二都惊魂不定,提心掉胆,店外环驻着大批士兵,南北两方皆不断有人携物前来,只那几人却是似都在房中再未见到,而当日后掌柜的每每向人吹嘘“我这小庙也装过大菩萨”的时候,他亦是只有心有余悸之感。

厢房内,一个白石臼端放于桌上,一双比那白石更为白皙润泽的手,正持着石杵,慢慢研磨着臼内的草药,那手的动作极缓,仿佛压有千斤之担,凝重而滞帒,蓦的,房内响起一个沙哑低弱的声音,使那双手微微一颤,静止了下来。

“水......”

刚刚清醒的影非韵尚处混沌之中,只觉咽喉处仿佛是被烈火烧炙一般的裂痛,然而随即,有人小心抱起了她,一股清甜的水流注入了口中。

“这水中加了些复咽之物,请公主小口的把它吞咽下去。”

那人语气柔和的耳边说道,一阵清浅的香气微微传来,影非韵顺服的小口吸吮着,慢慢咽下。

“原来之前洞中救我出来的人是你,多谢了,水公子。”影非韵睁开双眼,有些虚弱的微微一笑,见水寒有微愕之色,又轻声道:“公子身上有兰草的香气,很沁人心。”

“在下不敢当,公主乃是被困于悬崖岩壁中的一个洞穴里,那人借藤蔓上下,深夜并暴雨,故而我们搜山许久竟也是未能发现,后来有人将我们引于崖边,方才找到,上官将军因调遣军队并需在山脚指挥而未在山上,殿下原想下悬崖探查,但因在下认为殿下不应以身犯险故而加以阻拦,所以公主不必谢在下。”水寒缓声说道。

影非韵支起了身子,直望着水寒此时沉静却似有流波潜于其后的浅色眸子,说道:“我那时几乎已无意识,只是感觉身边之人气息颇为熟悉,却是心中可以信赖之人,故而交待了那些话,那么公子,你是我可信赖之人吗?”

水寒垂敛下眼眸,眼下疏浅的阴影使得那张出尘的面上忽的显现出些苦怅之色,良久,方才长久的呼出一口气般,抬首直视影非韵道:“请公主放心。”

“怎会不放心公子。”影非韵复倚靠回床柱,问道:“五皇子呢?”

“殿下在后院以井水浴身。”

“浴身?”影非韵颦眉沉吟片刻,说道:“那么劳烦公子唤他来这。”

待水寒出了厢房,影非韵随即唤道:“明月。”

一直守在门口的明月推门入室,见影非韵虚弱模样,立时跪倒在地,哽声道:“是明月照看不周,方使公主险入如此险境,遭这般凶险。”

“这与你何干,起来吧。”影非韵有些疲累的摆了摆手,“我只问你,非离是怎么一回事?”

明月站起身来,略一迟疑,回道:“殿下因公主失踪,遍寻不至,恼怒之下杀了几个回报未能找到的部下,待到了客栈便着奴婢向小二打听可否有净水,怕是身上有血腥之气。”

影非韵沉默了片刻,复又躺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影非离进来的时候,已是见着影非韵阖目躺在榻上,似在熟睡,他在床沿轻轻坐下,望着那纤细颈项处触目惊心的淤紫,双手不可遏制的牢牢抓住了榻沿,力道之大,使得整个木榻都在微微震动着。

“可仔细伤了手。”影非韵睁开眼,低哑着嗓音轻轻掰开了影非离的手,心中微微一惊,那手寒冷如冰。

影非离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将她抚起,环抱于胸前,初时只是轻柔,后便力甚,最后将影非韵牢牢圈于怀中,不留一丝空隙,影非韵有些憋窒,但并没有推开,刚刚沐浴过的身躯传来湿冷的气息,缕缕寒意也一点点侵入她的衣衫,紧抱着她的双手此时正在微微颤抖,肩窝处的潮湿愈来愈甚。

影非韵抽出双手,一遍遍轻抚着影非离的脊背,轻声道:“不是你的错,非离,这不是你的错,我已经没事了。”

影非离头颅深埋于影非韵肩处,良久未言,身体却是愈加的颤抖,最后终是强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那声音短短续续,微弱的几不可闻,却撕裂的有如重伤之兽凄厉至极的呜咽。

骇怕到了极点,恐惧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

在她久久不归的时候,在遍寻不至的时候,几欲癫狂,不敢也不能去想那最坏的结果,心里疯魔了的巨兽咆哮着要吞噬一切,回报搜查结果的士兵一一被他狂暴的拧碎了头颅,喷溢出来的脑浆与血水沾染了一身素衣,他素是爱洁净的,但那一刻却是冰冷至极的想要寻求一切温暖,哪怕是死者的热血。

他没有下去洞穴,看着水寒抱她上来也只能紧握着双手站在远处望着,因为他一身的污秽,不敢触碰,只怕污了她,而颈上那条触目惊心的掐痕,又让他再次红了眼。换了衣衫,一路抱着昏睡的她,愧责悔恨的无以自处,明明便是在她身边,却仍是让她遭到了这般凶险,然而,却又后怕的不敢再想。

想一直待她醒来,却怕她厌恶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一遍遍的以冰冷的井水冲洗,亦不知寒的是身,还是仍难平复的心,听闻她苏醒,心中狂喜,小心翼翼的拥抱只怕她有一丝不豫,只待她开口时,才终是释解。

此人尚存,何其幸之。

影非离最终昏昏睡去,影非韵将他移于榻上,轻抚其眉目,忽的便有些感怀,影非离已是许久未哭过了,二人从小至今,记忆之中的寥寥数次,也皆是因她而起,只是当年哭泣的孩童,如今已是将成玉树,而自己呢,倘若便是如此死去了,又会如何,老庄说人们没有死过又怎知死去的好处,自己已是死过一回却仍是身陷于这婆娑之世,婆娑堪忍,有生老病死求不得众苦相逼,但又又岂效阮籍末路而哭,岁月既往,喜怒渐淡,哀乐渐少,可如今有为她而泣者,是否也是不枉再世一遭?

影非韵正胡乱想着,房门推开,却是上官弥夜走了进来,于她面前正欲开口,被影非韵挡住,向其示意身旁影非离,轻声道:“他也极乏了,点他睡穴吧。”

上官弥夜如是照坐,影非韵起身走至窗旁藤椅上坐下,有些乏态道:“可不必再说什么属下看护不周,今日说这个的已经够多了,原便是我自个儿疏忽了,倒是白白陪上了那两个暗卫的性命。”

上官弥夜蓦然跪下,沉声道:“请主子不必自责,为护卫主子而死,那二人死得其所,属下已是将他们好生安葬,不日将遣他人护卫,请主子不必忧心,昨日之事,属下以性命担保,将绝不再有。”

影非韵闻言不语,却是眼望窗外青空,已是明朗不同昨夜,只窗棂上仍残余着些晶透,伸手拂去,冰凉的水珠打湿了指尖,她回过头来微微笑道:“还是唤我主子吗?”

上官弥夜抬首回道:“属下如今已是完全思量明白,何是该舍去的,今后再无犹疑,惟主子是上。”

上官弥夜的面上,有什么东西似已悄然改变,眼中朗锐之光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暗坚定的晦芒,影非韵熟视良久,恍惚间不禁忆起了当年那个眉宇轩然,喜恶皆于言表的俊朗少年,当日何以知今日,今日何以明它日,影非韵垂目少时,抬首已是清明。

“我告知水寒与云帝传信,可有办?”

“已是传信过去了,但云帝似是已知主子情形,今日里有差人前来送上各种药物,皇上亦是得知,命人前来送药,但不知为何主子要告知云帝如妃二字,难道便是她加害主子?”上官弥夜说完,已是面有阴骛之色。

“猜测而已,那擒我之人说是宫中之人欲取我性命,想来亦不差,而我堂堂一影国公主,何以遭它玄国皇室的狙杀,且是于边关不欲引两国纷争,便只能是嫉恨我将成玄国之后的后宫妃子了,如今云帝几位妃子中,能够除我而为后的,也只有这位诞下皇子的如妃了,告知玄隐,不过是提个醒罢了,他若不能探查清楚给我个交待,便只好由我自己动手了。”

影非韵半敛的眸中,泄出冷冷流光,“另外,去查一下江湖上最有势力的杀手组织,还有一个叫叶猊的人,越快越好。”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人们常常互相讲述着故事,当故事广为人知的时候,它便是传奇,而当极少人晓时,它便成就了传说。

江湖中隐密的传说着,只在人所不能至的幽森地底,住着一群嗜食人血肉的恶鬼罗刹,他们终年不见光,在埋葬着累累白骨的地底游荡,倘若奉上华美的祭品,便可替人索命,世间无人不可,只看你能够付出何等的代价,只是与虎谋皮者尚难全身而退,更遑论与鬼谋命者。

只是传说终究是传说,见识过这个传说的人,也许亦已成为了飘游鬼魂。

有人说,在无星无月之夜,将耳紧贴于地上,便可听到鬼刹们的呜嚎,森冷凄厉至极,诉说着噬骨的孤独,和未知的渴望。

于是,人们称其为夜刹。

“如此说来,那叶猊便是这鬼门中人了?”

影非韵斜倚在月白软纹提花引枕上,阖目受用着身后明月的捏拿,闲闲问道。

“依如今所查,似是如此,度他武功身手,亦是绝非此中常辈,我已是着人多加护卫着韵离宫,增加了影卫的数量,今后也会尽量常陪着姐姐,断不会再让这等事情发生了。”

略有些阴沉的说罢,影非离又端起案几上的青瓷盖碗,说道:“这拿赤糖熬煮的甜杏桃花羹已是温下来了,姐姐快是趁着喝了吧,都是活血化淤的,消那颈上的淤紫也能快些。”

影非韵伸手接过,揭开碗盖,立是甜香之气扑面而来。

“他留下的方子?”

“是,我送水公子走时,他还留下了些奇巧的毒药,说是配给姐姐防身用的,麻痹昏迷或是致人命的皆有。”

影非韵闻言唇角悦然勾起,“他竟是会主动做这些个物什。”

“不止,水公子走时还道,姐姐如今乃多事之秋,故而他虽不想待在京中,但也不会远行,若是姐姐有何相托,以他留下的青鸟,便可找到他所在。”影非离面色温和的注视着影非韵,平声说着,眼眸中却微闪锐茫。

影非韵未曾见似的垂下了眼帘,盖碗上的青蓝缠枝莲,曲折萦回,默然少时,却忽道:“突然之间加大韵离宫的守备,怕是做的未免过于穿凿了。”

影非离忖度道:“我们回来了两三日,虽说姐姐因受伤没有出席返师的筵席,但父皇却是一次都未来探望过,未免奇怪,而且,据林清的传报,庄后这些时日似乎打算为父皇选秀。”

“哦?”影非韵轻呓一声,“父皇已是有好些年未曾选过妃子了,没想到庄后居然会张罗起这事。”

“需要安插我们的人吗?”

“如今没有确实可信之人,要知情之一字,最移人心性,女子向来多情,只怕是到了父皇那,本是忠于我们,也会成了叛徒,若被发现伤了那层皮,百害而无一益,况且此时我忧心的倒不是这桩。”影非韵说着,缓缓吞咽下碗中浓稠清甜的浆汁。

“那姐姐也会因这情字转了心性吗?”影非离忽而问道。

影非韵放下了手中的盖碗,白玉冻石一般的面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泛出微微明亮的色泽,话音很轻,却能听到淡淡的笑意。

“你说呢?”

玄国御花园内,一人独坐在山石旁凉亭中,时有清风抚过,亭中之人却纹丝不动。

“皇兄。”

清灵的声音传来,身着清丽宫装的少女从花圃外走来,面上绽放的柔和笑意连那灿烂春花亦要逊色几分。

玄隐闻声侧首望去,微笑道:“原来是五皇妹。”

来人正是凌帝的五女儿,当今云帝的妹妹,莲华公主玄莲。

玄莲盈盈一拜后便在亭中坐下,笑道:“听说皇兄这些日子总呆在绛雪轩,能在御花园见着,可是难得,方才见皇兄似有所思,可是挂念佳人呢?”

“皇妹说笑了,方才不过在思量着该如何惩治一只贪婪愚蠢的耗子罢了。”

“什么了不起的耗子竟是劳皇兄亲自费神?”玄莲惊讶的问道。

“因为它险些弄坏了寡人极其珍惜喜爱的一件珍宝,你说,如何能不加以严惩呢?”玄隐语气和缓的说着,眼中大盛的寒意,却是令玄莲心中一颤。

“对了,不知皇妹找寡人有何事呢?”玄隐收敛眸光,又仍是微笑问道。

“确是有事与皇兄相求。”玄莲面上渐渐腾起红晕,有些忸怩的说道,“我有了意中人。”

“哦?”玄隐略有些讶异,亦来了兴致,玄莲素来安静内向,素来少与外人往来,如今竟却是有了意中人。

“皇兄是见过的,前些年他便与皇兄一起来访过,当时父皇便想让我与他联姻,我那时曾偷偷看过他一眼,从此就放在心上了,前些日子他来,却少在宫内,我也只见到了一面,可......我终是要嫁的,便想请皇兄让我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吧。”玄莲吱唔说着,面上已是红涨。

玄隐蓦然眸光锐利,沉声道:“你说的可是影国五皇子影非离?”

“是。”玄莲羞涩的垂首应声。

“皇妹,你可挑中了一个极棘手的人选啊。”玄隐扣桌叹道。

终待影非邪召见影非韵之时,已是月余后,在庄后的主持下,各地官宦权贵之家纷纷将适龄的貌美女儿送入宫中,乃是初夏已至,宫中渐有暑热之气,草木亦愈加葱茏,加之水袖云鬓,碧环朱簪,一时却是热闹非常。

“也怪父皇这些年都不曾选秀,不然这宫中倒也能时时多些人气味儿。”

影非韵手里执着月白织锦罗扇半掩于面,仅可见双眸,微弯如月,一身浅青罗纱浅纹合襟裙,腰间的凉玉缨络丝缕略约有些松散的系着,隐约现出瘦削的锁骨,已是有了度热纳凉的夏意。

一旁的明月微蹙着眉,略略望了眼园中轻声笑闹着的烂漫少女,又转而向影非韵问道:“自公主回宫,这是皇上第一次召见,怎的公主却还特而绕路到这秀女们居住的畅春院来?”

“不急。”影非韵轻巧回道。“眼见这天便是一日热过一日的,实在烦闷,我素来是个不耐热的,这夏天的日头,最憎不过了。”

这话却是难得的有些孩子气,明月心内如是想着,不禁亦有了柔和笑脸,因说道:“奴婢斗胆说句,奴婢倒是喜欢这天气的的,公主也就在夏天嫌闷热,才会穿些浅淡颜色,看着也鲜活。”

“原来明月却是嫌弃我素日里穿那玄衣死沉了。”影非韵斜斜睨来,语似怪责,却不掩眼角笑意。“知道了,既是明月喜欢,我便常穿些好了。”

明月一听讶然,双目圆睁直望着影非韵,随即,又慌乱垂首,半晌无言,影非韵亦只轻摇罗扇,含笑晏晏而视。

当此时,远处谈笑着的两名秀女留意到她二人,走了过来。

“你也是这次入宫的秀女吗?怎么不曾见过的模样。”

说话的秀女杏眼菱唇,生的玲珑娇艳,只是眉宇见不掩娇横之色,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影非韵,见她姿容平平,也就不禁有了轻视之意。

“生的这副模样的,怎就也送进宫来选秀了呢。”

明月闻言心中光火,正待发作,被影非韵轻轻按住,却是另一个秀女开口劝道:“宛朱,莫得这般无理,而且我看这位姑娘,并不像是秀女。”

影非韵细看这秀女,却是与那宛朱大不相同,容貌秀雅,谈吐端和。

“名字。”影非韵浅淡问道。

那秀女稍稍一愣,即回道:“小女姓佟名碧卿,这是小妹佟宛朱,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佟......”影非韵轻声念道,唇角略弧,“我会记住的,再会了二位,愿好运。”

说罢,便是不再理会那二人,携明月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原来这便是佟氏这次送入宫选秀的那对姐妹。”

明月话中显是有不屑之意,影非韵面色冷沉道:“外公此番确是草率了,宫里是什么地方,那佟宛朱之流即是空有皮囊,真送到父皇面前,怕是不成佟氏的喜,倒成瘟了。”

“但那佟碧卿倒是要得体许多,公主意欲插手她二人选秀之事吗?”

“暂且不必,那佟宛朱定然入不了父皇的眼,至于这佟碧卿确可商酌,且先看她造化吧,只是这选上和没选上的,到底哪个是福气,就难说了。”

影非韵回首望了眼朱红宫院,濯秀日光下,碧黄色的琉璃顶上闪动着灼目的光华,鸟正鸣,风正香,院内少女怀春,风华正好,上高楼,倚碧树,谁想它日荒凉,宫内的女子,哪个不寂寞,那个能快活。

明月在一旁见影非韵默然而立,面有空寥之色,知她心有所思,也只静静旁待,却见宫径上远远有一人匆匆走来,细一看,却是林清,面有红潮,额角微有汗意,似是急行颇久。

林清一见二人,立是面有喜色,小跑着赶到跟前,紧行着礼道:“主子,可算找着你了。皇上见主子久久不至,脸色难看的紧,奴才差人在宫里找了半天,可万没想到主子到这畅春院里来了。”

影非韵微笑道:“快起来吧,不过一时起意想到这来看看这些入宫的秀女们罢了,倒是劳累你了。”

“主子不必挂心,奴才不累。”林清站起身来,扬起灿烂而略有郝然的笑容,清水般的眼眸潋滟的泛着波光,“倒是那些秀女可有冒犯主子,总有那么几个家世显贵,娇惯蛮横,又思量着将能飞上枝头成凤凰,狂妄些的。”

“凤凰?”影非韵随手摘下了身旁花木上一朵洁白娇小的茉莉,置于鼻端,馥郁幽然的香气直沁心脾,于是笑得悠然自得。

“是凤凰是乌雀,或竟是成了鬼,谁知道呢。”

影非韵见着影非邪时,才知道林清所说的“脸色难看的紧”,实是有所保留,影非邪面色之阴沉,却似是初夏之时隆隆之雷雨,而惊电墨云,悉收于眼底。

“父皇。”

影非韵轻声唤道,影非邪蓦然侧首,待见到影非韵在玉珠帘旁微笑而立时,方才面色稍霁。

“寡人的传唤,你便是这般轻之慢之吗?”

影非韵心知,影非邪在她面前多自称父皇,若称寡人时,必是气郁之极之时。

“因去见了见父皇未来的妃子们,故而耽搁了些时间,还望父皇见谅。”影非韵不慌不忙的回道。

影非邪一哽,眼中一瞬闪过慌乱之色,只稍纵即逝,便又沉然道:“你庄后娘娘张罗的这事,说是后宫妃嫔太少,前些日子事多烦忧,也就随她去了,怎么,你去看了,可有喜欢的?”

影非韵闻言轻轻笑出声来,明亮的笑黡令一室阴霾顿减。“要选妃的是父皇,可不是我,况且父皇国事操劳,能找几个顺心之人陪伴解忧,也是好的。”

“陪伴解忧?父皇数月不曾见你,回来数日也不曾来见过父皇,便是今日召见,也迟了半个时辰,你眼里可有父皇?”影非邪虽仍是语气冷厉,但面色已是缓和了许多。

“我以为父皇不想见我的不是吗?”影非韵浅淡道,“数月不见,回来时身上还带着伤,可父皇不但不曾探望,甚至也不曾有过召见,既是父皇不想见,我又何苦自来讨不快呢?”

“不是不想见,只是......”影非邪神色复杂的注视着影非韵平静的黑眸,“韵儿,父皇犹豫了。”

“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由着你性子胡来,一开始就该把你关在宫里,明明想着尽可能的护着你周全,让你全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可是终究避免不了你遇到危险。”

影非邪走近,轻轻抚上了影非韵已无痕迹的颈项,眼中沉痛。

“父皇甚至不敢,去看你受的伤。”

“父皇,我曾听闻人说,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所以即使是布满荆棘的路,仍有人走的义无反顾,当他们踏上路途的时候,心中是清楚的,明白的,可仍在往下走着。所以父皇,不必替我担心,我并不畏惧痛楚,但是害怕穷途。”

影非韵轻轻说着,微笑着的眼里流淌着疏淡的悲伤。

“何况父皇,现在关我,已然太晚了。”

影非邪缓缓收回了手,良久注视着那张笑得平静宁和的面庞,垂下的手成拳,握紧,松开,握紧,松开,终是无力放开,忽而便极疲惫似的微微笑了起来。

“几个月没见,韵儿看上去又长大些了。”

其实没说的还有很多,秘密研制的军火,玄军的全面倒戈,突然增加的守备。

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默契的沉默着不去捅破中间的一层薄纱。那是君王的纵容与放任,宠爱和保护。

殿外的夏蝉已是开始躁动,它们在即将流火的季节里放声的鸣唱。

影非韵望着殿外刺目的日光,转而看着影非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忽觉眼中有了浅浅的酸意。

十多年间,面前这个男人已是多了许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譬如忧愁,譬如惆怅,譬如无奈。

夏蝉潜伏于地下十余年,在地上的时间却不过八十余日。

经过极其漫长的黑暗,相较之的光明,不过是短短一瞬,所以唱着,歌着,在夏天炽热的阳光里尽情燃烧着昙花一现的生命。

那么父皇,你可曾害怕过,担心过,在经过那么长久的等待后,最终却没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合欢

翠羽红缨醉夕阳,

锦衣绯云郁甜香。

深情何限黄昏后,

一树马缨夜漏长。

影国皇宫之中,太子影非琉的钟粹宫是个花树最盛之处,每逢花时,便是宫中一盛景,而其中尤为可观的,便是宫院中的一株繁茂合欢,冠羽大开,形貌清奇,入夏时绿荫幽凉,粉色花绒吐艳时,满院暗香萦绕。

“公主,如今已是半夏生,眼见着就要小暑了,公主还总在这院子里待着,万一腹里的胎儿着了暑气,可如何是好?”

眉目俏生的丫鬟颇有些焦急的向合欢树下,半躺在藤条凉屉上的清丽女子说道,半阖着眼休憩的女子周身弥漫着安然的气息,面目极是温柔祥和,在参杂着碎金的影萌下,唇角绽放着微微笑黡,如同合欢花香一般带着丝丝的甜香。

“不妨的香儿,我可是比你要宝贝这个孩子,太医说了,如今这天气在树下躺躺对胎儿有益无害,再说,这合欢树,我也实在喜欢的紧。”

玄云说着,双手抚上了微微隆起的腹部,笑意愈深。

香儿是她从玄国带来的丫鬟,凡事都替她多操个心,这般紧张,她也自是感激。

只是这孩子的得来之不易,惜之切切,却无人比她更盛。

她身为玄国的三公主,当年与影非琉的结亲自是出于了两国政交的考虑,于婚前,她甚至不曾见过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只听人说,气宇轩昂,俊朗不凡。

随着迎亲的队伍第一次远离了故土,所有的彷徨和不安在,向往和羞涩,在头戴珠冠,身着大红喜服,端坐在寝宫内,见到影非琉的第一眼时,增的增,减的减。

那人眉目确是如传言中的好看,却只是见不到一丝喜气,带着呛人的酒气,闷头倒在了床上,再无动静。

她只能呆呆坐着,望着沉沉熟睡的夫君,绞弄着身上华丽的嫁衣,只点着红烛的室内,那嫁衣红的晦暗,彩丝精巧繁复的绣着交缠的龙凤,喜鹊,鸳鸯,还有大朵盛放的并蒂莲,看上去喜庆而快活。

那一夜,盘着五爪金龙的红烛,在幽幽火焰的燃烧下,流泪至天明。

影非琉醒来仍是沉默,只是将一块沾着干涸血迹的白绸换去了床上那块本是洁白无暇的,此后,便是喜婆丫鬟们的恭喜道贺,便是他常住于偏院,每月里定些时日来她处所,和衣安歇,再后来,竟是连这假也不做了,甚至令她无要事不得入园。

他们便这般生生做了两年的假夫妻。

那时日,又怎是一个苦字了得。且不说独自远处异地,空闺寂寞,影非琉身为太子仅她一个正室本就令人惊奇,成亲后更是枉论他人劝导坚持不纳妾室,众人啧啧称叹她的盛宠同时更是牢牢盯紧了她的肚子,太子成亲数年竟无子嗣,这样一顶帽子压得她终日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庄后召她多次,话语间多有责怪,她万般委屈哽在喉头,却只能咬牙吞下。

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做错了,她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子,思前想后终是明白症结并不在自己身上,影非琉不碰她,亦是无它艳事,这样的人,若非对女子皆无情,便是对谁至情,而她探遍无数人的口风,却没能发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原以为日子便要这么一直暗无天日的过下去,谁知柳暗花明,却是有了转机。

两年前二哥玄隐来访影国,虽是二人兄妹之情淡薄,她见着却也心中暖慰,未曾想二哥携婚约归国,她正郁郁寡欢之时,却从丫鬟处得来了影非琉患了狂症的消息,当下焦心不已,却连见都不得见,后闻天下闻名的寒月公子入宫为影非琉诊治,方才心下稍安,不久,影非琉请托出宫,近月余方回,竟是破天荒的先来了她的居所。

她至今忘不了影非琉握着她的手,说今后会好好待她时,仿佛沉淀了无数的深黑眼眸,那一日,她哭倒在影非琉怀里,那一日,她终于在嫁做人妻两年后真正的成为了一个女人。

之后影非琉待她虽仍是淡薄,却能见其用心,于她来说,已是极满足的了,如今她已有了两月的身孕,影非琉对她更是细心,陪伴在左右的时间亦是多了许多,想到这,玄云不禁温柔的笑了起来。

“公主笑得这么甜蜜,可是想着太子爷了吧。”香儿打趣的笑道。

玄云羞郝,忙斜目瞪去,“就你机灵?可别乱嚼舌头。”

香儿不妨,仍笑道:“太子爷在书房呢,公主若是想了,过去看看便是。”

玄云气恼似的站起了身,却是不自觉的走向了书房的方向,略窘回首,只见香儿在合欢树下笑得一脸猝狭,忙是红了脸,紧了脚步。

待到了影非琉书房外,却是不敢进去,只站在窗边,小心往里打量着,只见影非琉正摩挲着墙上的一幅画,手上轻柔,可望不见神色。那画她曾见过,是影非琉病症好后所绘,乃是一幅海棠春艳,并非一株,却是一片花林,炽云覆纸,鲜艳欲滴,影非琉素来不喜她进书房,故而亦不过是匆匆一瞥,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影非琉鲜少作画,张裱出来的,更只这么一幅罢了,前些日子一个丫鬟手脚不利索,将茶水洒在了画角,竟是被影非琉怒不可遏的责罚了二十大板,遣去了浣洗局,可见其宝贝。

玄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见钟粹宫的主管太监安贵进了书房,向背对着他的影非琉行罢礼,似是通报着什么,玄云听不真切,思量着不去打扰正待离开,却见影非琉蓦然回身,素来沉稳的面上隐有激动之色。

“她来了?!”提高了的声音充满着惊喜和不可置信,随即,便见影非琉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书房,安贵紧忙跟着跑了出去,只留下玄云有些呆愣的立于窗外。

谁?

影非琉一路出了殿阁,行至庭院,却见影非韵一身红衣站在那合欢树下,半眯着眼,仰首打量着。

“今个儿吹的是什么风,竟是把鲜少出门的四妹从韵离宫给吹了过来?”影非琉大步上前,眼中光华灼灼,含笑道。

影非韵闻声却未回首,伸手接下了被风吹落的一簇红绒花团,口中笑道:“可不是‘西风’吗,听说皇嫂有喜了,我这个小姑合该来看看不是。”

影非琉眼中略是一黯,复又笑道:“有些时日未见四妹,确是有些不同了,往日可不见四妹穿这般鲜艳衣裳。”

“衣裳?”影非韵这才转过身来,垂首望了望,略有丝不自在的笑道:“明月说,如今皇嫂有孕,既是来探望,就不能着些丧气颜色,再说她倒喜欢我穿些鲜艳颜色,故而近来穿的也多些。”

影非琉看着,一时却是有些痴了,影非韵本就体态纤弱,肤白胜雪,一袭红衣略暗,腰襟处布着朵张牙舞爪的墨菊,松散倚身,自有风流之态,媚魅之情。

“赏心悦目谁家人。”影非琉收了神思,微笑道。

“皇兄这是打趣我呢。”影非韵嗔怪道,眉目流传,“皇嫂呢,怎么没见着?”

“你皇嫂是有孕的人,岂能在外乱走动。”影非琉说着,顺手取下了落于影非韵发上的花团。

“既是这样我便不去打扰了,皇兄替我转达心意即可,贺礼已是由明月带着皇兄宫中的小太监去取了,大多是些补气养血之物,有几样亦是颇难得的,好歹记着服用便是。”

“这可是便要走了?难得来看皇兄一次,陪着皇兄多说会话吧。”影非琉仍是笑得悠然,只是双手却慢慢紧握成拳。

“倒是我的不是了?”影非韵微微挑起了眉,“皇兄这几年可是韵离宫的稀客,便是我出宫数月回来,皇兄也没来看看我不是。”

“那是......”影非琉急于辩驳,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皇兄不必多说,我是知道的。”影非韵轻声说道。

影非琉闻言一怔,却又听她道:“皇兄身为皇储,日有万机烦身,如今皇嫂有孕,怕是事务更多,我自不会这般小心眼的。”

二人稍默片刻,影非韵便侧首去看那合欢,心念一动,即抚了上去,上了年岁的树枯褐的皮有些粗砾的磨着皮肤,偶有几处苞结,已是长出了绿芽。

“这树还是老样子,和当年比起来,仿佛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当年?”

“六岁那年,我,五弟,二哥,三姐,不是都应皇兄的邀在这聚过一回吗,现在想想,除了学堂宫宴,私底下都在的,也就这么一回而已,这么些年了,没料想这树犹在,仍是年年常绿,人事却已非了。”影非韵说着,面上似是已有些哀伤之色。

“自古红颜多薄命,想来你三姐亦是如此,你身子素也虚弱,多保重自己方是。”影非琉沉声道,见影非韵垂首不语,又道:“记得那年我们几个也是在这合欢树下,二弟那时就开始常捧着本圣贤书,你三姐在那戏耍着只金丝雀,你和五弟就静静坐着,看着,结果你三姐将那金丝雀折腾的奄奄一息,被二弟劝导后,扔在了树下不管,结果你走了过去,将那只鸟儿掐死了埋在了树下。”

影非韵浅笑道:“没想到皇兄可记着我的杀孽。”

“并非杀孽。”影非琉正色道,“当年或还有些糊涂。后一两年便想明白了,那是四妹的慈悲。”

影非韵不置可否的笑笑,仍是轻抚着树干,指尖抵触着,似在搜寻着什么。“想来这树也摄了那鸟尸的养分,如今亭亭如冠盖,可知哪一叶哪一脉中,也流着那鸟儿的血。”

影非琉品度着影非韵的话,又忆起往事,心内唏嘘,却见天色蓦的阴沉下来,方才仍是阳光灿烂,霎时间乌云蔽日,狂风乍起,眼见着便是雷雨将至,故而笑道:“此乃天留客矣,四妹,看来你得屈就在皇兄这用晚膳了。”

影非韵望了眼天色,无声一叹息。

“叨扰皇兄了。”

饭桌上,玄云细细打量着对面坐着的红衣少女,得知来人是四公主影非韵时,她心中莫名的松了口气,毕竟她从未见过影非琉那般紧张模样,她与影非琉成亲这么几年,见影非韵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一来影非韵多居守于韵离宫,极少在宫内走动,二来皇家场面彼此也难有往来,故而私下里如此亲近的见着影非韵,这竟也是头一遭。

玄云乃是自玄隐向影国求亲伊始方才开始关注影非韵,向宫人打听,因素来深居简出,再加之三公主影非舞光芒太盛,人们多忽视了这个相较之平凡无奇的多的四公主,多数人称,四公主性子内向,不善与人交道,但因其母生前得景帝喜爱,故而圣宠深厚,但她却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使得她那素来眼光挑剔的二哥舍了才貌无双的影非舞,今日细一看,那少女眉目确是不甚美,尚带着些冷清疏离的神色,可是一双深透黑眸,似是周身内敛着的光华,只从那里面一丝丝的散出来,却是教人移不开眼来,方才有些了悟,当日向影非琉询问,四公主比之三公主如何时,他为何轻笑出声,答道“胜之何止千万”。

“听说妹妹从玄国回来后又病了一场,这是淮河的青鱼,味鲜腴美,亦有益气之效,妹妹尝尝。”玄云指着桌上刚端上的一盘清蒸青鱼说道。

“多谢姐姐。”影非韵笑应着,却未动筷,仍旧吃着碗里影非琉夹的几样菜色,却是影非琉动筷夹了肚腹处,拣去了几处大刺,放到了影非韵碗里,缓声道:“这鱼滋味并不浓厚,没你讨厌的那股子水腥气,好歹吃点,总吃些清淡的,光靠喝药怎么补的过来。”

影非韵踌躇片刻,便开始吃那鱼肉,影非琉见状面上笑意甚浓,复又夹了几块鱼肉挑拣干净送入她碗中,玄云在一旁又是诧异又是难受,诧异的是她从未见过影非琉这般温柔神色,难受的是影非琉细心照护着影非韵,却是将她晾至一旁。于是强打笑意,道:“没想到妹妹和爷兄妹感情如此,怎的就不见妹妹多来走动走动呢?”

影非韵抬首笑道:“我是个懒散孤僻性子,素是蜗居在韵离宫不愿走动,加上身子弱些,虽有那个心,可也不遂力,还望皇嫂不要见怪方是。”

“哪里的话,只是见你们兄妹如此,想起了自个儿兄弟,话说回来,妹妹前些日子去玄国见着云帝,他可还好?”

影非韵垂目敛色,钩唇笑道:“怎会不好。”

玄云听影非韵如此说,颇不解其意,遂又笑道:“再过不久,妹妹可是要成我的嫂嫂了,到时可真不知怎么称呼才好。”

影非韵只含笑不语,仍是埋首拣着爱吃的几样,影非琉却是面目阴沉下来,停了筷子,一杯杯的喝起了酒,玄云有些不知所措,桌上顿时沉闷压抑起来,好容易膳毕,宫女送上了膳后的甜点,三只青玉莲花叶顶盖碗送到了各人面前。

“怎么呈的是这个?”影非琉揭开碗盖,皱眉斥道,语气中已是满是怒火。

宫女见状忙是跪了下来,一叠声的请罪,玄云见状忙道:“这果羹是我命人做的,爷不是向来喜欢的吗?”

影非琉不加理会,转头吩咐宫女道:“拿去重做,把香牙蕉和桃给去了。”

影非韵正颦眉望着自己的盖碗,听影非琉如此说微微一讶,即笑道:“难为皇兄竟记得我讨厌这两样,但也不必费心换了,晚膳已是用足,太医交待为免积食不可多食,这雨也停了,该回宫去了。”

“也罢,我送你出去。”影非琉拿过件正红羽纱披麾披到了影非韵身上,“傍晚下了雨,夜露沉重些,仔细着了寒。”

影非韵依言披好,便向玄云拜了别,二人行至门口,只听玄云轻声道:“爷,小心地滑。”

影非琉只若未闻,影非韵却微微侧首回望,只见玄云呆滞立于原地,眼眶泛红,神情落寞无而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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