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惑(1 / 1)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有些茫然地坐在床边,正要俯身穿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那排各有一寸余宽的疏朗竹帘也被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抬首望去,树影婆娑间,金灿的阳光间或明灭,而那人未等我开口询问,便已来到了我床前。
我原以为是翠儿,却是熠。
与第一次见到他时相比,他神情中的疲惫与担忧稍减了些;至于衣着,则全身上下皆是明晃晃的一片白,只剩腰带是全然的黑。正因那玄色腰带黑得透彻,也愈加衬出了他一袭及地罗衫白得纯粹。
此前,我从没想象过,飘逸与稳重的矛盾竟可在一个人身上达到如此完美的调和。
细细看去,他腰带上似还缀着一块佩玉,大概是身份的象征吧。
见我痴痴看他,熠原本放松的神情又变得略为焦急,忙快步过来扶住了我,轻轻地说:“小心。”语气中满是宠溺,话音未落,竟俯下身来要帮我穿鞋。
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又有古语云“无功不受禄”,我和他素不相识,哪里好意思承受这样的温柔,当下耳根子烫得要冒火,提掌表示敬谢,大窘道:“还是我自己来罢。”
脸微微发烫的在他的注视下穿好鞋,披上薄薄的淡紫披风,带上满腔的好奇,由他陪着先到正屋给得知我已醒来的殷父殷母请安。
殷蔼年届耳顺,已是两鬓花白,但仍掩不住满目威仪;殷祈氏是殷蔼的第一位夫人殁了后才进门的,现今不过四十岁上下,因而风韵犹存,她当年的姿色与现在的殷璐大概也相去不远。
殷家向来是责任分明的男主外女主内,端的是严父慈母的标准组合。
两老知道我醒来,只交待了小心身体等事宜,就让熠陪我在后院四处走走,与我原本的意图不谋而合。
庭院深深,花草树木间险险开辟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两个人在满目荒凉的残绿中静静走着,小道间或会出现分叉,我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处,顺着他随意的选择前进,不时抬头,用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探究的眼神偷偷看他。
难为他竟长着一张让人总也看不厌的脸,那神情却不倨傲,举手投足,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无不带着自然而然的大气与稳重。身型伟岸,并且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履行了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的古训。
至于睡如弓……想必也是一丝不苟地做到了的……
想到这里,有些失神地看着他侧脸上那抹恬淡而不失温厚的笑意,心里便自然浮起丈夫、相公、官人等字眼,刚回复正常温度不久的脸竟又再度微微发烫。
他却适时转脸看我,一双眼中满是关切。
我一惊,然而又极感动,在他略显讶异的目光里主动挽上了他的手臂,十指紧扣,暖意盈盈,不由觉得满心满眼的幸福。
我向来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在别人的注视下往往会觉得很不自在,因而对环境里各种细微的变化也很容易察觉到。
和熠相偕而走,本应是一种温馨自然的感觉,却冷不防间周身泛起了寒意,直觉一道凌厉如刀锋般的杀气自暗处袭来。
我不由得停了脚步,缓缓转身,狐疑地看这满园虽略显颓败却算不上十分破落的景象。
我疑心有人躲在不远处的庭院一隅,但看过去,只见到一大片半人多高的菊花娉娉婷婷地立着,墨绿的叶子在茎杆上随着微风小幅度摇曳,那上面,朵朵姹紫嫣红的菊花开得正艳。
见我停了步,熠抬起的左脚又缓缓落下,压低了声音问:“璐,怎么了?”
我并不回应,仍是入定了般,眼也不眨地看着那片争奇斗艳的菊花。
我专注的神色大概让熠误会了什么,未几,他淡淡笑道:“等我。”不等我回应,他便放开了我的手,双脚似不沾地,蜻蜓点水般掠过去,数秒间我只勉强看到一个衣袂飘飘的白影在花丛中穿梭流连,速度与美感完美统一,简直是目不暇接。
再回神,熠已经笑意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手中多了一支明艳的绛紫色菊花。
他微微喘着气,顾不上拭去鼻尖上沁出的细汗,便小心翼翼地把花递到我面前。
我浅笑着接过花,低头闻着它散发出的淡淡馨香,只是眼睛仍向那个让我感觉怪异的地方射去一束搜寻的目光,但依然没发现异常之处。
应该是我多心了吧,照道理而言,以熠的身手,不可能发现不了一片不过一丈见方大小的菊花地里的异常之处。
在这一言不合便可摸刀寻枪的年代,我原本那种高度敏感也变成了这种过度的警觉;又或者,是我的宿主——殷璐——昼夜生活在某种潜伏的危机中,把这种多疑渡给了我。
没事了,走吧。
我抬头,朝熠甜甜地笑,而后拉了他的手,继续在暮秋时节有些荒凉的庭院里信步而行。。
行至园子缀着枯藤的偏门处,我玩心忽起,要求熠带我出门外游玩一番。
熠本来不同意,怕我病体初愈又感染风寒,但在我的软泡硬磨了七八次之后,他终于妥协,有些无奈地把自己身上的薄裘披肩解下给我,拥着我的肩,推开了偏门。
*** ***
“冰糖葫芦!”街上首先勾引我的那些红艳欲滴的糖衣小果子。买下一串,一边走,一边小口小口吃下去,这些糖葫芦是比我在现代曾吃过的那些甜腻的果子要原汁原味许多的,自然是吃得我齿颊留香。待到一大串吃完了,竟觉得意犹未尽。折返回去,看着一串串不同口味的果子,不一会儿已是唇舌生津,愈加觉得难以割舍,踌躇许久都不能下定决心,——“好像每种都很好吃啊,怎么选呢?”民以食为天,自然美食的选择也是天大的命题了。
“全给我吧。”熠突然将一些碎银子递给了小贩,顺手将插着上百串糖葫芦的稻草把接了过来。
我先是讶异,之后感动得无以复加,流着口水在他身后眼巴巴跟着:“你对我实在太好了!”
“傻丫头。”他将竹竿立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串冰糖葫芦拔出,递到我手上,“拿着吧,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居然把我的想法付诸实践了,这当然是一等一的大事!”我咽下口里的冰糖葫芦,两眼发光地看着他……和他扛着的那捧冰糖葫芦,“这样不累么?”
这就叫幸福了罢。
“谁让某人喜欢这些没营养的吃食呢。”他的笑意荡漾在空气中,那一刹那,仿佛连阳光都是独为他一人而绽放般,“我怎么可能觉得累?”
“啊——”我幸福地尖叫出来,只恨不能将他扑倒在地上,就着冰糖葫芦大大地啃上几口。
人一旦觉得幸福的时候,是希望全人类都知道的吧?——无论是多么微薄的幸福。
哎,虽然被一点小小的零食收买是很不光彩的是,但从小到大有谁这么不问缘由地对我好过?自由恋爱的时代犹有闪婚一族,现在我身处古代,身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避开了盲婚哑嫁,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你真好。”我嚼着冰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以后你有什么想吃的别客气,我一定给你买……”把食物咕噜一声吞下去,想了想,自己好像没什么明确的金钱观念,小声加了一句,“最好别吃太贵的。”
“傻丫头。”他不由得挑起了嘴角,忽然停住,将手里的大批糖葫芦递给了后面跟着的护卫,“你不能吃得太多。”
“这——”看着煮熟的鸭子就那样飞了,我郁闷之极,“等本姑娘病好了,把你们吃个片甲不留。”
他愣了一下,朗声大笑,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我刚拿完冰糖葫芦有些黏糊的手:“傻孩子。”
我这才想起再怎么说我骆珞也是二十二岁的女人了,比他还大一岁呢,但是被他这样叫着,居然就心甘情愿地从身到心都变成了小孩。
在不甚热闹的大街上,看了些小巧别致的饰物,吃了些酸甜可口的小吃,走走停停间,不过两刻钟的样子,不知为何我竟感觉异常疲倦,头也有点晕眩。想我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虽然体质也不算太好,但逛街走上三四个小时也是小事一桩而已——怎么寄生到这个身体就变得那么娇弱了呢?
走到护城河旁边,我定了定神,正准备告诉熠我想休息一下,岂料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驻了我的头部,刹那间我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我本是向左扭头对着熠说话的,这时便就势往右侧倒去,竟越过了高刚及膝的简陋护栏,直直栽向河面。
隐约听到熠惊呼一声,我的意识渐次朦胧,但仍感觉到河水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袭向我先早坠落的腰间,寒意顷刻间直抵骨髓。
然而,河水尚未涌入我鼻子和口腔,一双有力的大手便呈公主抱姿势将我凌空救起。
地转天旋中,我看见漫天殷红的小果子仓皇四散,糖衣在地上的碎裂声清晰无比,宛如落珠。
“熠——”我躺在熠的怀里,惶恐地喘着气,良久才说出一个字。
他却不看我,只是铁青着脸迅步走着,将我抱进一直跟着我们的马车内,将我小心翼翼地用毯子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马车的前沿,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右手下意识地握成拳,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捶打着车辕,发出沉闷的响声,连带着原本平稳的马车也有了些微的颠动。
因为我的任意妄为而导致险情的发生,作为始作俑者的我自知理亏,也不敢打扰他,安分地缩在车厢的一角。
本想在马车上小寐片刻,但是晕眩感虽然减轻了,身体的酸痛还是很明显。特别是左手无名指,有如抽搐般僵直,无时无刻传来难以忍受的锐痛,越来越强烈,却又一直保持在不足以让我昏倒的幅度间。
张了张口想告诉熠,但是看到他僵硬的背影,突然觉得委屈,眼泪立马涌了出来:虽然错在我,但你也不用使出川剧里最高超的技术——变脸吧?
我开始发扬自己性格中最倔强的部分,死死咬着下唇,无论如何不肯让痛呼声自齿缝间溢出,冷冷看着车窗上的布帘。
窗帘不时被风掀起,窗外的景物在视野中匆匆掠过。过了一会儿,指关节的痛感渐渐减轻了,我紧咬的牙关也缓缓松开。
某个瞬间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便好奇地扭头看着那个方位,一直到马车走远了看不到为止。
忘记了自身处境的我,半是兴奋半是疑惑地回过头来:“你看,刚才那个可不是——”
车内有节奏的钝响蓦地停下,我这才想起,车厢内只有我和熠二人。他正在生有理由的气,而我在生没缘由的气。
现在我的气已经消去大半,但他好像挺执着的,于是我朝他宽厚的背做了个鬼脸,继续饶有兴味地看窗外的景色。
在夕阳淡淡的金色光芒中,我们相对无言地到了殷府门口。
在熠的搀扶下走进殷府,我忐忑着心偷偷地抬头看他,却恰好碰到他正低头看我,神情紧张而又心痛。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我率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又好笑又好气地揉揉我的鼻尖,我还是呵呵地傻笑着。他停住脚步,定定看了我几秒,终是忍不住,开怀而笑。
顿时芥蒂全消。
因为之前熠已经差人快马加鞭地到殷府通知,所以府内的丫环青儿早就备好了姜茶。
好言将熠劝走后,我在自己房内沐浴更衣,并喝下了用于驱寒的姜茶,随便吃了些饭菜后,坐在窗边看着半个月亮洒下来的淡薄光华。
这次落水事件只是虚惊一场,所以我没有让下人告诉殷家父母。
身体的疲乏感又有加强的迹象,我只得不甚甘愿地回到床边坐下,以备困得受不了的时候能马上躺下。
*** ***
从回到殷府的那刻起,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萦绕不去: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街边那个身着浅黄色罩衫的女子应该是翠儿才是。她下午出门前明明告诉我她要步行到楼兰城另一端的城西帮我买些调理身体用的药材的。照她的步程,即使中途不休息,起码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回到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地方。更奇怪的是,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从一个装扮怪异看不清相貌的人手上接过一个小小的包裹。看那包裹扁塌塌的样子,不像是药材……
正想着,门忽而又吱呀一声开了。
说曹操曹操到——进来的正是我默念了许久的翠儿,她手上端着一碗散发着热气的褐色液体,不一会儿屋内便处处散布药香。
“小姐,这是我下午请城西的胡大夫配的药,提神定惊的,趁热喝了吧。”她的神色淡然,并无甚不妥之处。
我想说点什么,想了片刻,却还是点了头,接过她手上的碗,喝了药,并不说话。
“翠儿回来的时候听青儿说了,黄昏的时候,小姐和慕容家的三公子出门,结果不小心掉到河里了?幸得三公子眼疾手快,小姐才能安然无恙……”她一边收拾桌上的物件,一边絮絮说着,“这许多天来,三公子也过得不容易。小姐身子向来娇弱,这才刚醒来不久,便是想玩也不能由着性子来……这一次有三公子在旁边,那是运道好,但是不是每次运道都会那么好呢……所以呐,小姐别怪翠儿啰嗦,自己的身子,自己要爱惜才是……”
我听得她说熠这些天来如何如何的字眼,便逮准了机会插话道:“翠儿,不瞒你说,这次醒来后,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包括昏迷前发生的事。这两天,我经常觉得全身上下酸痛难忍,有时候却几乎一点不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么……那就难怪了……难怪……”她喃喃了几句,尔后朝我扫来淡淡的一眼,“半个月前小姐和三公子出门,不知怎么搞得浑身是伤的回来,还不省人事。这十来天,小姐一直昏迷不醒,翠儿前几天寸步不离地陪着小姐,还没等小姐醒来,翠儿自己就累倒了。后来的几天,多得三公子不辞劳苦,亲自喂小姐喝人参鸡汤、冰糖雪耳羹等补物,又输以内力、日夜看护,以免小姐的伤情突然恶化,小姐的身子骨才挺得住……”
这就奇怪了。
按道理说,就算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昏迷了半个月,即使有参汤之类的东西补充营养,醒来起码也要再休养几天才能回复体力,像殷璐这样羸弱的体质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我第一次醒来后,除了有些渴睡外加不时觉得四肢无力关节酸痛外,总体来说体力回复得实在快得惊人。
这难道又是殷璐在冥冥之中传递给我的力量吗?
忽然,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考,原来翠儿已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了。
我还想开口询问,她却已到了门边,转过身来朝我点头示意,淡淡笑道:“翠儿先出去了,小姐坐坐,等会儿乏了便睡吧。”
说完,门便缓缓合上了。
我看着那被绑在门框一侧的竹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总觉得她的话中似有深意,但又猜不透到底是什么。
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恼怒,更教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