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一袭白衣踏着柔韧的树枝飞身掠向远方。
天际的尽头。有奉玥教。
正逢明月当头,子夜时分。奉玥教中一片喧哗,似乎正在进行什么祭典。在高耸的祭坛边赫然伫立着一袭葛衫,他的眼中颇有怔忪之色,嘴中喃喃道:“不要……不要杀我,此事于我无干!不要杀我!”
然,山坡之下只是素白一片,隐隐传来低沉的吟唱声,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埋着头,吟唱着。
“不要怕啊,大叔!认了吧!”此时,一片嗡吟声中传来一川银铃般的笑声,与此同时,一个白袍女童走上了山顶,仰面看着不远处惊恐的男子,眼中充满了睥睨。
“教主!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啊!我……”
女童嫣然一笑,伸出了小巧纤细的手抚上了祭坛上的那道深深的裂缝,眼神在顷刻间锐利起来,手一抖,滑嫩的皮肤被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来,她冷冷地说:“为何不见灵玥珠?奉于祭坛之上的神珠去了何处?”
听得年幼的教主这般质问,五位圣人猛地一怔,他们是知道教主的脾气的,凡事必会追根到底,决不会容忍出错的属下。相传,灵玥珠是奉玥教主造出来的,当时造出神珠的确是要为民除邪,然,年仅9岁的女童造出神珠后便沉沉睡去。在奉玥教的圣殿中一睡便是数百年——因此,灵玥珠被损一事并不知晓。
数日前,女童才睁开闭合已久的双眼,看到了天翻地覆的世界,才发现自己已沉睡了数百年,昔日伴自己左右的五行圣者已不在了,都在她沉睡后,因权利之争先后赴了黄泉,如今不知换了多少新面孔了,她感到陌生……
那日,五行圣者寅丑之祭结束后,返回各神殿的途中,茫茫草原上闪出一袭白衣,个头很小,一眼便可看出是个孩子。
白衣孩童急速向他们跑去!举起双手不断的摇动着,兴奋地嚷道:“蔷夕!蔷夕姐姐!我回来了!”
然而,待她跑近了,蓦地发现山坡脚下的五行圣者皆是生面孔,有些害怕地向后挪了挪,是的,在五行圣者中没有她想见到的熟悉身影,只有一双双诧异冷漠的眼神而已。
“你们……是谁?为何会在奉玥教中?”女童颤颤巍巍地问着。
不待其他圣者开口,水圣女便柔声安慰道:“小妹妹,你别害怕……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好么?”她的话如清泉一般,温柔轻婉的从叶间滑过,给女童送来一丝慰藉。
女童瞪着灵动的大眼,道:“紫纱!”
孩子清脆的声音让五位圣者颇为惊讶。紫纱,不正是奉玥教教主的名字么?是三百年前奉玥教的教主,为何会活到今日而依旧是一张天真的童颜?
“姐姐,你可知道蔷夕姐姐去了哪儿么?”紫纱扯住了水圣女的长袖,急切地问着。
水圣女冲女童嫣然一笑,回首看了看身后的四位圣者,然而却只有摇头。这时,孤言寡语的火圣主冷不丁地扔过一句,“蔷夕姑娘是我的前辈,三百多年前的火圣女。”
“对!对!火圣女!蔷夕呢?她在哪儿?”紫纱的眼神陡然一变,张了张口,咿咿呀呀的,犹如学语的婴儿,吱唔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们刚才说……三百多年前……是不是说,蔷夕姐姐已经不在了?”
见火圣主略略点头,紫纱颓然跪倒在地,眼神渐渐溃散开来,良久,缓缓道:“我睡了三百年?我还答应过蔷夕姐姐要医好她的病呢!为何这一睡竟是三百年?”这么说着,她突然甩了甩头,重新振作了起来,冷冷地扫过眼前的五行圣者,笑道,“如今教中的圣者便是你们了,好些守着灵玥珠啊!”
话方到此,五行圣者脸色巨变,蒙上了一层惨白色,谁不知道灵玥珠已在三百年前被击随;谁不知道,此时的神珠已流落世间;谁不知道,阳双龙,阴璘蓝的说法。如今,灵玥珠被一分为二,成为了龙凤两枚,双龙玉所属阳,璘蓝玉所属阴,因此璘蓝玉邪气异常重。璘蓝双龙相结合起来便犹如太极一般,是首尾相拥抱的阴阳鱼,只是意近而形不近罢了。当初,紫纱便想借助其阴阳相制的圣气来镇慑邪恶。她结合了教中的精髓做了这颗珠子,因此,灵玥珠成了奉玥教的神物。然而此时却被击碎!
正当金圣主要开口,木圣女郑若淋却抢先说道:“教主,灵玥珠被金圣主拿去杀人了!”
紫纱的脸色刷地变了,一气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的要将金圣主处死,并决定在明日子夜以金之圣血血祭灵玥珠!
“哎!珠子呢?你们将神珠藏去哪儿了?”紫纱一跺脚,瞪眼嚷着,全然不似昨日怯生生的女童了。
如今,不招是不行了。
水圣女向前迈了一步,皱眉道:“教主,灵玥珠……”
“慢着!”蓦然一声厉喝打断了水圣女的话,话中带有些霸气。众人皆向声源处望去。
一颗参天大树的树枝间赫然倚着一袭白衣。雪白的衣襟在清冷的月光下随风轻舞着,恍惚间,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雪鹏!白衣人面色冷俊清秀,有种傲视天下的霸主气息,不容置疑,来人不简单!
紫纱一惊,低声问水圣女:“这位公子是谁?不是教中的人啊。”
水圣女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我教的人,胆敢来此圣地打断侍月血祭!”紫纱向着山下的白茫茫一片命令道,“决不原谅!杀了他!”
山下素白一片如同白潮一般涌动起来,他们停下了口中的吟唱声,向那颗树望去,眼中满是杀气和怨气——他们是奉玥教的教徒,往日中只有教中举行盛大的仪式时才能踏入这片茫茫草原。
“杀……”他们齐声唤出一个字,仿佛被慑住了心魂一般,机械而又死气。蓦然间,白潮剧烈抖动起来,“嗖嗖”数声脆响,如雨的金箭离弦飞来!无数的利箭似雾一般弥漫在天际,向着参天大树间的那袭白衣疾驰而去!留下一路的寒光!
待雨箭接近白衣时,逍遥刀蓦地弹出,洒下耀眼的刀光!顷刻间,从树间撒下根根断裂的金箭,每一根断得诡异,皆是离箭头三分处被截断!在箭雨这般凌厉诡异速度的攻击下,萧峣竟然从容不迫地挥刀斩落根根金箭,均以三分之处断裂开来,这是怎样的刀法啊!
然,白衣一闪,从树枝间消失。
白潮再一次喧哗起来,好生生一个大活人竟这样凭空消失了。正待此时,沸反盈天的人海中传出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这声音,鲜血四溅开来,在白潮中颇为刺眼!
“呀!他冲入教徒之中了,这样残杀我的教民!如此行恶之人,岂能苟活玉世间?你们杀了他,阻止他!”紫纱慌乱地叫嚷起来,她猛然扯过一旁的葛衫男子,嚷道,“金圣主,你同五圣者一道去!杀了那个白衣人,我就免你的罪,若是杀不死,你们五圣者都下黄泉去吧!”
“教主,请问你有什么能耐让他们赴黄泉呢?”紫纱话音未了,一个淡漠的声音传入耳中,她警惕地抬头看去,是方才那袭白衣,不知何时,他跃上了山头,而山下的教徒却不敢向上迈进一步,祭坛圣地,岂是平民能踏入的地方。
五圣者方欲动手,紫纱却拦下了。她没好气地问:“这位公子来此,究竟有何贵干啊?”
白衣男子淡笑着,转身收回了逍遥刀,说:“我萧某来此只想找水圣女询问一件事罢了,姑娘不必紧张。”
“紧张?”女童冷笑着,一张称得上是完美的脸刹那间蒙上了一层寒霜,柳叶眉高高扬起,挑衅地说,“萧公子,为何说我不能将他们至于死地呢?”
“呵呵,这还需问?你没有这个能力。”
“何以见得?”
萧峣嘴角勾起一弯淡弧,道:“你根本就不会任何法力,想至他们于死地真是天方夜谈,如果你有法力,那么当年就不会纵容火圣主几乎毁了你们奉玥教,天底下谁不知你教主的力量啊?”
紫纱一跺脚不语了。
萧峣转开话题不再理她,看向了一旁的蓝衣女子。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水圣女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萧峣淡淡笑了笑,道:“我来这里是你姐姐告诉我的。”
“姐姐?”女子脱口低呼,温柔的眼神瞬间凝固,不假思索地说,“萧公子,请回吧,若是我姐姐有事,抱歉,我无能为力,若是你有事,抱歉,恕难奉陪。”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决裂和冷漠,与方才那个温柔的女子判若两人。
萧峣的眼神渐渐犀利,双眸变得雪亮。他冷笑道:“你恨扶月么?”
“恨?不敢,我自是知道当年扶月将我送来奉玥教只是为了调和而已,她为了霜月楼做了如此大的牺牲,我哪里敢恨?我只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一枚棋子不该去责怪、去打扰棋手的布局。”
“你果然还是恨她。”萧峣淡漠地吐出一句话来,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的心灵一般。
此时,一双小手扯住了白衣男子的衣角。
萧峣微微蹙眉,长袖一挥,甩开那双小手。然而孩子却依旧伸手去扯住白衣,邪邪地笑道:“萧峣,你可是知道我们奉玥教的规矩?”
紫纱纵身一跃,坐上了祭坛,悠闲地绞着耳边的发丝,无暇地笑道:“进了我奉玥教,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你一个异教徒胆敢私闯本教,不该受罚么?”
女童轻松地说着,声音轻快而干脆。她不会任何法术的确,她所拥有的只有权利而已。女童轻轻拍了拍水圣女的肩,说:“萧峣的事就拜托你了,本座累了。”她耸身一跃,跳下了祭坛,向着山下白茫茫的一片移去。白潮见教主下来了,纷纷退让,一条宽阔的道路平地显出。
水圣女直视着白衣男子,良久不语。
“水圣女,我今日来不与你说你姐姐,我只想知道璘蓝玉的事儿。”萧峣沉不住气地问道,双眸始终寒如冰川。
“呵呵。”水圣女干笑几声,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顿时腾起一股杀气,迅速地侵蚀了整座山!山下的另外四位圣者猛地愣住了,莫非水圣女又要开始了?
在他们记忆中,水圣女向来都是温柔待人,对杀戮一事颇为反感,然而他们同样也依稀记得,在水圣女方入教时,她心中因为怨恨而将教中近百名教徒残杀!那种血雨腥风的画面让另四位圣者心有余悸。她是水,拥有水的怜爱之心,同样也拥有水的寒彻心扉之感。
“璘蓝玉乃我教圣物,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此事?”水圣女的蓝袍在皓月的笼罩下是如此的寒冷,犹如冰刃一般。
“为何不问?”萧峣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用骨节修长的手握紧了袖中的刀柄,转到适宜的角度,“如今蓝玉凭空生出了两枚来,岂不怪异?”
女子微微一惊,神色不动地说:“两枚又如何?私闯本教之事的理由只为这个?呵呵,有意思!先过我几招!”
女子喝道,纵身跃起,长袖翻飞,蓝袖划过之处,必有冰蓝的冷光射出。
萧峣折身一转,“锵”地一声脆响,逍遥刀出鞘半分而已。他冷眼看着逼来的女子,心中一紧!好个兔起鹄落的身手!
他冷冷一笑,右脚劈开半步,袖中刀光顷出,平地一扫。地面陡然覆满刀光,犹如炸弹一般爆炸开来。
水圣女但笑不语,双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是如一只彩蝶一般悬于空中。她静静地睨着山头的白衣男子,冷哼一声,他也不容小看啊,虽说当年杨天夜废了他的武功,但是仅10年未见便是如此的身手,定是拥有了扭转乾坤颠覆时局之力了罢。
“萧峣!”女子轻唤了一声,不待白衣公子回应,反手一挥,蓝袖拂过,一道晶莹的水痕腾起在空中,慢慢地凝结起来,化作一条手臂来长的水龙!
水龙在半空中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渐渐地龙脊上竟生出锋利如刀片的龙鳞!伴随着水蒸沸时的“呲呲”声。
“火圣主,你看到了么……那只龙……”土圣主蓦然瞥了一眼旁边的少年,眼中满是悲凉。他是忠实厚重之人,做事沉着冷静,在五行圣者中很少说话,然而今日,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将告诉身边这位年轻的火圣主三百年前的事。
火圣主愣了片刻,神色不动地看向了土圣主。
“你的前辈,也就是历代唯一的一位火圣女蔷夕。当年她就是被害于这条水龙。”
“我……知道。”火圣主淡淡地回了句,漠然地看着在空中长啸的水龙,“我娘对我说过。”
“你娘?她为何会知道教中的事?”土圣主诧异地问。
晚风拂过,萧风撩起了少年的额发。少年幽幽地说:“因为我娘是奉玥教的前任教主。”
少年的声音并不大,但随着寒风的掠过,便将这句话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山头中紧张对恃地两人也停下了战斗,均不解地看着少年。在少年身上隐约透出些不同于每个圣者的气质,而且是不容质疑的王者气息。
三百年前,火圣主的母亲还是一位十三岁的女孩,正值孩子天性,同紫纱是结拜的好姐妹,然而却因为前任教主的偏爱,于是这位十三的女孩便坐上了教主的宝座。九岁的紫纱是个要强的女孩儿,她决不容忍当初同她平起平坐的好姐妹仅在一瞬间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所以她用卑鄙的手段将结拜姐姐连夜送出了中原,第二日便自立了教主。然,不出一年,在造出灵玥珠后就沉沉睡去。
三百年后,当年那位十三岁小姑娘的儿子竟成了不老不死的火圣主。
“萧峣。”晚风中的火圣主蓦然开口叫道,“你方才说的蓝玉一事,本教自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为了防止今日祭坛上发生的事被泄露出去,请你务必留在本教一段时间。”
萧峣一愣,随即笑道:“我若是不留下呢?”
“……”火圣主的眼神有些复杂了,良久,淡淡一笑,“那么……冒犯了……”话音未了,人已不在,沿路留下星星火光,犹如晚空中蓦然绽放的曼珠沙华一般,娇且艳!
萧峣定定地望着天空中逼近的火光,却一步未动,似乎痴迷了一般。深邃的眼底映出了血红的光,他豁然明白了过来,这便是火么?蓝玉中显示的“火”字么?没想到要将他焚烧的竟是传说中黄泉路上绽放的曼珠沙华。
此时,一旁观战的木圣女露出了诡异地微笑。
一望无际的黑蓦然燃烧起焚尽三界的红莲火焰。
火海中缓缓腾起一颗绽放着奇异光彩的明珠。
依稀能听见火中传来断断续续地吟唱声。
五行至尊。神通广大。镇慑邪恶。还我静舒。
“小丫头……把你手中的玉拿过来……”蓦地,宁静和谐的画面转变了,从火海深处探出一只利爪抓向这边,利爪上还滴着恐怖的鲜血!
“呀!”一位小女孩骇然惊醒,心神不定地看着天花板,良久才缓缓平静下来。她支着身子坐了起来,用力甩了甩头,想将刚才的噩梦驱走。自从洛阳回来,就一直做着奇怪的梦,梦中老是出现一颗明珠,然后看到许多的白袍人匍匐在地对它进行朝拜。
“那颗珠子会是什么呢?”女孩喃着,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胸口的玉。冰冷的蓝光幽幽的溢出指缝。女孩儿低头看了看挂在颈间的玉,甜甜一笑,“不过,不论怎么样都有你保护我!你可是我从月龙石窟中带回来的呀,当初藏在佛像身下,定是吉祥之物!”
这时,床边的人挪动了一下,似乎被吵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烦躁地说:“阿多雅?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啊,吵死了!”
被叫做阿多雅的女孩向身边的人伴了个鬼脸,道:“还骂我?你自个儿呢?成天出去玩,都不帮阿妈干活!要是叫阿爸知道,你又要挨鞭子了!”
那人一愣,慌忙蹭起身一把捂住女孩的嘴,“嘘”声道:“别那么大声啦!”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睡得打呼的壮汉,小声嘟哝道,“阿妹啊,阿哥求你了,别告诉阿爸,他身子不好,受不得气啊。”
阿多雅用力扳开哥哥的手,邪邪地笑道:“那我有个条件。”
“哼!我就知道准没什么便宜事儿,有话直说啦!”
“嘻!”阿多雅裂嘴一笑,“明日我要你带我一起去放羊!听阿姐说在山冈上放羊可好玩儿了!阿哥你明天就带我去啦!”
小伙子看了妹子半晌,阿多雅见了,立刻嘟起嘴,欲下床,“那我这就去和阿爸说去!”
“哎!”小伙子急了,一把抓住阿多雅的手,赔笑道,“好,好!明天,阿斯朗哥带你去山冈上放羊便是!”
“哈!哥真好!”阿多雅一把搂住阿斯朗的脖子开心地笑着。阿斯朗黑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无奈和疼爱,这是他唯一的妹子,在苗疆,男儿耕种女儿编织的思想深入人心,他们重男儿轻女儿,所以他这个妹子从小便受到街坊邻居的轻视。但是这样一个妹子却又拥有一颗比男儿还要热情豪放的心,骑马,放牧,耕种她样样行;从小也似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男儿怕的事儿她竟连眼都不眨一下。
这便是他的妹子,他在苗疆唯一挂念的人。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出山,阿多雅便穿上了一件轻便的羽服,拿上了羊皮鞭偷偷溜出了门。屋外,阿斯朗已穿得精神抖擞的等候了。
“走了!”阿斯朗爽朗地裂嘴笑着,一把将小妹子抱上了羊,牵着缰绳悠闲地向山冈上走着。
阿多雅乐滋滋地抱着羊的脖子,笑得合不上嘴,随着羊的步子而左右摇动着。
“阿多雅!唱支歌儿!”
“哎!”阿多雅爽快地应了一声,转了转机灵的大眼,瞥了瞥风清气爽的辽阔天空和天下的广阔草原,一眼望去,竟是绿到了地平线,广阔的草原铺满了大地,一直延伸到了天地交接处!
在草原之中,拥簇着一团又一团的“棉花”,那是羊群,正在缓缓移动着,犹如碧滔中荡漾而行的数叶扁舟。
蔚蓝的天空中飞掠着矫健的雄鹰,它们在寂阔之空中尽情的翱翔着。
这样的草原美景何不让人放歌一曲?
阿多雅和阿斯朗一边赶着羊群,一边高唱着,何不为幸福?
“呀啦喂!草原放牧哎——羊儿牛儿吃得香喂!
路人借问此何处?苗疆广阔仙境咯喂——”
豪爽的歌声回荡在广阔的草原中,久久不肯散去……
“哥!你说这玉漂亮不?”阿多雅雀跃地跳向远方,手中捏着从洛阳带回的蓝玉,兴奋地问着。
阿斯朗笑着,挠了挠头,“当然漂亮,阿妹的眼光能错么?”
“呵呵!”女孩向着树林深处跑去,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阿斯朗追上几步,担心地嚷道:“阿妹!当心点啊!”
“哥!放心!有双龙玉保护我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双龙玉?”
“呵!梦到的……”
阿斯朗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抚摸草丛间的一朵粉蓝的野花,静静地闭上眼,小声祈祷着:“愿天地五行保佑你……”
他就这么闭着眼,然,当他快睡着时,一声锐利的尖叫打破了这所有的宁静。阿斯朗霍然睁开眼,紧张地望向声源处,是从树林深处传来的!
“阿妹?”他脸色一变,蓦地扔掉手中的羊皮鞭,拔腿向树林深处冲去!
“哥,哥——”一声又一声凄厉地惨叫声接二连三地从林间传出,“阿哥!救我!!救我……”那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阿斯朗一惊,加快了脚步,反手拔出腰间的牛角到。阿妹……阿妹……你莫要出事啊!阿哥来救你了!你千万莫出事啊!阿斯朗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嚷着,他突然觉得脚下的路颇为漫长,似乎永远也跑不到头。
“阿妹——”待到声源处,他大声喊道,然而眼前的画面却让他无法再呼唤下去了。在离自己不远处,一个黑色的生物伫立在那儿,伸出殷红的舌头意由未尽地舔着沾满鲜血的利爪;在它身侧,一枚闪着寒光的蓝玉静静的躺在血泊中,而蓝玉的不远处,却是……阿多雅的头颅!
阿斯朗握着牛角到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妹妹不能瞑目,似乎走了心魂般立在那儿。这个生物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杀了阿多雅,为什么?他在心中问了无数个为什么,然而却无人回答。
“你……你是什么东西!!”蓦然间阿斯朗怒声喝道,高爽的额角青筋暴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好似要吃了面前的生物一般。
“噜……噜……”黑色的生物缓缓扭过身子,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丝一边发出低沉的叫声,好声怕人!
“在那边……刚才的惨叫声是从那儿发出来的!”此时,从树林外围传来断断续续地叫嚷声。想必是山冈附近放牧的农人都听到阿多雅的惨叫声后赶来了。阿斯朗顿时勇气大增,是的,有村人帮忙,怕不得什么!定要为阿妹报仇!
“呀……”一位妇人惊叫着踉跄后退开来,“是兽人!兽人出山了!!”
她的话音方落,刚涌来的村人顿住了脚步,都向后退了半步,依稀可以听到他们在议论:
“逃么?”
“死人了啊,不逃我们也会死的……”
“可是那个小伙子怎么办?”
“……”
兽人仿佛觉得无聊了,瞥了一眼脚边的双龙玉,欲伸手去拿,然而还未碰到,双龙玉便绽放出一阵眩目奇异的光来,一阵火烧似的感觉爬上兽人伸出的手。
“噜——”它一声惨叫,想要抽回手,然而手却仿佛生了根似的死死黏着双龙玉。那股炙痛越来越重,直到最后仿佛真的有红莲火焰在它身上燃烧,疼痛难忍。
阿斯朗见得这画面,一咬牙,抽身刺了过去,手中的牛角刀闪着寒光!
“去死吧!!”青年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兽人的颈部刺去,他将浑身的重量全压在了短刀上,奋力刺入了它的体内,没入刀柄!然后一个转身,顺势划了开去!他隐约听到自己右手臂骨头的裂开声,然而他不敢怠慢,大喝一声,斩下!犹如开天辟地一般!狠!
兽人一声狼嚎般的惨叫,从颈部一直到肚子被划开了一条深深的刀伤,开膛破肚!它愤怒地一掌帕向落地的青年,将他甩出许远!右手始终无法挣脱双龙玉的束缚。
阿斯朗重重地砸在石头上,身后的腰椎骨“咔”地一声脆响,一股刺痛传入体内,但他却只是用力一撑地,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大砍刀,一个折身,连人带刀一并劈向兽人的头颅!
瞬间腥臭的血喷洒出来,兽人惨叫着倒地了。
阿斯朗见它死了,也瘫痪了般地躺在地上,看着那边出神。双龙玉在兽人倒下的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光泽,但是……它却在那一刻碎成了千万片。
一位少年走上前,伸出粗砺的手一把扶起地上的青年,很是佩服道:“这位兄弟真是勇猛!小弟很是佩服!改天等伤好了,来我家坐坐啊!就在山冈附近,很好找的!”
然而阿斯朗只是空洞地环视了四周的村人,他们皆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也有些年轻的花季少女脸红的埋着头。但是壮年阿斯朗却只是幽幽地说:“阿多雅……阿多雅在哪儿?她会害怕啊……我要,抱着她……”
“什么害怕?人都死了!”这时,一旁的围观者中传出一声怒斥!一位蒙住半张脸的苗疆女子从人群中走出。当人们见了她时,均退开来,只留下一条一人宽的小道,以免碰到这位女子。
这位女子的打扮是已婚的装束。在这个苗疆小村庄中,一旦女子出阁后,便只能让夫君一人看到样子,碰到身体,夫君以外的男子若是看到或碰到了,那么这位女子将被视为不洁,会受到刑罚。
阿斯朗仿佛被这声怒吼所惊醒,眼底划过一丝愤怒,他瞪向了女子,然而很快地又转变为震惊,脱口唤道:“阿姐?为什么……”
女子急步上前,抬起手中的长鞭愤怒地抽下!
“啪”,青年黝黑的脸上蓦然多了一条血痕。阿斯朗一惊,诧异地看着身前怒气冲冲的女子。
“痛么?”女子愤愤地骂道,“你知道痛了?醒了?当初阿妹那般喊你,你听到了么?她也会痛!”
“阿姐……”阿斯朗缓缓地伸出手,想拉住女子的手,然而女子却喝道:“你别碰我!好好看看阿多雅!看着她的眼睛!”
青年蓦然一愣,机械地转过头,盯着不远处阿多雅的头颅,她孤零零地睡在那里,一双深黑的眼睛中模糊的映出阿斯朗的样子,她的眼底隐约含着泪花,但最终也不曾落下。她从小都坚强,从来都不流泪,哪怕是挨鞭子时,也是一声都不吭,丝毫不比男儿弱,如今遇到这般事情,却也忍住了眼泪。
阿多雅就如天空中划过的苍鹰一般,桀骜不驯。阿斯朗轻轻托起妹子的头颅,向着她的眉心轻吻了一下,微笑道:“阿妹……别倔了,想哭就哭吧,有哥在还有谁敢欺负你?那些人都被哥解决了,你就哭出来吧……让哥看着你哭。”
在他怀中的头颅似乎还有灵魂一般,缓缓地合上了眼,晶莹的泪珠滑下清瘦的脸旁。她哭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着亲人的面哭。
女子屈膝俯下身,摊开手绢,将地上随成千万片的双龙玉收了起来,小心的包好,然后塞入了阿斯朗手中,柔声说:“这个你收好了,它是妹子唯一贴身带着的东西了。”
青年的双眼蓦地明亮起来,仿佛是中了邪一般,他蓦然伸手将面前的女子揽取怀中,死死地抱着,口中不停地喃着“阿多雅”,丝毫不顾怀中女子的挣扎。
“哎?!阿弟!松手!不可以碰我!阿斯朗,松手……”女子惊慌地喊了出来,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水,她蓦地抓过身侧的牛角刀,一把刺了下去!
阿斯朗猛地回过神来,快速地松开了女子,震惊地盯着她,眼中有害怕也有自责!
女子一个踉跄摔倒在一旁,脸上的黑纱已飘落,一张秀丽的脸因惊恐而扭曲得变了形。她迅速扯过叶子在自己身上使劲擦着,“不要……阿弟!你为何要这般对我?你害死了阿妹还不够么?”
话音方落,周围的村人又似炸开了锅一般议论着:
“哎……失洁了啊。”
“这种女子哪还要得啊,会受罚的!”
“就是,真不知村长会如何做呢?”
“……”
阿斯朗愣住了,阿姐失洁了?就因为自己方才冲动而糊涂的举动,竟害了大姐!这种罪他哪受起啊。他满书歉意地爬向阿姐,身上的伤还在痛,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说清楚,然而女子却慌忙地站起来,掩面逃走!的确,被外人碰了,她哪里还有脸见人?
“阿姐……”青年握紧了怀中的双龙玉碎片,一把抱起阿多雅向山下跑去。
不出多日,这件事闹得全村都知道。人们都向广场跑去,听说那里将有一个失洁的女子被处死。
因自责而逃跑的阿斯朗也去了广场。
“我的儿啊……”一位妇人满脸泪痕地跪在一位老者脚边,伸手去抓远处的女子,然而却被众多的村民拦了下来。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阿拉华,让我去!”妇人一个劲儿地叫嚷着,凄厉地叫喊让天空中飞翔的苍鹰都不愿匆忙离去。
然而众人却冷言冷语地说:“她该死!失洁之罪可原谅不得!”
“我女儿没有失洁!!你们胡说!”
“阿妈……”此时,正被扣压着的女子叫住了发狂的母亲,嫣然一笑:“阿妈,阿爸身体不好,您多照顾他些,阿妹也不在了,您以后多小心些呀……”
“阿妈!”阿拉华又说,“这一切只怪我们命不好!阿弟不见了,我和阿妹都走了,今后您可要自个儿当心啊!”
“好了!少废话!行刑!”村长一声怒喝,扬手一招,压住女子的壮汉便将阿拉华按进了铁笼,用铁链将笼子封死。
“不——”妇人一把挣脱了村民的手向着将被扔入水中的铁笼冲了去。
阿拉华一愣,将手伸出笼外,拼命地去拉住母亲沧桑的手,因为……只怕今后再也拉不住了。
“阿妈!你莫怪阿弟!这一切不怪他!”阿拉华大喊着,眼泪不自觉的流下。
妇人一惊,踉跄摔倒在地,“为何不怪他?是那小子害死了你和阿多雅!”
“阿妈……”女子低声唤了一声,静静地闭上眼,早知如此,当初为何要告诉阿妈事实呢?撒个谎,大家都会好过些……她只听到“扑通”一声,凉飕飕的水瞬间填满了她的全部,没了空气,她解脱地一笑:若是自己没有向阿多雅说放牧的事,那么她定是快乐的活着了。但愿自己在黄泉路上能陪阿妹一起走过,去看那火红的曼珠沙华……
“阿拉华……”妇人伏在河边拼命地喊着,伸出皱纹遍布的手抓向虚空之中,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的水波,如同灵魂的消散一般,预示着一个年轻的生命进入轮回……
蓦然间,妇人发疯般地站起身,用锐利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围观的人群,伸手胡乱的指了个方向,大嚷:“都是你的错!全怪你!阿斯朗,你为什么要害死她们?嫌我这条老骨头总是打你,就找我好了!她们姐妹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死她们?!”
躲在人群间蒙住头脸的青年猛地愣住了,阿妈怪他,恨他!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他有些悲凉地抱紧了怀中用黑布裹住的阿多雅,低声喃道:“阿多雅,我们走吧……”
尽管在不久前他杀了兽人成了村人们心中的英雄,然而如今母亲的说法似乎已让人们信服,认定他是害死她们的罪人,英雄的说法已荡然无存,或许这一切已是天命吧。
现在这个苗疆的小村庄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决定离开,带着阿多雅一起走,他相信天下之大,定有容身之处!
“阿多雅……我们去西域,去敦煌,好不好……”阿斯朗抚了抚妹妹柔软的头发,看了看她开始腐烂的头颅,心下不禁一凉,“不过,你去不了了,那么……你就在这里安息吧,我会把你的遗物带去那里……望你的灵魂能伴随着它去那里看看……”
青年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阿多雅放入苗疆的故土中,他没有立碑,因为他不想有人在打扰阿多雅,他需要让她同故土融为一体,永远的融进草原……
然后青年握紧双龙玉的随片头也不回的向敦煌走去,那个遥远的城市,但是那里却有古老的文化,有繁荣的街市,有热情的人民,虽说不是什么桃源之地,却是风清弊绝的社会。他相信只要去了那里,双龙玉便会永远地守住她的妹妹。
辽阔无垠的草原上缓缓行过一条白龙,向着北方的洛阳掠去。
夏末秋初,草原上划过的风竟有一种刻骨的凉意,它压弯青黄小草的头,托起翻飞飘落的枯叶,追过缠绵万里的白云,为的是勾起那行苗疆人的悲凉。
素衣白冠的苗疆村民面色悲痛,双手合十地向前缓缓地走着,仿佛每提一次步子都有千斤重。白幡随着秋风翻飞飘转,拂过白花花的纸钱,让它们犹如冬日里的冰雪漫天洒下。人们含着泪水,梵唱着,祝颂着,但愿这氤瘟曼延在青青草原上的声音能将在外游荡的灵魂送去彼岸,在那里进入下一个轮回……
四个青年小伙子架起沉重的白木棺,白色的缎带将他们的肩头勒出一条淡淡的血痕,虽然木棺中是空的,然而人们的心却是沉重的,他们相信去世的人们定是睡在那里,他们相信梵唱和祝颂声定能将他们的灵魂换回。
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一对年迈的夫妇,妇人以泪洗面,男子则闪着泪光,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犹如虚幻飘过,不留一丝痕迹。
两位孩童并排走在夫妇的身后,手中捧着两块灵牌,白底黑字地写着:爱女阿拉华之墓;爱女阿多雅之墓。白花结满灵牌,那样安详,那样悲凉。
这对夫妇要将自己的女儿们带去洛阳,去到那里为孩子祈祷平安,祈祷来世。在洛阳城中有一座钟塔楼,那里是专供人们参拜祈祷的,他们听说只要去了那里,定会有神灵显灵,只要真心诚意,愿望定能实现。
这行苗疆人全是他们的亲戚。他们在连夜赶路,脚上不知被磨成什么样,不知淌了多少血,然而他们却不曾慢下半分。
天空中飞过的白鸟,低鸣着,瞅着地上的一行人,放缓了飞行的速度,随着他们一起前进,似乎是在为他们送行,又似要伴他们去到遥远的洛阳,只是无论哪一种……都是遥远的。
——生长在彼岸的花,就如同海市蜃楼。
伴随着双龙玉的破碎而消失殆尽。
然而——最终归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