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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十四章 奇迹天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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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常驻我心绪里的永是好奇:这一回又将有怎样的奇迹等待着我呢?小小、小小的奇迹也罢,每一次渴盼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了满足,白菜胡萝卜炒肉也能被小雨做出非同凡响的味道——这已经是莫大的奇迹了。]

(一)

一夜北风紧。

早晨,雪花飞飞扬扬飘起,但持续的时间不长。阳光舞动时,黄绿的柳枝上砌了一小垛、一小垛的白。地上是什么也积存不住的。但买菜时发现街上行人骤然臃肿起来,熙来攘往格外透着亲密。

也有例外,譬如说丁悦.他只穿一件肥肥大大的套头毛衫,他那样高那样挺拔的身量挑着,一点也不臃肿.我们两个并肩浏览菜摊,感觉彼此距离适中.

我奇怪丁悦这么好的兴致,若换了我,除非是小雨涎皮赖脸缠磨着,否则我才不肯在这样清寒的天舍近求远泥水淋漓的单为买鱼而来.

“哎,丁悦,你们家的菜市场也不算小啊.”

“啊?哦,我妈说的,起早这边的鱼就是比我家那边的新鲜,还有得挑拣。我是嫌道不好走,怕我妈麻烦,所以,就过来了。其实,也因为今天周末,我有时间。”

这老实孩子,脸又红了,血液循环怎么这么好,可没人逼你这么详尽的解释啊,我也于心不忍,忙笑道:“你还真是个孝顺孩子,可喜可贺。”

丁悦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紧着问他,他紧着看鱼,挑拣完毕,问我:“顺便也来一条?”

“你做东?”

“显然哪!”

“我没意见.”

玩笑话,终归是我自付钱款。丁悦并不坚持,他这般知趣,才是可爱.他完成任务便飞驰而去,鱼在我手里噼哩扑噜地闹,我早忘了先前对丁悦的追问,又顾着裤脚上溅到的泥水了。吴越们来度周末,满屋子的人,刘璐跟李晴固定挤在小屋里,但因为是挤,要换衣服也不是太方便。

到得晚间,小风“刷刷”,吹得干净利落,地面上薄薄地结了一层冰,很滑。吴越们混了一整天,没人舍得溜走。

我也舍不得将吴越们早早放逐。我盼着他们过来,以各种各样的名目:谁谁生日啦,谁谁发奖金啦,谁谁打麻将赢了钱啦……他们带着山珍海味过来,我家的冰箱是超载的充实。我只享受看着小雨跟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快快乐乐,我独自在厨房里煎炒烹炸。

刘璐跟李晴是经常来的。张薇没来,我们也早已经习惯了,都知道她是在忙工作,都钦佩她忙得有声有色,前途未可限量。廖晨那样自负到眼高手低的人,因为爱她,竟也不在乎被吴越们称说家庭妇男. 张薇既来,也是没有坐出温度便施施然告辞而去。我们都不大同她说得上话。私下里计较起来,便奇怪廖晨那样涎皮赖脸的一个人,枕边人竟矜持如是,显然是一对互补型的结合。

刘璐跟李晴坐在小屋里边嗑瓜子边聊天。她俩偶而帮着我炒菜做饭,斟茶续水。吴越们在麻将桌上开了局,她们兴致来时,也跟着走上两圈。但更多时候是像现在这样无穷无尽地聊,小主妇们的私房话题抵得十万个太平洋。她俩此际的中心议题是传宗接代。她们很高兴这一次张薇又没在,她们因此可以放怀。张薇说过,不要孩子,就是因为不想将自己的一生湮没在他身上,连同自己老公的爱。她的话我们部分认同,但她这般决绝,我们都学不来.。刘璐跟李晴都计划明后年要孩子,所以特别讲究起如何优生优育来。我听得有趣,也插得上话,然而我一开口,她俩的应对也还自如,但我总能听出讪讪的意味,我只好也讪讪的,找个借口走开去。那个时候,我心里的确有些酸涩,但这感觉会一晃而过,我向来拒绝与不抱希望的事情厮缠,何况还有小雨这么霸道的占据,他清爽的脸便是我豁朗的天。

吴越们的饭局迟迟不肯结束,这会儿又都烟熏火燎地探讨起张健的终身大事来。烟是单为吴越们预备的。吴越们来,口袋里也都揣着一盒两盒,临走时便连同打火机一起撂我家里。吴越跟李浩还好,廖晨跟张健都是手不离烟的。廖晨最可恨,被小雨挤兑急了,一准把烟嘴往小雨嘴里捅,还好我们家小雨立场坚定,坐怀不乱。

张健是最后一个王老五,即便够不上钻石级,冲他每天中华白沙地倒换,至少也该是翡翠玛瑙一级的,这份贵气,得到一众俗人的亲切关怀理所应当。尽管都知道此名草颇有其主,依旧恨不能各人爸妈再多生几个姐妹出来以成人之美,这份热心肠正是当下社会所呼吁提倡的,不由人不感动。但廖晨未免太出格,脚支着桌子腿冲张健急扯白脸地喊:“都水深火热到这个份儿上,不赶紧结婚还等什么呵!”

张健瞟都不瞟他一眼,慢悠悠说道:“好像你比我还知道似的,这可奇了怪了。”

小雨笑道:“你不是在澳洲让人洗脑了吧,你忘了廖晨他有这种癖好?为了这个,他也不是一回两回招人揍了。”

张健摇摇头,大不以为然:“跟我犯不着,我宁可让他大眼棱瞪馋着去。不过,说真的,诸位,结婚真的很实惠吗?好不好给个重磅理由先?”

廖晨忙将小雨、李浩揽在怀里,笑嘻嘻道:“给你两个超级重磅。瞧瞧人家李浩,已然高比宽短了吧?再看看人家谢辰雨,那张俊脸哪天不是流光溢彩?”

李浩用力挣开廖晨,嘟嘟囔囔说道:“合着就你廖晨一失足成千古恨。”

廖晨便当他是捧场,兴致勃勃发挥道:“非也!我是谦虚,怕说出来你们忌妒得寻死觅活!要说我们两口子那小日子过的?啧啧!那叫一个逍遥!有钱就下饭店,桑拿圈儿K麻雀阵随传随到,爽得不行不行的!没钱也憋不着,有丈母娘呢,到时候小烟儿递上,小酒儿斟上,那份儿体贴,简直是实行三包,□□托运……总而言之,就这路活法儿,我跟你们说着都不落忍。”

“我们听着还更不落忍呢!”张健哼道,“还天天表白爱情至上呢,就直说你是跟黑道上混的好了,你老大!”

小雨忙打圆场:“廖晨你甭信张健的话,我个人认为你是字字珠玑。”

“哎!曲高自然和寡,人生得一知己如你,足矣!”

廖晨满意地拍拍小雨的肩头,小雨绷着脸点点盘子里的炸肉跟鸡翅:“喏!就是这样的,字字猪鸡。”廖晨忙伏下脸伸了筷子左右开攻。

我看廖晨头发长而且乱,发梢直滴到菜汤里,断定他留的不是时下流行的什么发型.想若是张薇在他身边,定会及时出言提醒,抑或是捋起他的头发怜爱地说:“催你多少回了,理个头发有那么难吗?”

但我这样想的时候,泛滥于胸的怜爱的一张脸偏对不出张薇的轮廓,眼面前只有一个小雨体贴入微的挪开汤盆,将廖晨手边碍事的鸡骨蹄膀一并清理掉。小雨抬头时与我目光相接,我们的眸子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冷颤,廖晨浑然不觉。

吃饭照例是间奏,主旋律依旧是“长城”,迷你型的,吴越们主修。

我将姑姑给的簇新的“雅舍尔”毛毯铺在餐桌上,并不认为自己是暴殄天物,反倒觉得这样看上去红红白白,视觉效果赏心悦目。本来么,钱财自来是身外之物,难得换到悠游自在。

可惜小雨与这类自在无缘,我严令他只能做袖手旁观的局外人,而且到了午后,他必须老老实实卧在床上休养生息,至少坚持一个小时。因为“统一战线”由我全权掌握,小雨只得一头扎在枕头底下喊闷,睡里梦里满脸的幽怨,令我不胜爱怜之至。

李浩“噼哩啪啦”地洗牌,“噼哩啪啦”地叹气:“唉!没劲!”

“打你一顿就有劲了!”廖晨气哼哼弹给他一个劈空栗凿,“咱们这群人里就你小子混上个官帽戴着了,你又有权,你又有钱,你天天风风光光的,倒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喊没劲,你就烧包吧你!”

李浩被廖晨这一呛,便纵有满腹的辛酸也都堵了回去,只涨得满脸通红。

张健比廖晨善解人意,且毕竟是留过洋的人,见识又高一筹,蹾着骨牌叹息道:“做官怎样?发财又怎样?就拘在咱海滨这宝贝地方,顶赶时髦的不还是养家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那说的就是咱们!”

廖晨忙探身过来,笑嘻嘻问着张健:“好歹你也算漂洋过海见过世面的人,总该知道比倒腾袋鼠更时髦的活法吧?”

张健白了他一眼,冲李浩说道:“所以呵,想活得有劲,那得豁出去往外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李浩连连点头,虚心下气地说道:“就是,我这人太鸡肋了,总是瞻前顾后的,可不就得心里百忙?”

小雨杵着吴越的肩膀笑呵呵说道:“我的理想没你们的远大,我就想跟我们家陈小珍一辈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吴越第一个反驳他:“你这还不算心比天高?这年月顶难做到的还不就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那得有能力有资本还得可着劲儿的去争取!你以为打天上掉下来的都是馅儿饼?你以为那馅儿饼打天上掉下来就真能砸你头上?”

“着啊,再说就谢辰雨你们单位那样,你倒是想——”

张健话说了半截便即打住,可惜我听得完整,又早飞起了一天的云,然而小雨坦然的笑正是阳光,他歌声飞起,荡开又一片朗晴的天。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吴越们和着小雨异口同声幽幽地唱,没有人跑调忘词,个个脸上挂着忧郁苍凉。招得刘璐跟李晴直着脖子向外张望。

刘璐笑呵呵道:“还别说,他们唱得挺有水平,弄个歌唱组合什么的也挺不错。”

李晴“哼”了一声,撇撇嘴道:“那得等他们喝足了才行,整个大舌头组合还差不多。”

李晴说完,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她晓得自己的夸张。

或许是我的幻觉,也或许是午后的阳光褪去了激情,纵容那幽蓝色的沉郁渐渐弥散,电话铃响起,也是呜呜咽咽的,我走去接听时,打开了客厅的灯。

电话那边是郑敏的声音,“陈小珍!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天!我也不行了!郑敏在哭呵!她的哭声击穿了我的耳膜,我即刻不管不顾刺痛地飞去,我站在凛冽的海边看浪花凝成雕塑,方才醒觉自己一径是敞胸露怀,围巾也忘了戴。

郑敏的脸上泪渍冻结,覆在右眼的淤痕上,泛着紫凌凌的光。我紧紧地搂着她,我想就此把我全身的热力都传递过去,让她不再无休止地瑟索——尽管我知道这瑟索完全不是因为寒冷,而郑敏的心一径是在冬季里蜇伏。

“其实我知道自己活该。我一听说他们是为什么来的我就骂自己罪有应得。可是……我真的很怕!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手和脚,那么大的手和脚,那么有劲的手和脚……我就想老天爷是不是只生着手和脚?啊?是不是呢?”

郑敏絮絮地向我坦白,这坦白颠覆了她往日的刚强,让我备感陌生且无言以对。我只想如果其中有一只手是生在了我的身上——我当初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我只想那只手即便特别柔弱,特别渺小,那么,此刻的它是否还能够留存这样安慰郑敏的生机?

抚着这脆如枯苇的身体,我不能不为自己曾经的暴力倾向而虔心忏悔。我想我是应该伸出手来,但我的手是用来将郑敏挽住的,我的手应该沉稳而坚定,帮助郑敏将命运挽回。

即算这是我自不量力,明知道我自己的命运尚且由人操控,但心存念想总是值得的,人生一世,活得不就是个奋争么?这道理从小雨病时,从他与我分手时,从妈妈对我的婚姻冷眼旁观时,我便懂得了。

我到家时,刘璐跟李晴已经走了,吴越们还盘踞在麻将桌上热火朝天,小雨也趁我不在投入得风生水起,额头鼻尖细汗涔涔。见我进来,一干人等立时三刻熄了火,擦墙根不声不响踅了出去,廖晨喜欢充大尾巴鹰,扒着门框对我说陈小珍都是我们勾引的我们下不为例你千万别掐死谢辰雨。

满屋子乌烟瘴气,打开窗户也是做无用功,因为还有冬夜的雾霭氤氲进来。我埋头擦桌抹椅,小雨挂在我肩膀上察言观色,这可怜的孩子已然草木皆兵,他不知道我累了,腿累,心更累,顾不上跟他计较。

小雨贴我耳边低声下气:“真生气了?老婆?”

“没你的事。”

“那就是郑敏了。说说,她怎么惹的你?”

“她惹的是安然。”

“啊?她让人打了?”

“嗯。”

“看不出安然竟有这么狠。”

“她要不狠也霸占不住许可。再者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是吧!我也觉得这回是郑敏太过分了。”

“你别人云亦云的讨好卖乖,有点自己的主见好不好?”

“好。”

“还有罗嗦话儿?”

“啊。”

“再不说,我拿透明胶把你的嘴封上!”

“千万别!我老实交待。我是说,你这就回来,郑敏她一个人,行么?”

“怎么不行?她不比你皮实?”

“哦?真的么?”

小雨即刻伏在我的肩头,显然弱不禁风。我气哼哼地推他,”嗨嗨!别碍事!”

“什么啊!我不姓别,也不叫碍事,我叫谢辰雨,就是那个天底下最最明白事理最最通情达理最最有眼力价儿的谢辰雨,小名叫小雨,大名就叫谢辰雨。哎!小珍,小珍?老婆!陈大官儿?陈婆儿?陈厨儿?陈皮儿?皮儿?”

好,这就是缠磨人的小雨,心劲上来,绕你坚如精钢硬比磐石,终逃不脱碎粉如尘的命运,聪明的我,历练的我,不单要认命,而且须争取第一时间认命,以免万劫不复之虞.

小雨撑住我的眼皮,让我没法不正视着他,看他挂起一脸郑重跟我说:“老婆,郑敏没事。”

“我知道。”

“她真的没事。”

“所以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你现在完全是因为我。”

“少来!我现在是因为困,我闹觉呢。”

小雨一掌推开我,皱眉撅嘴道:“瞧瞧!你怎么这么虚伪啊!你这样我都不爱你了。小珍,你得承认你明明就是在担心我,担心我的工作。你是怕我的工作没有着落。跟你说你不用担心。我是没有被派出去,可办公室里有一大堆的活儿指望着我呢。我天天忙,天天忙,天天忙,我是不是很忙?“

“是!你比很还忙!”

“对啊,所长都说幸亏有我这么个行家里手里里里里的操持,他还生怕我跳槽呢,他昨天还问我来着,我就安抚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成等着我们所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老蚌生珠梅开二度……”

我实在绷不住劲,笑了出来,喷了小雨一脸口水,偏不许他用手擦,我扯着他的嘴角咬牙笑道,“你让我瞧瞧,你让我瞧瞧!瞧你把象牙都藏哪儿了,你来不来的吐出两个跟我显摆!”

“什么啊!明明是莲花嘛!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那种。”

“呸!”

“不用呸,已经够滋润的了。没错吧?咱们不是越过越滋润?越过越自在?越过越乐呵?咱俩不是嚼着青梅骑着竹马那会儿就这么决定的吗?全天底下的事儿哪样不是咱俩说了算?”

“哼是哼是的。”

事关国计民生,我从不跟小雨唱反调。

(二)

我记得临出门时还是好好的,一切如常:刘姐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的忙着下通知,郑美琪嚼着口香糖埋头整理案卷,杨海山手握茶杯展望未来,姿态痛苦而执着……阳光斜铺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是半明半昧,如同铅笔素描。

而我,不过是到区委交趟材料,来回七、八分钟的事。

是,隔壁科室的王姐正挺在我的椅子上,她是常来常往的,怎么能算不速之客?况且她此际脸色红润,也并不曾披头散发覆住一只眼睛。

……我只不过是在推门而入时听到王姐说这才叫自作自受,我不过是看到刘姐们先前执着倾覆的身子正在慢动作回收感慨,我不过是接收了王姐的招呼再还刘姐他们以微笑……我泰然自若地斜在椅子扶手上傍着王姐喝我的水,水里有郑美琪添上的金莲花悄然盛放——仅此而已,但我知道办公室里已然走失了阳光,只有它携来的尘埃簌簌流落,一门心思将我掩埋。

只不过我们都知道我的好朋友郑敏和王姐是对门邻居。

仅此而已。海滨真小。

小到杀起人来也格外细碎,凶器是那万世不朽的尖牙利齿:结婚了没?有孩子没?吵嘴了没?赚钱了没?谁先提出要离的?该他打幡抱罐子么?

搓麻以外的时光若要充实,永远脱不开这般周致的研讨,反正都是他人瓦上霜。固守墙根的小脚侦缉队还更专业,眼光歹毒过盖世太保,附近人家的底细没有不是他们一清二楚的,片儿警跟他们比起来显然称得上玩忽职守。

何况这么冷的天,便有阳光,也极抽象的,还三、五成群蹲踞在那里白气氤氲,自以为吃盐如米,便有资格倚老卖老,此起彼伏地对着入口之羊行瞩目礼——我知道!即便没有许婶裹在其间沸腾翻滚,我也晓得我的下场,拐进胡同的时候,不是有那么一个喑哑如枭的声音在抒情?

“长这么体面?怪可惜了儿的!连个孩子都不能生。”

“谢辰雨!你怎么把短裤也扔洗衣机里了?”

“谢辰雨!你干嘛把墩布搁暖气旁边?”

“谢辰雨!你不知道择完香菜得泡一下么?”

“谢辰雨!你倒记着那小垫子得系在椅子上呵!”

谢辰雨今天一定是错投猪胎,惹得我一进家门便磨刀霍霍。

“瞧瞧瞧瞧!这孩子又闹觉了!”

小雨万死不辞地媚笑着,搂住我的腰跟我耳鬓厮磨,“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宝贝儿,着了没?”

“都火上房了!赶紧的!离我远着点!”

“唉!我怎么可以抛下你一个人孤单寂寞?”

“再多嘴就把你喂了狼!”

小雨乖乖闭了嘴,之前,只用口型描了个“好”。

唉!又忘了天底下最容易做的事情莫过于后悔。早知道是自己惹火上身,还不如一开始便烟消云散。

小雨诚然不再出声,但这厮从此不单满脸上眼睛飞跑,肢体语言更是生动得无以复加,况且他的四肢这般修长,舒展开来,只有天与地的空间方能够容纳,而每每表述一件事情——天晓得这八卦的家伙从哪里批发来的那么些琐碎无聊——他都要“嘡啷”跳进他自以为安全的范围之内,冲着我手舞足蹈,那举动欢快热切,头顶上有蒸气冉冉升腾。灵长类动物若是进化到他这种程度,同现代人交流起来简直毫无障碍可言,而身为现代人的我一径是单向度的苦闷——因为突然间走失了无明,只记得要忍笑,肚皮被撑得隐隐作痛。

真不容易!小雨摊手摊脚“死”在了沙发上,茸茸的眼睫扑散开来,弯成两道漂亮的弧影,里面隐着的都是神秘。我不声不响爬到他身上,探出手来在他鼻子底下试了一试,咦?呼吸也没有了?搔搔他的腋窝,毛衣太厚,试不出条件反射。那就得挠脚心,先给他脱掉袜子,然后用小拇指尖,动作要领是轻轻再轻轻,我眼睁睁看着小雨痒得五官挪位,终于一翻身将我加工成耶稣受难,可是耶稣即刻复活了,耶稣跟犹大“咭咭咯咯”笑着滚成了一团。

笑到浑身发软,我涌在小雨怀里哼哼唉唉,自觉无比享受。小雨撩起我的发梢抚之再三,直到根根摩擦起电,方才慢慢说道:“小珍,我前些天从网上看到一条消息。”

“哦?不好玩儿的不许说!”

“就是那个,有关脐带血的。”

“我听过的也不许说!不就是那个得了白血病的孩子,要妈妈再生一个来救的么?”

“道理差不多。这一个是说北京的大医院可以保存新生儿的脐带血,这样即便日后孩子真的健康有问题,也有办法医治。”

“哦。”

“不过好像挺费钱的。一下子得交几千吧,往后还得年年续钱,估计跟投保差不多。”

“哦。”

“我就想天无绝人之路。这不就是咱们的出路?拼着过一段紧日子罢了,咱们得抓住这个天大的机会。”

“哦。”

“陈小珍?”

小雨奇怪地低下头来看我。他不晓得我早已睁大了眼睛对着他痴痴地看——对呵,就是这样的眼神,清澈,好奇,下一个内容便是顽皮,天真……眉头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拧成八字,嘴巴也是这样厚嘟嘟地翘着绷紧——我的小谢辰雨一定会是这个样子的,做了天大的坏事也是天大的可疼可爱。

“陈小珍呵!”小雨再叫。

我得理他,我哼出的每一个字都飘在半空打着花旋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没顾上嘛,咱们眼下事情正多,总得一件一件的稳当着来不是?要不是今天看你比较郁闷,我还想腾两天再说呢。”

“你说真的?”

“我认真的!”

“臭东西!那你也不必跟我藏着掖着的啊!你以为我是那么没有成算的人吗?你先让我乐呵乐呵你就吃亏了是不是?”

我恨得抓着他,拧着他,抻着他,抡着他,势必要将他弄零散。我吵吵着我要小谢辰雨我一定要小谢辰雨我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小谢辰雨。小雨听得实在不忿,只得强调他偏不要小谢辰雨,他只要一个小陈小珍。我们“石头、剪子、布”,我三局两负,三局两负,三局两负,就是不肯服输,累得小雨手指头再不肯分瓣,只得答允我到时候要个龙凤胎,男孩像他,女孩像我。至此,我们各各相安无事,我缠住小雨给我揉手指头。

大妈过来敲门,我们方才省起她是来送牛奶了。每天,我们订的牛奶都是大妈主动替我们收存,待我们下班回家,便主动送过来,依赖惯了,大妈忙忘了时,我们也想不起来去取。何况今天又是被这么磅礴的幸福砸到了头。

起初,大妈问过我们:“才订半斤?你们俩也不够喝呵!”

“他喝。”我指着小雨笑道,“他比较缺钙。”

小雨连连点头,笑容钙质充足,由不得大妈不笑,“缺钙还长这么高的个儿?逗你大妈呢?”

今天小雨还是长着“这么高的个儿”,而且比前些时还显得强壮,但是大妈背了他,便对着我期期艾艾:“我听说……咳!这帮人闲的,净爱胡说八道!我跟他们说小谢身体挺好的,什么事都能张罗起来,他们就是不信,还直笑话我。”

怕从此拘谨了大妈,我须对她笑得从容自若:“他们这回也不完全是胡说,小雨身体确实不太好,去年住了好长时间的医院,现在刚缓上来。”

“是吗?那这半斤牛奶真的是给他一个人喝?”

“真真的!您不知道,为了小雨治病,花了好多好多钱,我们俩的工资得有多一半用来还债,所以现在什么都只能先紧着他用。”

“啧啧!真不容易!我说你们怎么不跟别人家似的,地毯也不铺,热水器也不置办,年轻轻的,过日子没那么精打细算的。我还一直以为你们等着换了大房再四至呢,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实在不易呵!”

“瞧您说的,能有多不易呵?我倒觉得我俩天天过得挺乐呵的。您看小雨,那不也好人似的?”

“本来就挺好的嘛!”

大妈怜爱地眺望着小雨的后脑勺,这好人刚刚在家门口理过头发,后面看去,根根簇簇立着招摇。

大妈说去给孙女做饭,赶着要走,又恋恋地拉着我的手不放,大妈的手粗砺而坚硬,被它握住,我备感踏实。

“吃完饭过去看看?可好呢!小谢也一块儿来呵!”

“好嘞!”

小雨欢欣雀跃地代我响应,三两下在我腰间蹭干了他的潮手。

打开我家的外屋门,隔着楼道,大妈家的门一径是大敞四开。大妈的小孙女倚着自家的门框,羞怯地笑着向我们眺望,见我们当真走去,她一下子缩进屋里,“咯咯”的笑声水水灵灵的满楼道荡漾。

从我家到大妈家里,只须跨出两步。我想若是没有两扇门隔开一条楼道,我们和大妈家岂不就是一家人了?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尤其是。大妈把我们带到厨房里,参观他们的淋浴器——大妈家没有权力打通后阳台,他们的厨房是兼作盥洗室用的。淋浴器放置在储物台的顶端,是三合板覆着的偌大一个白铁皮筒,绿白花的塑料管从筒底探出来,像模像样顶着一个白色喷头,因为正处于休闲期,那喷头用塑料袋罩得严严实实。

大妈抖了抖喷头,问我们:“连工带料三十块,怎么样?”

我跟小雨异口同声道:“没治了!”

小雨补充道:“真的!它怎么想出来的?”

“就是烧水费事点。你们好干净,一个人洗还不就得烧两铁壶?”

小雨忙道:“不费事!也就用两铁壶,从里面匀出一瓢来,我们两个尽够了。”

我警觉起来,质问他:“谁一瓢呵?”

小雨诡笑道:“这也问?谁面积小就是谁啰!”

“你才是一瓢的料呢!”

我恨得猛捶小雨,这臭人只顾着笑,不闪不避,痛不过时便捏住我的拳头说:“对不起,是我错了,其实一水壶盖就够你用的了。”

大妈殷殷地嘱咐我们:“记住,放水的时候一定要凉水、热水轮替着倒,要么不容易掺和匀溜。”

“知道咧!”

“倒热水的时候尤其要小心,太高,不能直接把水壶举上去,那得先倒脸盆里。”

“明白咧!”

“洗的时候可别忘了先用手试试水温。”

“好咧好咧!”

“咧你个大头菜呵!”

我冲小雨脚背上跺了一下,痛得他直咧嘴。

大妈又问:“有棉门帘吗?”

“啊?”

我跟小雨都莫名其妙,一时来不及回应。

大妈解释道:“冬天冷,我看你们家通着后阳台,恐怕容易招风。”

小雨这回反应倒快,“哦,那到时候挂上条褥子吧。”

“谢辰雨你开玩乐呢?看到时候我不把你挂上?”

大妈忙道:“我家倒是还有一条,原来苫大白菜用的,这边比我们家暖和,现在用不着了,你们要是不嫌寒碜的话……”

我跟小雨忙的异口同声道:“不嫌不嫌!我们求之不得呢!”

话是如此,不过,眼见大妈恭谨呈上的那条棉门帘通体补丁飞絮的,俨然当得起丐帮的镇帮之宝,小雨便闪在大妈身后止不住地咧嘴摇头,我想当务之急是找两块布头,无论如何先得把这门帘好好妆裹一番方能派上用场……无论如何都得感谢大妈的慷慨解囊,对我们而言,她老人家的施舍恰如其分。

小雨拗不过我,只得抱着棉门帘先行凯旋。大妈拉我到碗橱前,从里面挪出一个赤身裸体的绿色酒瓶,告诉我:“这是从老家带过来的鹿血酒,滋补着呢。拿去给你们家小谢喝吧。”

我赶忙手脚并用的推托道:“别别!我们心领了!这酒您还是得给我大哥留着。”

“还有呢!你看那不是?就喝没了,顶不济再从老家捎点来。你就放心的拿着,你可不能跟你大妈客气呵!”

“那时那是。”

即便没有鹿血酒,我的心里已经滋补过甚了。因着大妈这样的体贴周到。天底下还有比大妈更体贴的人么?我表示怀疑。

我跟小雨坐在餐桌前,双手支着下颏给那鹿血酒相面。

我问小雨:“好不好?”

“好。”

“喝不喝?”

“打死也不喝。”

“是呵,流鼻血了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大妈的这番好意咱们得心领。”

“那就供在你床头柜上吧。”

“行。绿色水晶,看着就环保。”

“咱们还得想个不太上火的办法进补。”

“可不是!我正琢磨着呢。不过鸡汤是每天必得熬的,配料还要齐全,有西洋参更好,不行咱们也在院里引种两棵……”

我们俩就进补一事探讨到夜静更深,挑不动眼皮。为了小谢辰雨和小陈小珍的先天健康,我们豁得出任何工本。我们躺在床上生不出一星半点的睡意,因为眼里尽是正午的阳光,灼热,明亮。

(三)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收获和快乐,为酸菜,为白菜。

这个冬天的一大收获便是跟大妈学会了做酸菜氽白肉。酸菜是大妈自家腌制的,口味纯正,品质上乘。肉须五花三层,切成极薄的片。做时略一芡锅,便可以兑上足量的水,放入花椒、大料、精盐之后,余下的是等……能搁上点细粉丝当然更好,临出锅时再淋上几滴香油,那滋味,端的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我依样在娘家做了两回,竟格外遂了妈妈的心意,每一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盘干碗净。只是对着小雨,妈妈的声色仍旧不咸不淡。好在来日方长,我跟小雨耐性是有的,待小谢辰雨跟小陈小珍生了出来,不愁妈妈不追着小雨家长里短。

小雨说不如咱家也买个缸腌上酸菜,吃起来可以随心所欲,不如以后由我做了来孝敬咱妈,管教咱妈吃得清心爽口。我说只要有水你谢大官儿尽管发梦,就怕咱妈被你孝敬得清心寡欲,你看我到时候不袖手旁观?我有那么惨吗小雨大哭,顶着枕头他一心想去撞墙。

今年我家是来不及腌酸菜了。白菜倒是买了不少。因为成批的买显然比零买便宜得多,我俩又一致酷爱白菜大馅,若是没有一两百斤白菜搁在那里储备着,心里便总觉得不够安稳,吃起来也唯恐不能够尽兴。

我俩跟着大妈学样:白菜买了来,堆在下房朝阳的墙根底下,一棵一棵码得整整齐齐,见棱见角,用干干净净的白色塑料布苫着,比起大妈家苫的那一堆不成章法的破衣烂衫,不知道体面出有多少倍。但寒流来时,大妈家的白菜安然无恙,我家的白菜却棵棵受了冻伤。这件事教会我又一个人生至理:徒有虚表是万万不能成事的。

我们破费了一整个下午,才将那些受伤的白菜在后阳台上安置下来,塑料布里面特意衬了几只编织袋,袋袋融入我和小雨的关怀体贴。在这虽无暖气却也不着风霜的地方,白菜们总该是得其所哉吧?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又知道老天爷这样的反复无常呢?寒流一阵强似一阵,其间偏要回旋出小阳春的天气。这时节劳苦大众可以趁机舒筋展骨是没错,我们家的大白菜可也是喜眉笑眼儿地发了芽,激情满怀地憧憬着它们的第二春。

……总不能天天抱着白菜干啃吧?我愁怅得想养兔子,而且看明了只养一只两只显然势单力薄,只有见天儿的白菜大馅白菜大馅,“馅”到后来我一剁馅小雨便有意见发表,说陈小珍咱家的白菜什么时候改手撕的了?你是不是还打算掺上点玉米面子满院里洒着去喂鸡?你不知道咱这儿养鸡是违法的么?

可恶!饶舌的小雨比长芽的白菜还更缠磨人,不饶舌的时候他便缠磨着长芽的白菜,有时他会蹲在垃圾袋前,脉脉含情地对着被我剁下的白菜根凝视良久,令我怀疑他将移情别恋。我又疑心终有一天,我切大白菜的权利也会被他剥夺,这十恶不赦的男权社会!

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块白菜根,它悠悠然沉浸在白玉般的盘子里,被堂而皇之地供在了茶几的正中央。

我这才想起了当日的白瓷碟子白菜根儿,暗赞小雨喜新不厌旧,是个善始善终的大善人。

不几天的功夫,想是白菜根也知恩图报,不枉小雨换水换得兢兢业业,它一天天的挺拔向上,叶片翠如墨玉,袅娜地滋生,舒展,顶端永是皱缬,含蕴着无尽的情致,每一眼看去,都觉楚楚动人。我想小雨的本事是人想不出,只他做得出的,他可以随时随处创造快乐的奇迹。他会让你从心底里感受到这生活是永远值得期待的,永远会有那么多值得你无尽期待的生活。

所以常驻我心绪里的永是好奇:这一回又将有怎样的奇迹等待着我呢?小小、小小的奇迹也罢,每一次渴盼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了满足,白菜胡萝卜炒肉也能被小雨做出非同凡响的味道——这已经是莫大的奇迹了。

自然,若是能睡上一个懒觉,平淡也是好的,所以,小雨啊,你尽管揉吧,我不介意被你当成面团。醒是醒透了,偏不想起又能怎样?我装死的本事当真天下一流呢!耳听小雨踢踢拖拖走出去失落,我伏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偷笑不止。

哎哟这臭人!悄没声地偷了进来,居然“呼”地一下将被子抻走!不单晾得我毫无隐私可言,他还要用两只冰手握住我的后腰。

“很凉呵!你这万恶的谢扒皮!”

小雨闪开我的连环腿,顾自笑嘻嘻地将我的衣服拿来,左一件右一件披挂在我的头顶,“乖宝,快点穿上,我要带你去我们向往已久的神秘而美丽的热带雨林!”

小雨手舞足蹈显然是上足了发条,给他一把扫帚他固定即刻飞起。我赶忙直起身子去摸他的额头,索性将自己的额头也贴了上去,“没有发烧,显然是发妖。”

然而钉在后阳台上,我晕眩了!真的!从卧室走出不到十步,我竟然真真切切来到了热带雨林!阔叶乔木宽大而浓密,枝枝叶叶交相覆盖,根部有深流缓缓流淌。阳光疏落的地方,我们的独木舟正自在徜徉……早知道小雨会赐我这样的奇迹的!我几乎要埋怨他没有早一点将我从被窝里拎出来了。

“啊!”我舒开双臂大声赞叹,“多久没有见过霜花了!好像从有暖气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好美呵!美得我都心疼肝儿疼脚巴丫儿疼了!”

咦?我都感动成这个样子,小雨怎么还没有飞上天?他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应?也不是呵,我的脸颊已经被他的目光灼得火辣辣的了!我侧头看他,这好人还在痴痴地凝望着我,沉溺在自己的一往情深里无法自拔。

我喊他:“小雨,小雨?”

小雨怅然梦醒,即刻将我紧紧拥住,下颏柔柔地抵在我的发间,呓语也是清清柔柔:“你也很美呢!你简直想象不到自己有多美!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美得……跟朵花似的。”

“哦?”我美得冒泡,嗲声嗲气向小雨求证,“说说看,我像什么花呵?”

“恐怕是凡间没有,天上无双。”

“哦?雪花么?”

“不是,是——韭、菜、花!”

老天爷!您还是把小雨打入八十层地狱让他万万万劫都不复吧,我陪着他!

大妈独个在院中扫雪,雪还在下,愈显出大妈的执着。

我劝大妈,“大妈,雪停了再扫吧。这样好像在做无用功。”

“不是无用功。你看看,这不也是越扫越少?积太厚了就扫不动了。”

“哦。有道理!”

我赶忙拿出条帚来同大妈一起扫,大妈直劝我,“你就别着手啦!呆会儿不是还得上班去?”

我轻快地回道:“来得及!小雨热好早饭会叫我的。”

“挺勤劳呵!”

又一天外飞声,吓了我好大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格色叔,怪道声音这么陌生。阴沉的天,但他黧黑的脸上阳光闪烁——原来他也会笑!原来人笑着的时候无一不是灿烂的美!

我跟着大妈窃窃私语:“我觉得李叔挺个性的。”

“其实他人挺不错的,不瞒你说,除了你跟小谢,这楼里就他没跟我们家找过茬儿,也从来没有跟我们使过脸子。”

我心下暗笑:没错呵!格色叔的脸子是对外一致的,他的脸子原是使给所有人看的,既然没有分别,他自然格外显得待人公平了。

但是刚才格色叔笑了,他笑起来时让我觉得他这人还真是不错。

雪更大了,纷纷纭纭,是扯不完、揪不断的棉絮,漫天飘散银的温暖。

小雨这人忌妒心太强,唯恐我跟大地接吻,所以严令我只许打车,小雨说打车花钱总比付跌打损伤的医药费有限。

但我更喜欢走着。如果不是路这么远,如果不是到哪里都花五块钱,如果不是只我一个人走,如果身边一径有小雨相伴——我一定是走着的。

厚厚的雪的绒毯,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伴奏一路,特别的清新悦耳。视野所及,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都沉落在地平线以下,走去,每一重邂逅都恍若梦中,恍如精灵,幽幽地快乐着,笑而无声。

若是从前,我们一定会跑出来打雪仗,输得狠了,我的力气会特别大,冷不防推过去,小雨便“哐”的一下仰面扣进了雪层,百般挣挫不起——风是极清冷的,它泠泠地呼啸而过,那雪面虽薄,却是早已经冻得坚实如冰了……

如今那雪自然是寂寞的,因为再听不到小雨人形塑的调侃。

这样的天,还是更适合于窝在屋子里涮羊肉,多么漫长的寒夜,也可以打发得热烈沸腾。电火锅是从我家拿过来的。爸爸说天冷了,我俩或者更有兴致摆弄它。看到小雨在厨房里东一盘、西一碗忙活得豪气冲天,我认为爸爸说得很是。

我邀宁心一同来吃。我本来希望我的邀约落空,这样好的雪,她会有更浪漫的玩法,但她利利落落跟了我来,让我心中暗叹:这可怜的孩子,何时才能够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虽然我从不吝啬和她共享阳光。

我们三个长在了饭桌旁。

小雨权充侍应小弟,忙前忙后招呼得勤谨周到。我和宁心自管菜里来,肉里去,舌尖心头烫得扑扑落落。

宁心勾着我的脖子拧麻花。这孩子,一发瘦得手如枯柴,我的肉皮是硌生生地痛,心中更痛。

“不走了行吗?雪那么大,路那么难走,今天晚上咱俩睡吧,就今天晚上,谢辰雨还天天跟你睡呢,我才跟你睡一晚上还不行?啊?行不行呵?”

“宝呵,再抖落我就散了,你倒是留出个话空儿来让我答应你呵!”

“那就是行啰?”

“当然,要知道我打心眼儿里疼爱的其实是你。”

“那谢辰雨怎么办?”

“谢辰雨?把他关后阳台上跟大白菜同床共枕不就行了?”

“呵!陈小珍,你太够意思啦!”

宁心跳起来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她奔进卧室,以同样饱满的热情去拥抱我们的床——天呵!她那两只沾了酱汁的油手!

我和小雨窝在厨房里收拾残局。小雨忽然间沉默得像个影子,粘在我身上悠来荡去,好不碍手。我转过脸去看看他——我相信这就是他的直接目的。

我谆谆教导小雨:“哎,谢辰雨,你看看,你吃的羊肉不比我们少,我还匀给你一根蟹棒两块焖子呢,干嘛跟我委屈得小婶儿似的?”

“让她走嘛!求求你了!睡沙发我没有意见,可那也得是跟你挤着睡呵!”

呵呵,我居然有这么好的人缘,想不得意都难呢!

(四)

冷天,风受了冻,铁硬铁硬,戳到脸上,刺骨的痛,痛也受了冻,蛰伏在最敏感的神经末梢韬光养晦,驱之不去。一路上要在心里呐喊着,到家就好了,到家就暖和了,到家就热乎了,到家就天翻地覆的沸腾了,家里有小雨啊,那么跋扈的一座火山,纵是万年寒冰万丈高峻也会立时三刻被他消融的!这样鼓励着自己,好似寒冷真的蛰伏了,回家的路缩短了数倍,三两下便回归了期望中的灼热沸腾的,啊不,那纯属幻觉,一早蛰伏在脑缘上,得机会便溜出来弄神使怪的,事实上,今天……很安静呵,通常安静预示着非凡,我管不住自己的好奇,悄悄扒开厨房门向里张望,只见白气氤氲,似乎随时随处都会有仙翁仙女现身,手托一盘葡萄。小雨呢?他可是不会隐身术的,此际踪影皆无,莫不是葡萄已然被他摆到了锅台上,他要逃避这诱惑?抑或他就是那串葡萄,待我揪了来吃时,才肯哎呦哎呦现出原形?

我蹑手蹑脚摸进去,白气深处,现身的却是一案板切面,一看便知是小雨的手笔,面条细而且匀,中间没有断开,大可以绕树三匝。热水捞面呵!对着呢!天寒地冻,这么吃才更受用,况且可以一道享受小雨做的肉丁炸酱,那滋味,好得简直没有话说!

我口水奔流地去寻炸酱,蓦地两只“黑手”从背后搭上了我的肩头,吓了我好大一跳。“狼”伏在我的后颈阴险地笑:“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没有天理呵!到底是谁鬼鬼祟祟?”

“走啦!走咧!走哩!”

小雨推着我直往卧室里开,我大惑不解:“谢大厨儿!我手都洗过了,你不赶紧给我开饭还等什么?就是饭前祈祷也得在饭桌上做呵。啊?你不是现在就想……”

“唉!陈小珍,明天就长尾巴尖儿了,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小雨叹息着将两枚烫手的熟鸡蛋塞给我,我的心登时烫了起来:可不是!明天我生日,亏得小雨想着。

我握紧鸡蛋暗中运气,猛一撒手,那鸡蛋“呼呼噜噜”直滚到床头,双双撞在板壁上,“噼噼啪啪”响得脆快。

“好噢!一年到头,顺顺溜溜!”

小雨欢呼着将我抡得飞起,我满天星斗感到了幸福的晕眩。

小雨哄我,“乖,睁眼啦!”

我抱怨他,“让人家再美一会儿嘛!”

“这个东西更美呢!想不想看?”

那我赶快睁眼——天!我一把挥开小雨,恨不能满脸都是眼睛:我们那寂寥已久的水晶花瓶里,娉娉婷婷摇曳生姿的,不是我中午才买的长梗香菜?做梦也想不到它们也会有这般清逸出尘的气质,竟与我们的水晶花瓶合衬到极——小雨真的是天才啊!

我扑上去搂住小雨的脖子,暴风骤雨般吻遍了他的脸,小雨幸福得湿湿嗒嗒,煮面时锅溢了三到四次。

吃寿面自然要挑寿了,但我拈着筷子挑啊挑,抻直了胳臂也不见那面条有出锅的迹象,由不得惊叹起来,“天呵!谢辰雨!一根面条就做了这么一锅?你还真是大师级水准!”

我终于站到了椅子上。以这等开阔的气势挑寿,没有人怀疑我将长命百岁。小雨踮着脚跟我比赛,规则是谁挑的面条长谁就可以多吃一勺炸酱。小雨手巧,炸酱被他抢了一多半。

我们俩挤在沙发上逗小宝玩时,小雨“咕咚咕咚”不歇气地喝水,还诡谲地冲我笑道:“等睡觉的时候你就看着吧,我一准倒挂在灯罩上掉不下来。”

我赶忙把小宝搂在自己下巴底下,小雨看得莫名其妙,直问:“你干什么呵?”

“什么也不干,你变盐巴虎子没有关系,就是不能让你扎到罐头瓶里跟我们小宝抢水喝,是不是?小宝?”

小宝正专心致志玩弄瓶壁上的光斑,它拐弯时扑楞着尾巴我算它表示同意。

小宝是我们的新宠,它比那只会躲在墙角结网的蜘蛛更其得宠,这全都因为是它让我们重拾了信心——关于饲养活物方面的。

自从我伙同小雨一个月之内发送了七条美丽的金鱼——尽管我们都认定红颜自古多薄命,还是再不敢对其他活物心怀叵测。蜘蛛例外,它原是主动落户我家的,又能够自力更生,我们只须每天早晨冲角落里撩上一眼,便算是彼此都有了消遣。可惜蜘蛛天生来就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打发不去我们偶然间的寥落。

我们热衷于到大妈家里拜望那些小鲫鱼,以此求得心灵的慰藉。高高低低的罐头瓶里,看小鲫鱼扑楞着尾巴活泼泼游来游去,我们心中便艳羡不已。

尤其爱小宝的细微精致,被大妈养了小半年,方才出落成小拇指那么大。好像有个哲学家说过:小就是可爱。小小的可爱的它当得起我们心中的至宝。逢着陈小春的《鹿鼎记》正在火爆荧屏,至爱双儿那一声声满含爱怜的“小宝”、“小宝”,我心底便也唤它作小宝。我早想好了,以后有了小谢辰雨,我便叫他“大宝”,叫小陈小珍作“超宝”。

大妈看出我们的心思来了,便说:“我看你们是特别喜欢它。”

“是呵。”

“干脆,连罐头瓶一块端走。”

我还有点难为情,期期艾艾道:“我倒是想呢,就怕它又被谢辰雨祸害了。”

小雨忿忿地说:“要祸害也得是你出手呵,最毒不过妇人心么!哎哟!这么小声也听得见?”

大妈笑道:“拿去吧,记得到时候换换水就行,再有就是别让它撑着,饿两天倒是不妨事的,那小东西不知饥饱。”

“得令!”

我跟小雨欢天喜地应了一声,我们接过小宝如获至宝。

我们时刻谨记大妈的教导,小宝果然落地生根,逐日是健旺的活泼奔放,与我们的白菜盆景动静相宜,便是不经意间闪到了它们,生活的滋润感也会油然而生。

我滋润着,遥遥地听小雨问我:“明天……你想怎么过?”

“跟你过啰!”

“那就做一个山药汤?”

“好呵。”

“再从小薄荷寨买只鸡腿?”

“好呵。”

“再添一个红烧小宝?”

“好呵。”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好呵。”

是真的很好,懒洋洋偎依在小雨温暖的怀抱里,只觉得这样就好,这样一切都是最好。

“小雨。”

“嗯?”

“我常常想……就像现在这样,我想,我是为你而生的吧,因为你,我才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吧?这个世界怎么那么美好呢?”

小雨迟迟没有做声,我探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润滑而濡湿,热乎乎流落在手心里的是谁的泪水呢?我听到了自己心头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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