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 世外桃源(1 / 1)
[又将堕入红尘,这沉沦将旷日持久,还好有这样一个圆满的句号,铭刻在我们的心头,永志逍遥。]
(一)
太多太多的理由……所以,婚礼时一定是要哭出来的吧?
至少在甜蜜地哼出“我愿意”,或是被司仪迫着泼了命地呐喊“爱”的时候,泪水总会不期然夺眶而出吧?
那时候是应该仰起脸来继续地微笑呢,还是低下头去不能自己地抽动着双肩?那时候是被热辣辣的双唇爽爽快快吻去的好呢,还是任由温暖的双手轻轻柔柔的拭去?那时候是会被同情的泪海漂起来呢,还是会在亢奋的喝采□□彻底湮没?
我所想象得出的动人的细节莫过于此。每每预想到这些细节,我都会激动得不能自持,我很想知道我的心飞出了腔子它去向哪里,只可惜我的眼睛已经先一步被泪水雍塞。
然而我的想象力竟至于如此的贫乏,我梦不到它与现实的反差:婚礼进行曲铿然奏响的时候我是梦游般笑着的,互戴婚戒的时候也还是笑着般的梦游,接受司仪鼓噪起来的山崩海啸般的祝福时,我岔了气——司仪是李浩呵,眼睁睁看着这惯于隐忍的疏发的胖子激情得口沫横飞,耳根通红,我几乎要抻牢小雨的衣袖才能够稳住自己。小雨的脸波澜不兴,出卖他的是他自己颤抖的手,不过没有关系,买主是我。
“就是呵,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没有,你也没有?”
日后我曾这样的质问小雨,他的茫然与我棋逢对手。
他也只记得那天我们险些笑成面部痉挛,那天之后我们做了许久的按摩才能够缓解肌肉的僵痛,直到我们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熨帖得四平八稳,我们的心还是飞飞地晕在半空,我们懵然无知地接受了斯芬克斯创意基金,我们清醒之后方才荣幸地得知,这项基金我们将无条件拥有一世,并且有权力传给我们信赖的子孙后代。
那么,偶然间晶莹闪烁的是爷爷的眼睛吧?每每望向我们时,那晶莹闪烁的激动的光芒是会刹那间将我通体耀亮的,即时有一种渴慕油然而生:冰糖银耳也好,红枣莲籽也好,只要能吃到嘴里就是最好。它们才是我生生世世的心之所属,情之所钟……谢辰雨?他是谁呵?
这一分盈盈的眼波自然是任阿姨的了。哦,不,又忘了,“任阿姨”已经属于过去完成时。改口费被宁心揣在手提袋里了吧?一百或是二百,婆婆妈给出的零花钱,还不用它可心任意地买上一斤炸肉、两根火腿?若是鸡翅,我们理直气壮地只选翅中……“我们”?我和谁“们”?好像就是我旁边那个叫做谢辰雨的,好像他也说过清炖的滋味已然天下无双。
不是因为幸福得浑然忘我,才只肯对吃食兴味盎然……对呵,早起兴奋得吃不下饭,挺了这么久,方才至于饿到两眼发蓝,不止一个人赞叹过我的眼神,说是要多炫惑有多炫惑。
唉!炫惑的是那盆满钵满的美味佳肴!明明有数不清的机会与它们眉来眼去,明明每一遭儿都是郎情妾意,却只能够没完没了地擦肩而过,双双落得个饮恨含悲,寂寥绵绵——这到底是满清十大酷刑里哪一支的流脉呢?
……所以抢食垂钓的苹果时,我和小雨的劲吻才能够砰然间生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吧。吴越们是被自己的欢呼声冲上了云霄的,我和小雨满怀悲悯地与他们隔河相望,可惜夜太深,寻更的喜鹊也已经香梦沉酣,我们只得将剩下半瓶的“欢乐彩带”抛给了吴越,让他们思恋凡间时能够有条件自力更生。
呵,我这又是身在何处呢?这样纯净的屋顶,这样柔媚的帘栊,暖烘烘浸染一切的和煦的红晕是太阳的光么?这酽酽的红晕水般流淌,缓缓的,缓缓的,浮起了小雨孩子般的睡脸,也是那样酡红的色泽,执着地倾向了我的,他安安稳稳偎依在我的臂弯。
唉!这是怎生幽静的茸茸的眼睫,这是怎生炽烈的明晰的双唇,这是怎样熟悉而又陌生的……总该有一些不同吧,经过了昨夜,总会有一些异样的感受吧?哎呀呀,想到这个有多难为情啊,可还是很值得太值得实在是值得的没法儿不让人心潮澎湃心急如焚的去想不是么?想应该是怎样的感受呢?应该是……天!我的天!不是阳光轮回的早晨的今天!是,是,是我那充塞天地的沸腾翻滚的人生的初夜呵!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么?难道我不是已经被满怀的激情与期待爆裂了的么?难道随着激情与期待无限飞升的浩渺的我,居然一上床就死一般的睡过去了?而且梦也没有做一个?
那么,之前……拥抱了么?也许吧。接吻了么?大概是吧。然后呢?“然后”它怎么前生就跟老天爷告了假?而之前的之前不也都是梦着的梦么?
小雨呵,我可怜的孩子,看你睡得这般沉醉,敢是来生也梦不到委屈呢!
我轻轻吻着小雨的额头,他的眉,他的眼,他柔柔的双唇……晨露般清甜的味道呵,如今只有我一个独享呢!哈,我呵,只有我呵,只因为是我呵!
我抑制不住满心的得意洋洋,我涌到小雨的怀里波光荡漾,我的心是天底下顶顶自在顶顶无赖的一条小鱼!小雨蠕动着身子嗯哼嗯哼,才不肯张开双眼,惬意的笑波润泽了他完美绝伦的脸庞,润泽了我无边无垠的心海,心海里游动着两条小鱼,顶顶自在顶顶无赖。
哦哦,就是这样?一波又一波,涌起来,涌起来,无休无止的,我享受着的是死一般的美丽的窒息……没有开始,没有尽头,可是一直一直都在开始,一直一直都急着要通向哪一个尽头,不知道哪里是开始哪里是尽头又有何妨呢……就是这样么?美妙到极致的只是享受?所以不要停下来呵,所以请一直一直的继续!时间的裂隙里,生命的歌也是这样一直一直地唱,直唱到双耳失聪,又是这样轮回地、窒息般美丽地死去……
那遥远的声音可是小雨么?那遥远的回应便是我么?
“宝贝儿。”
“哎。”
“我认得你呵。”
“我知道。”
“很早很早以前呢。”
“我也是。”
“好么?”
“好。”
“呵!太好了!”
“嗯!好得不能再好了。”
好得不能再好的两个人沉重而轻松地漂浮于生命之水,肩并着肩,手扣着手,笔直的,光滑的,清爽的,润泽的,游离而又切近了的,我们无声无息地寻觅着彼此,我们寻觅的历程万劫不复,弹指间我们复又重聚,重聚的一刹潮又涨起,我们再度如愿以偿,可以轮回地、窒息般美丽地死去……
两个人……经过了……这就是合而为一呵!
这就是么?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小雨便蹭手贴脚地粘在我身上不肯游去:穿衣呵,叠被呵,刷牙呵,洗脸呵,走到哪里——哪里走得动么!根本是在挪——挪到哪里都得掮着这个份量超重,脸皮比份量更重的家伙,忽然间沦为弱势群体,我着实欲哭无泪。
我只得对着小雨循循善诱:“你看,刘颖家的嘟嘟就最喜欢拖着人家的腿滚啊滚的像个球。”
嘟嘟摇摇尾巴说“呜——汪呜汪!”
“自觉点嘛!郑敏家的大黑才爱扒着人家的肩膀舔人下巴。”
大黑赶忙把舌头伸长到不能再伸的地步。
“咳咳!廖晨家的小乖都知道人家上厕所的时候,它得留在门外乖乖地等。”
小乖不依不饶将脑袋挤进了卫生间。
“谢辰雨!我是真的要上厕所!”
我气得踩小雨的脚背,痛得他“哎哟”一声,索性整个人都塌在了我的身上,有气无力道:“只好一起去啰!你瞧你瞧!长一块儿了,咦?怎么这么结实?老虎钳子也掰不开?”
我敲他的头,“你钢筋水泥呵!一点情致都没有。话得这样说……譬如‘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哎!你干嘛呵!”
这天杀的!居然趁我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进了厕所,躲在里面哈哈哈哈猛笑了好一阵,气喘匀了才说不是我干嘛而是我们干嘛我不就是你么?我气急败坏地猛捶厕所的门,我心中的悲叹地动山摇:竟然要跟这么一个无赖又狡诈的家伙生活一世,我得额外牺牲多少珍贵的脑细胞呵!我就是把芝麻核桃当饭吃也补不回我那可怜的比铂金更珍稀比质子更微渺的大脑!
(二)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起床的小雨有肉吃。我去买。
我也是被逼无奈的。想不明白,我从初中开始便学着炒菜做饭,和我的历练相比,小雨在厨艺方面绝对是新手,他怎么可以无师自通?比试起来,什么都胜我两到三筹,气焰更胜,颠着下巴说这回知道为什么大厨全是男的了吧?天才!
唉!我是多么渴望朝朝暮暮灭他人志气长自己威风啊!可惜一次又一次,总是自己背叛了自己。
最可恨的是昨天中午,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硬得起心肠,对小雨的“宫保鸡丁”不屑一顾,我自管穷凶极恶地往嘴里扒白饭,补偿不起心中的绝对空虚,何况身边还有一奸佞之徒得了胜算似的百般劝诱,由不得我咬牙切齿地想:满清十大酷刑里这一项最最应该排名第一。
后来不是晚饭前小雨钻进碗橱里东磕西碰地寻寻觅觅么,“咦”一声、“啊”一声的,我这样要强的人,哪里听得过耳?没奈何咳嗽一声,倒也含着几分羞怯之意。待小雨拔出头来看,羞怯的人儿便舔舔嘴唇,拍拍肚皮,且百思不得其解:“啊,怪了!怎么全跑这里来了?”
小雨毫不掩饰他的失望,拍手跺脚叹道:“陈小珍啊陈小珍,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骨气?”
我且不服气呢,赶着抢白他,“你真是小人小见识,敢于为半盘子馊不拉叽的剩菜折腰,还上哪儿去找这么刚强的骨气!”
“呵呵!我为陶菊花一大恸!”
可恶!小雨分明是笑得脸如菊花。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想枉我一世精明强干,竟舍得在饭桌上甘拜下风?不能!我得找个机会表现自己,做一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的佳肴,封住小雨的嘴,免得他无缘无故也要美得头摇尾巴晃。可是……做什么呢?普通的菜不容易留下印象,复杂一点的我摆弄不来,我不由愁肠百转,终盼得灵光一现:呵,国色天香者,刘氏酱牛肉也!
一定是当初对那口味爱得无微不至,所以其做法至今在我脑中历历分明。保险起见,还是把它兢兢业业誊在纸上为妙。想到就做!我一骨碌爬起来,披上枕巾下了床,打开台灯奋笔疾书,听小雨翻个身,喃喃自语:“怎么天又亮了!”
我是好容易盼到天光大亮,即刻奔去菜市场寻寻觅觅,那里人头攒动,一点也不冷清。
我正东张西望的走,不防跟郭大哥走了个碰头,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我还真没看错,你们不是结婚旅行去了么?”
“是啊!”
“你们不是前天去的——才去一天就回来了?”
“对啊!”
“嗬!还没见过像你们俩这么凑合的年轻人呢!”
我想了想,说:“其实是这样——您肯定也不想老被人踩着脚背走。要么看来看去全是别人的后脑勺,对吧?”
“也是哈!大庆,又是首都,那人指定海了去了。”
郭大哥自以为心领神会,却不知道他同我所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结婚旅行,我们选择了北京,近而省俭还在次要,有一桩夙愿须藉此达成:我们要专程去陶然亭拜祭高君宇和石评梅。
又是我的心苗。这愿望的萌生还在高中阶段。自从看了石评梅的人物传记,她与高君宇的悲剧情恋便在我心底烙上了“永恒”二字。我特别痛惜他们两人的缘浅命薄,所以早就暗下决心:一旦我能够拥有今生至爱,任谁将我腰斩了车裂了做凌迟处置,我也绝不能够对他放手。我必定要以我无坚不摧的执着弥补石评梅与高君宇有生之年的缺憾。我之所以最终能够同小雨走到一起,这个心念功不可没。
最打动我心的是那一句: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是化自泰戈尔的诗句吧:我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那同样是撼人心魄的,我因此无时无刻不在怀疑着我的存在,我在怀疑中方才洞彻了我自作主张的今生。
小雨或许是后知后觉,但以他的天分,心中的了悟至少能够同我一般无二。我的心苗在他的着意培植下茁壮成长,直到留连墓前,我们的蓓蕾悄然绽放,和着墓基上无名的花束竞吐芳华——想是高君宇与石评梅从未感受过无奈的寂寥,我和小雨十指紧扣融为一体,我们的心头熙攘着前赴后继同路的人。
至此,我们已经别无所求,可以毫不眷恋地离去,可以头也不回。
可是,
“小雨呵……”
“我知道。”
“你一定要好好的记在心上。”
“我会的。”
“就因为我们是有机会的,才更没有理由挥霍,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后悔。”
“陈小珍?”
“答应我,你绝对绝对不能留下遗憾。”
“婆婆!”
“否则会没有地狱肯收容你的。”
“哦,天!”
“我自言自语呢。”
“可我这儿‘轰轰’的,听到了么?”
“回声呵。”
“是共鸣!”
对呵,就是这样,这样才对。彼此是彼此心灵的港湾,宁静而又坚深的,一路同行,走到哪里不可以任意的靠航呢?幸福是这样永恒的吧!
感觉手中分量厚重的牛肉,想,还有比这更见永恒的幸福么?
“我回来啦!”
我将牛肉往厨房里一丢,便忙忙的奔去卧室骚扰小雨,不料竟扑了个空,只见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水晶花瓶里是新换的水。我跑去厕所,趴门上听了半晌,一拉门,果然里面是空的。这好人一大早又跑到哪里逍遥去了?难不成饿急了去肉市上找我了?锅里的蛋炒饭还直往外冒香味呢,这傻人不是鼻子也饿瘪了吧?
我站在阳台上挣着手大声喊:“谢辰雨!谢大官儿?”
谢大官儿果然应声进了门,先进卧室翻床刷子,我见他袖子衣襟上都扑着面粉,便赶过去,一边帮他拍打,一边笑道:“又给凌伯伯帮忙去了?是背着抱着还是拱在人面粉袋里啊?瞧你这利索劲儿!”
小雨难为情地冲我一吐舌头:“我倒想着利利索索呢,谁知道凌伯伯什么时候把面粉袋子剐破了,他老眼昏花的又没看到,还想着替我搭把手,倒搭了两捧面粉。”
我忙捧着小雨的脸细看,“乖宝,没累着吧?以后那力气活儿咱可以不管。”
小雨笑嘻嘻道:“放心!我有分寸!”
我回过神来,由不得叹道:“也是,老两口都这么大年纪了,儿女偏偏没有一个人留在身边,怎见得不难?”
“可不是!”小雨点点头深有同感,“我本来是迎着你去的,看他老人家捣捣腾腾怪不易的,可不就得上手去帮?不过话说回来,陈大厨儿,去了这么半天!您那牛不是现宰的吧?”
我白了小雨一眼,再不理他,顾自荡漾在厨房里,我满怀憧憬地照着菜谱调呵,腌呵,焯啊,煮呵,小雨兴致勃勃粘在我的肩头“哦”呀,“啊”呀,“啧”呀,“哇”呀,慢板rap做了背景音乐,融进袅袅蒸气,浪漫风光浑然天成。
大火开锅,小火慢炖,花椒、大料的浓香浸渍了我家的角角落落,终于,成品睡到了砧板上,看去,还真是有模有样,体态极匀称,肤色极光鲜,舒眉展眼的听候宰割,无怨无悔。
唉!怨悔的是我!舞刀操作起来,方始明白为什么伐木时须用锯条,鲁班他老人家盛名之下,其实也副,至少因了他设计出来的这么科学合理的功能构造……不然,改用斧子还更现成,“叮叮咣咣”的撼天动地总要好过“吱吱咯咯”的刺耳捥心。
我垂头丧气地将刀撂在案板上,哼哼唧唧道:“嗯——我不干了!说什么我也不干了!爱谁谁!反正我是不干了!”
我甩着手“叭嗒、叭嗒”地走开,赖皮得像只倨傲的鸭子,不管不顾逃出了生天,反正有小雨留在那里慷慨赴死,听他直着嗓门冲我喊:“咳!你倒是先告诉我一声,咱那屠龙刀藏哪儿了呀!”
其实……当牛肉干吃,还是满松软的嘛。这是小雨的创意,我以这样的心肠拿来实验,果然不错,小雨便是这般了得,他永远有扭转乾坤的本事。
我于是舒心畅怀地嚼着自制的牛肉干,怀抱着我的水晶花瓶,我盘膝坐在地板上,仰头看小雨挟持了吉他,赤着脚驰骋在床头,还用我的发带将绣花枕巾箍在头上,倾情演绎阿拉法特版的亨德里克斯。小雨狂放的舞姿与歌声令我抑制不住的心旌神摇:这样的二人世界呵,我情愿永远与世隔绝。怎么可能寂寞无聊呢?一个小雨已然精彩纷呈,足抵得过红尘扰攘,芸芸众生。
想当年小雨也曾这般和弦激越,那时我年少轻狂酷迷“黑豹”,便亟盼他风生水起时依样续上铿锵摇滚,谁知无一例外跌下了浪尖,粼粼徐徐道的是“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每一遭儿都令我笑得背过气去。
好像是有那么一天,我趁小雨不备将吉他牢牢拘住,钥匙抛下了绝情谷,我语重心长地劝慰小雨:“卖个大力丸、十三香什么的,也能招徕人,成本也不算高呢。再说了,现在市容卫生搞得这么到位,你让大家想夯你的时候上哪儿去捡碎砖头呵!”
往事不要再提,我如今已经回心转意,我决定全力以赴纵容小雨,哪怕他不过是从崔健作践到克莱普顿,我们的房屋坚如古堡,隐匿于重重迷彩之中万无一失。
(三)
倒是昨晚郭大哥长驱直入,早认可了他的亲切厚道,多么唐突也觉不出受了侵扰。我踩着小雨的脚后跟亲亲热热同郭大哥打招呼:“呵,大哥。”
“跟你们说一声,明天落大潮,我看你们俩天天闲着也是逛荡,还不如跟我们赶海去呢,挺好玩儿的,就怕你们早玩儿腻了。”
“那倒没有,不过……”
“没啥!你看你看!我就是想告诉你们,我们家里靴子、篮子、耙子,都是现成的,关键这季节不冷不热挺难挑的,对不兄弟?”
很是,大哥。可是,怎么能就此告诉郭大哥,说小雨现在无福消受这等情趣呢?算是私隐的事情吧,留待他们自己发现或许会好过我们主动表白,至少我们现在还存着这般矜持。
小雨挠挠我的手心,笑嘻嘻回道:“大哥你说个点儿吧,我今天先上上表,明天要是起得来就跟你们去。”
“那行。你们要是起不来,我绝对不能死乞白赖抻着你们去,该咋睡咋睡哈!”
好么!郭大哥又心领神会了?殊不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暗地里掐小雨的后腰,直痛得他呲牙咧嘴,我独自冲郭大哥笑靥如花。
今天我俩睡到日上三竿才倾巢出动,小雨在前伸着懒腰,我紧随其后大打呵欠,以此深刻印证了我们的迟起。
大妈正在院中慢条斯理码着大葱,边码边择,便有无数葱皮在秋风中缓步徜徉。大妈不经意间一抬眼,见是我俩,赶忙笑着招手:“快过来!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和小雨争先恐后奔了过去,都以为是那大葱路数出奇,我们兴高采烈愿闻其详。
到大妈跟前,我俩险些被自己笑倒:被大妈强力推荐的却原来是一株芍药。大妈不明所以,被我们笑得心慌,忙的直解释:“真是芍药!大前年咱这楼搬走一个老师,他留给我的,老师不能骗人吧?”
我跟小雨强忍笑意,异口同声应道:“不能!”
见那芍药枝叶葱茏,翠颜如璧,端的是风华绝代,我和小雨顿时为之倾倒,各人心头默默念诵: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大妈果然是得道之人。
大妈叹息着说:“这都三年了,去年还结过俩骨朵,可到了还是化了。也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必是我们粗手笨脚的不配养这么娇贵的东西,我看你们俩倒都是精细人儿,早寻思着给你们算了,准定比我经管得好。”
哈!是么?我跟小雨面面相觑,小雨冲我挤挤眼睛:“说的就是你!你瞧你多精细啊,简直比豆芽菜还细。”又冲大妈涎皮赖脸拍着胸脯,“没什么说的,大妈,您算是看对人了!”
“吹牛不上税吧你!”
我翻了小雨一眼,挽起袖子帮大妈往出挪花盆,大妈还说小雨:“你可没人家小陈动作利索。”
话音未落,我的手被花盆沿挤了一下,痛喊出声,小雨没那么利索地将我替换下来。
大妈又说:“棵忒大,屋里固定养不下,要我说直接栽地里吧。”
“成!”
“赶冬天裹一层棉花套子就行。”
“哎!”
“平时拾掇个鱼呵,肉呵的,那水可别白瞎喽,浇土里都是肥料。”
“是吗?那敢情好!”
“先可着这花盆里的土使,哪天我再带你上道边倒腾点肥实的,西头可多呢。等你们家院墙垒好了,这块地可得好好侍弄侍弄。”
“到时候全指着您出谋划策呢。”
“那没啥说的,哎哟!你看看!我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
大妈拍拍手上的土,踮起脚来紧着往屋里赶,必是厨房里坐着开水呢吧?大妈百忙之中转回头,见我和小雨戳在原地只顾冲她傻笑,自己也停住脚步笑开了,冲我俩招着手:“过来呵!你大哥还给你们留了两篮子‘海红’呢!”
好噢!我跟小雨即刻飞上了枝头,原来不劳而获也可以这般心安理得,对待郭大妈一家,若还念着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话,简直是枉作小人。
太阳正好,我和小雨贴着脑门蹲在下房前,一边补钙,一边以芍药为焦点勾勒小园的远景规划,思来想去都觉得那黄瓜、豆角不如花花草草容易侍弄,反正大妈蹓弯儿去了,我们可以气定神闲地大放厥词。
说得正欢,我蓦然想起一事,便问小雨:“我说谢辰雨。”
“可不是你说!”
“欠扁呵你!老实交待!你又捡了钱包交给公家了?”
“哪儿舍得呵!”
“要么是背着我,把上回卖玻璃的钱捐给了希望工程?”
小雨一指头戳到我额头上:“喂!你发什么梦呢!那才一块一毛钱,不是一块钱买了酱油一毛钱塞胖猪肚子里了么?”
我顺势坐倒在地,食指点着下颏沉思:“那就奇怪了,真的,谢辰雨,你说大妈他们凭什么对咱们这么好?”
“看吧?总是小人之心!非得分斤拨两打着算盘才能处事?你就不许人家心底无私天地宽?”
“那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好相处呢?至少差不多吧?我看咱楼里的那些个叔叔、阿姨,见了面都有说有笑的,挺随和的啊?”
“好,这会儿又君子得不行了。傻子,记住□□的话,‘但凡人群中,总有左中右’!”
“嗬!瞧这小两口说得有来到去儿的!”
恍如天外飞声,我们俩被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原来是跟凌伯伯家住对门的许叔。他腆着肚子插着腰,笑起来便也威风八面,我俩忙站直了身子跟他说话。
“呵,许叔。”
“跟你们说个事儿?”
“您说。”
“咱们那楼道可是公用的呵。”
“嗯?”
“你们是不是得腾出个地方来,也让我们放放车子什么的?”
“啊?”
“你看看!都占满了!过个人都不容易。我跟你们说,有时候时间紧呵,下个雨什么的,我们的车子就得在外面浇着。”
“不是,许叔,那楼道里根本没有我们的东西,我们家下房都没东西可放呢,您瞧瞧,不就是两辆车子在那儿?”
“嘁!我说呢!就你们对门那家东北的不自觉,楼里楼外不够他们家摆活的。说了多少回,根本听不懂人话。跟他们住一块儿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等我哪天急了眼,一准把他们通通撵走!”
许叔晃着膀子走进楼去,我跟小雨相视一笑:“但凡人群中,总有左中右。”
(四)
中秋是好的,可是须在这个时候走出我们的桃源,心里真有些恋恋不舍。
中午在爷爷家聚,除了妈妈,一大家子人都将小雨捧成了月亮,他又是那么个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的人,每每的让众人如沐春风,我是惯了的,只为他万千宠爱在一身而暗中得意。
宁宁吃过饭便赶着回去,说他复习考试正忙。我跟出来送他,有日子没见,我这样的逍遥,想到他正清苦,我心里着实惦记。便跟他一道往车站走。
宁宁笑呵呵问我:“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那还用说!”
“好像你跟小雨哥都比前胖了点。”
“效果这么好?”
“所以你们要懂得节制,千万别忒走形了。”
“不劳你挂心。”
我疑心是自己丰腴太过,方才格外衬出宁宁的清减.他是惯于穿最大尺码的T恤的,但自来也没见过这般翩若惊鸿的走势。抬头细看,宁宁完美下颏的线条直如刀砍斧削,凌厉夺目,刺得我心痛,禁不住轻声唤道:“宁宁!”
“我知道。”
“哦?”
“我们分手了。”
“好。”
轮到宁宁惊诧地看我,“珍姐你说真的?”
“可不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吧?只要是宁宁自己的选择,只要是他自己最终的选择,总该是好的吧?凡事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好的呢?
偏宁宁不依不饶,“好不好给个理由先?”
我也没想,话自己顺我嘴边滑出来,轻便快捷,“你可以轻装上阵啦!”
“哦。”
“化悲痛为力量了。”
“哦。”
“天涯到处是芳草啦。”
“真的么?”
我顿住,端详宁宁的脸:“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呵?”
“没!珍姐,我没事,天天忙着看书,没功夫装别的。我说真的。”
宁宁冲我微笑,正午的阳光镀在他脸上,竟然显现不出一毫热力。我不禁有些伤怀,又怕话说过了影响他的心情,“吃吃”到公车来袭,这才彼此释然,同宁宁互相挥手挥得手酸。
我盯住脚尖辗回了家。门外听见里面笑声朗朗,独小雨的声音是在讲话,便知道这笑声又是小雨引逗得的,我心中好不得意,不觉中笑容也漾了满脸,以至于一进厅门,便听小姑满怀喜悦地说道:“准是跟宁宁唠得高兴了,看你这个笑呵!”
我不好打消小姑的兴致,便含含糊糊应了声,随后弯在沙发里跟小雨耳鬓厮磨:“悠着点谢大官儿,一次卖完了,下回怎么办?”
“放心吧陈婆儿,我这才牛刀小试。”
“咱妈被你收服了没有?”
“这是我一生人的理想,跟现实还有挺大差距。说真的,在咱妈跟前那叫一个紧张,没法儿不影响临场发挥,我又是这么脸皮薄的一个人。”
我哧的一笑,胳膊肘捅到小雨肋条上:“又来劲儿了!您那脸皮不是能防弹的么?碰二十个钉子也没见你脑门子上起红印儿嘛。”
“那都是装的,跟你我还不实话实说?”
“乖,小不忍则乱大谋!”
“怎么是忍呢?那可是咱妈!咱得顺着,孝顺孝顺么!”
“顺”到什么地步才能不再让妈妈一见小雨便落寞如秋?我私下里以为这道难题比哥德巴赫猜想更富于挑战性,我跟小雨有能力通力合作将它解决。
老谢家便只有一季夏天,而且永远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汗流浃背必不可免,然而有公公、婆婆笑如甘露,被这给养时时滋润着,断不会有脱水的危险。
宝宝最有长进,已经能两个字、两个字地雀跃着表情达意了。“婶婶”算是高难度么?我自然不会介意被他“歇歇”、“歇歇”地任情发挥,很写意的,我且乐呵着呢,他日宝宝成了大器,可不能忘记我这个“歇歇”的提携。
“歇歇,嘟嘟!”
“歇歇,唧唧!”
“歇歇,嗯嗯!”
我抱着宝宝溜,不知道让他够哪一个为是,由不得批评他:“臭东西!你倒是想让我歇歇还是干干呵!还有,我听不懂银河系以外的语言!”
小雨比较苦恼。本来他自以为生得体面,行得潇洒,可宝宝只会坐在他的肚子上,拧来拧去地喊“猪猪”。小雨愁眉苦脸地问我:“我哪里长得像猪?”
我喜眉笑眼地应道:“就冲你这么问,至少长了个猪头。”
吃过饭,我跟大嫂并肩弯在厨房里洗洗涮涮。这时候觉得自己特别的是媳妇儿,顶温良恭顺的那种——我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投入人生。
大嫂认真地同我耳语:“其实想想,嫁给小风还算是有眼光。”
“哦?”
“是真的。他有知识,又有涵养,为人处事那是没得挑,不过有时候拧一点儿,人么,谁能没个脾气?”
“情人眼里出潘安啰!”
“潘安是谁?”
“呵,美男子的代名词。”
“你看这我就不懂,小风就是比我强,而且当老师,工资日涨月涨,什么年月也吃得上皇粮。哪儿跟我似的,见天儿熬着,还得提心吊胆。”
“现在不是已经苦尽甘来了么!”
“可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吃苦呢?能顺顺溜溜地走,为什么不顺顺溜溜的呢?”
大嫂仰望厨房顶柜畅想着,“……所以呵,我将来一定好好培养宝宝,他能读到什么份儿上,我就供到什么份儿上,起码也得是个硕士、博士什么的,有本事他就当博士后,没准儿还有机会出国留学呢,到那个时候,我豁出去砸锅卖铁也供着他。”
“你用不着砸锅卖铁,他可以考全额奖学金么!”
“真的?那样敢情更好!哎,小珍,你说我就是这样,闲不闲的就爱做梦。”
“你那怎么叫做梦呢?你那叫理想!有了理想才有实现的可能呵!”
……若是到了公公、婆婆的境地,哪怕只守着寸土井天,也应该是理想的完美实现吧?无须多言一字,眼风也尽可以略去,只凭着两颗心,一切沟通都毫无障碍,自自然然如同春水东流——我所企望的理想人生不正是这般模样么?我望着公公婆婆忙碌的身影,不知怎的便湿了眼眶。
我倚在门框上偷偷地揉眼睛,肩上忽的落下一双手来,特别厚实特别温暖,将我完整无缺地包容进去,小雨贴着我的脸颊与我耳语:“又成诗人了?”
“嗯。”
“古典的还是现代的?”
“都沾一点儿。”
“要我说都太晚了点儿。你都沧桑成这样了,灵气早就消磨掉了,还不如攒点奇闻异事去祸害小说,哪天得着机会拍成电视电影什么的,不是更容易扬名立万?”
“呸!你就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吧,又想着拿我作幌子!”
“冤枉啊!我是诚心诚意地为你着想呢!月亮大人为证!”
夜睡得沉了。
我跟小雨相互偎依着,站在自家的院里看月亮。衣兜里尚有几颗花生芳香弥透。
今晚那月亮一定也洗了个透澡,那种异样的洁净是让人无法忍心多看一眼的,只怕不小心暧昧了一下,便亵渎了它遗世的单纯。
又将堕入红尘,这沉沦将旷日持久,还好有这样一个圆满的句号,铭刻在我们的心头,永志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