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厄(1 / 1)
半夜里醒来,心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像作了噩梦般,然而到底有没做梦,却是半点不记得了。吃力地按着床沿慢慢坐起来,发现浑身竟已被汗水湿透。
微弱的烛光在不远处的桌面上兀自摇曳着,火光虽暗,倒是很公平地洒了满屋融融的淡光。头又有些晕了,但立时要睡着又不可能。觉察到喉道有些干涩,我便起了身,移步到桌边,喝了半盏茶,又换下了即将燃尽的蜡烛。灯光好像比之前亮了不少,一个人呆愣愣地对着满屋渐见分明的清冷与孤寂,忽然便觉得力不从心。我那不知在何地的母亲,大概正在睡意沉郁中吧。我的失踪,想必樊缡是会通知她的,只是不晓得她是否能得知她女儿奇异的境遇。现在想来,母女连心,她也许是可以在冥冥中感应到某些东西的——更何况,还有我满月时相士的预言。
想到这,我又忍不住挽起了衣袖。那上面,吊着铃铛儿的幽蓝横亘的带子显得越发诡谲,至于在细带后若隐若现的暗紫色深痕,更是触目惊心了。看了不过一二秒的样子,眼前便化开了重重的影子,我连忙放下袖子,摇了摇头站起来,四下翻找那块临睡前随便搁下的圆镜。
寻了半晌,终于在一大堆衣服里找到那个沁凉的物体,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觉烦闷,只将它随意支楞在桌面上。过了一段有些提心吊胆的日子,这时候再看进镜子里,竟觉得镜中的女子隐隐有些眼熟——那一副依旧美得倾国倾城的眉眼里,仿佛带了几分不驯与焦虑,有一些骆珞的痕迹了。
正想细看,镜里的颜色却忽然暗沉了,竟似湖水般一层层荡漾开去。再平静下来的时候,那镜子里便是全然的殷璐了。
我叹了口气,只默默地看着她——是到了说那些所谓一应杂事的时候了么?
沉寂了片刻,她果然在我的注视下幽幽开了口:“姑娘有恩于殷璐,就此谢过。”
我皱着眉头打断她的话:“先不忙说这个。只请你将过往将来的一应事宜解释清楚才是——我在这混沌中,茫然无助,怕是会撞个鼻青脸肿,唯恐会越帮越忙。”
她敛了眉,小心翼翼看我一眼,现出几许羞愧之色:“敢问姑娘,在到达此地前,左手腕上是否有与生俱来的蓝线——像你如今左腕上那抹痕一般形状的?”
我不假思索地摇头:“左手腕上是定然没有蓝线的,只是听说我出生时曾眼现蓝光,过了半月余才消去。我左脚腕上倒有蓝线,不过是刚出生一月余由相士所赠,自行系于脚腕上的。”
闻言,她大惊失色,眉眼里全是惊惶:“此言当真?”
见她神态有异,我也不由得有点慌了,便恳切而急促地说:“这前因后果,我向来亦是被蒙在鼓里的,岂敢有所隐瞒?而今到了紧急关头,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哪里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仿佛是要看清我眼里有几分真假似的,她定定地看了我有半刻钟的时间,那样地认真,怕是连我眼球里有几条毛细血管都能算清楚了。终于,她眼里原本的希冀与期许被大片灰白绝望的神色所掩盖,尔后,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天意,此乃天意。”
言语间,她脸上汨汨淌下了两行清泪,少顷又喃喃道:“命该如此,只怪我心存侥幸。如今大错已成,只怕连累了公子及姑娘你。也罢,一别尘缘久已往,向来不问是前人。”
“什么大错已成?你倒是说清楚点啊!”我看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心下便有些慌了,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问,“便是狗急了也是会跳墙的,条件再恶劣也好,你把话说清楚了,我死活能憋出个法子来。”
三言两语间,她稍定了神看我,转眼却又显出些微模糊来,眉眼有些看不真切了。
“这是怎么了?”她好像是被什么抽空了气力般,转眼神色便颓靡了下去,视线急切地向我投来,“玉呢?你原本脖子上挂着的玉呢?”
我跟着她惊慌起来,顺着她的视线往颈间摸索,那里却空荡荡的,全没一点玉的影子在。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竟是没把戒玦带在身上的……我到底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她神色间的不解与张皇终于被一片了然所取代,“怪不得……怪不得我总出不来……”言罢,她叹了一口气,朝我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够了……”
见她神情凄然,我还想问个究竟,她却全然不顾我的困惑,眼耳口鼻一样样模糊了,不消片刻,镜面又混沌一片,颜色莫辨。又待了半刻,圆镜回复了原本的澄澈,她却已然自镜中隐去。
我原本就低迷的心情在一瞬间跌到了谷底,无力感层层泛上,有些茫然地缓缓放下圆镜,不自觉地抬手一探,脸上已是湿气弥漫。
她说这是天意,又说命该如此。
那么,是宣判我的失败不久便将到来了?
随手将圆镜自桌面上扫下,它在空中翻了个滚,又在地上哐哐弹跳了几下,到底是归于沉寂了。烛光仍是那样昏暗,依旧静谧无声,而那圆镜,亦是同样地完好无损。
我从不来不是一个信命之人。如果真是命运将我带来,必定是试图让我改写什么,而不是让我碌碌无为地等待什么。
而我,永远不会放弃保护自己珍爱的人——除非死。
——死?真的会吗?
忆及殷璐凄惶的神情,与那语气中的淡然与笃定,我不禁睡意全无。
*** ***
漠漠然披上外衣推门而出,却不经意地瞥见一个黑影自满目荒凉的偏园悄无声息地掠过。
我一惊,迈出小半步的脚停在门槛上,既不回头也不呼救,只反射性地用手轻轻摩挲左腕上那道显得越发幽深的细痕。
那人若是要对我不利,早该得手了吧,如今想再退缩,到底是毫无意义可言。
这样想着,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冷风挟着一阵阵枯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身体越发地寒凉,心中却愈来愈清明。
未来触手可及,不管在我面前的是福是祸,即便进退维谷,只要一息尚存,我就决不逃避。
凉冷的风径自吹着我毫无遮掩的头部,脸率先有了微微的刺痛,不一会儿,太阳穴处也痛了起来,连带着脑袋也有点昏沉。身体便不自觉地顺着门棱滑下,坐到了微凉的门槛上,手也不自觉地收了起来,拥抱着自己。倏然间,左手手肘不小心触到了右腕上冰凉的玉镯,我霎时清醒了很多。手指顺着柔润的玉镯一路滑行,指尖便与微温的玉镯内侧相互摩挲起来。这时便想到离开慕容家时慕容夫人那温厚而诚挚的淡笑,心下平和了许多。
这样一位仁爱的母亲,自当是福泽后代,熠又怎会在她的护荫下遭遇不测?
——即使真的有,也会有比殷璐坚毅不止十倍的我勉力支持,与他同肩共担。
深夜的打更声行至我门前很远的地方,便会蓦地低沉了下去,钟声变得悠扬渺远,始终不疾不徐,并不扰人清梦。
只是我的心被众多纷繁之时烦扰着,到底是夜不能寐,就着和风吹拂,倚着身后边缘打磨光滑的门棱,半闭着眼睛看天上点点柔和的星光,就这样坐了一夜。
终是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