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疑(1 / 1)
前所未有的疲倦下,我却竟还睡得极不安稳,在浅眠与深睡的不断反复中,胸腔内仿佛郁积多时的压抑感一直挥之不去。似醒非醒的恍惚间,我只觉得自己的灵魂抛下了躯壳四处飘游,走走停停间,仿似到了一处幻境。
那里面,极其梦幻化的场景,两种轻盈的颜色相互纠缠,在视野中铺天盖地,忽而是蓝紫,忽而是紫蓝,由远而近,绵延无尽,堆砌出一片迷蒙。
我于不安中挣扎着醒来,全身的衣服已被冷汗濡湿,贴着身体,湿嗒嗒的很是难受。再稍稍移动半分,除了体表上的粘稠感外,肩、肘、腕、膝、指间各个关节均酸痛无比;便是那胸腹之间,也是空荡荡的瘆人得紧;不多时,太阳穴也突突地跳了起来。这下子,全身上下,几乎没一个地方感到舒服的。
就算我愿意就这样躺着,能再睡着的机会也很渺茫了,于是只得皱眉强忍着疼痛慢慢坐起来,掀开显得分外厚重的被子,将双腿挪到床边。
头仍是昏昏沉沉的,只想一直垂到地上,不由得掩嘴打了个呵欠,双眼迷离间,还有些施施然地茫然四顾。
然而这一看之下,目之所及处,居然全是陌生而华美得不可思议的景象——
屋内雕梁画栋,装饰富丽堂皇,如花瓶镇纸等摆设显然造价不菲,而桌椅等什物也是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便是那桌面上的烛台,也自然而然地流转着淡雅的银色光泽;低头细看,那床是极结实的红桃木,垫在身下的薄毯疑是织锦制成,而仍有一角搭在我左腿侧的被单,则可以基本肯定是上等蚕丝织就而成的了;我身上穿着的,是色泽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的一袭浅绿缎衣,长及膝下寸余处,衣摆袖领等处均绣有考究的花草,深绿明黄的细线相互交缠,轮廓显得分外鲜明,煞是好看。
我刚刚努力才说服自己相信睡前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梦境的一部分,而这不足一分钟的查看,让我这个自欺欺人的认知顷刻间土崩瓦解。
此刻的我,面临着太多太多的意外,而就像是太深重的苦难会让人倾向于麻木一样,现实的过分扭曲反而比细微之处的改变更容易让人接受。
或者,我早已没有了惶恐的余地。
还是听老祖宗的话吧: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到底是曾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在床边找到一双整齐地排列着的绣花鞋,鞋面是淡雅的湖蓝色,鞋内浅窄,堪堪能让我此时异常小巧的双脚穿进去。鞋底很薄,却似有千层布面叠加般绵软,脚底能感觉到密密匝匝的针脚,却没有痛痒难忍或硌脚的感觉,反而有种类似于穴位被按压的舒缓感。
扶着床沿尝试站起来,初醒来时觉得不堪承受的疼痛感居然在数分钟内消减了大部分,我本来有点害怕会听到骨折或是关节错位的声音,但完全站起来时居然只略略感到酸痛,似乎已无大碍。
据说人在逆境中的生存能力是惊人的,难不成连自愈能力也会突飞猛进么?
但其实仔细想想,很可能是我自己在潜意识中夸大了那种感觉,惊恐和压抑感消散了,心情随之放松,感觉也逐渐还原到较为真实的水平。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说是因为我在醒来后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里吸收了天地灵气以致各种病痛以光速痊愈我也会相信的。
四肢已经不像刚醒来时那样僵硬了,但被监视或者说操控的感觉依然隐约存在。不知是否因为身着的缎裙太窄,我的步子迈得很小,恍若轻移莲步。不自觉地款款摆动腰肢走到四方桌旁,坐在一张沉褐色的椅子上,不过两三米的路程,我竟走了足足二十步——我从来都不知道走路可以这样婀娜,或者说如此拖沓。
天已经大亮了,不知是朝阳还是夕阳的光芒斜斜透过格子窗间的空隙射进来,在地板和桌面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圆形光斑。
睡前看到熠擎着的烛台仍在,只是灯芯已然燃尽,只剩一小块斜斜的残烛粘在底座上,边沿处还悬挂着一段早已风干的、狭长不规则的赤色蜡泪。除此之外,矮桌上还摆着一套红棕色的小巧粗瓷茶具。瓷虽是粗瓷,那做工却是很精良的,表面相当平滑,悠然反射着淡淡的白色光环。
其中一个杯子装着茶,还散发着淡淡的雾气;茶具旁边有两只白瓷碟子,各自盛着两三片看不出原料的素色点心,用手背碰触碟沿,能感觉得到余温犹存。
看来不久前还有人进来过。
枯等着不是办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不敢贸然走出房外,只好在屋子内四处翻查,以期找出一些具有解释意义的物件,好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在其中一个墙角发现了一块圆状物,只浅浅一眼我便可以肯定是之前让我备受折磨的那一块——简直像是唯恐我找不到般,它被刻意遗落在显眼的地方。
此情此景,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捡起了它,随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它墩到桌子上。
用了几秒钟稍稍平复了心情,微喘着气坐下,仍是如当日般,缓缓将手覆上镜面。该物依然是触感冰凉,材质特殊,轻盈就手,镜面如水晶般晶莹剔透,折射出的光线流光溢彩,用璀璨夺目来形容恐怕也不算过分。
小心翼翼地把它竖起来,然后随意找了个镇纸之类的东西顶住背面以防下滑,差不多就是个镜子的样子了。
光滑的镜面沁凉,既非玻璃也非水晶的透明材质,后面竟也涂了薄薄的一层银子,怎么看都像是一千多年后才会存在的东西。
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镜面扭转,使其与脸面正对,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头。
虽然已经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还是被镜中的人儿吓了一跳:
中国传统文化理念中近乎完美的鹅蛋脸、尖下巴,乌黑柔顺长及腰间的秀发;饱满而小巧的额头下,缀着一双细细的柳叶蛾眉,双眼大而含情,正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娇俏小巧的鼻子,不点而朱的樱桃小嘴,左颊上还点缀着时隐时现的一个浅涡。不施粉黛却已面若桃红,活脱脱的一个古典美人。
这样的绝色红颜,与那轩然而立的慕容熠,倒是真真切切的一对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呐……
披上这样一副好皮囊,我几乎忘了自己之前的样貌了。在真心赞叹的同时,也忍不住嫉妒之心,不觉忿忿默念:这是谁?明摆着出来气人的嘛。
我只不过腹诽而已,岂料镜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却脉脉张了口:“莫怪小女子。”
我又是一惊,倒是忘了怪她,只是满腹的狐疑却不知从何问起。
她也善解人意,再启朱唇:“小女子姓殷名璐,年方二九,为本城商贾殷霭与其继室祈霓之女。方才那男子复姓慕容,单名一个熠字,为城主的三公子,长我三岁。 ”
最核心的人际关系倒是三言两语便说清了,但我最关心的那些问题还没有答案呐。
趁着她缓气的当儿,我慌忙截住她的话头:“敢问,此乃何地?今乃何时?”
原本已略带羞涩之色的她似是惭愧般,匆匆敛了眉,低首,期期艾艾地说:“楼兰城。建都二十四年九月朔日。”
我三惊——难道真的是一梦千年?我只不过好奇心太盛,闲来无事在沙漠中逛逛,外加捡起件无主之物看看罢了,也没打算据为己有,于情于理于礼都不算太离谱,如何竟阴差阳错地到了千年之远的楼兰古城?
她无视我微张的嘴巴与理应已表现得很明显的困惑,只自顾自絮絮说着:“下月月圆之夜,我将嫁与慕容熠。你只管耐心在此等候婚期的到来。至于你是如何到来的,以及其他一应杂事,且容他日再叙。此一别过后,只请你好好照顾我的身子才是,尤其是左腕那抹痕。”
虽然多少看得出慕容熠与殷璐关系匪浅,但嫁与慕容熠这几个字依然犹如一枚重磅炸弹般扰乱了我的思绪,张口结舌了片刻,来不及发出惊呼,镜中的像已回复正常——柳眉紧蹙,满目的愠怒与不解,神情要多错愕有多错愕。
盛怒之下,我拿起那镜子便要砸到地上,但电光火石间想到它可能会在我回到未来世界的行程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只得愤愤然将它掼倒在桌子上。
低头掰掰那饱含讽刺意味的青葱玉指,啼笑皆非:离下月十五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却要我拖着这区区十八的年轻之躯嫁作人妇,实在匪夷所思。
良久,我只保持着错愕的神情呆呆望着镜中同样错愕的影像,无法言语。
*** ***
半晌后,我才猝然想起左腕之类的字眼貌似是她曾提及的关键词之一,便努力地平复了心情,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然后用那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挽起衣袖。
拨开那悬着铃铛约有一指宽的蓝色带子后,一道环绕着左腕,长约15厘米、宽约0.5厘米的暗紫色疤痕赫然出现在眼前。
也许是胎记吧,但狭长的一道暗紫色疤痕就那样突兀的显于雪白的腕上,猝然看去,多少会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难道,这就是谜底所在?
埋头思考了片刻,窗外竟然又开始被越来越浓郁的夜色笼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按照晨昏的变化,自熠离开房间后,我起码睡了十二个小时,明明刚起床才不过半个小时的样子,竟然又觉得困了。
上下眼皮不断打架的同时,空空如也的胃和干燥的嘴唇都在向我无声抗议,还是不敢贸贸然离开房间,就用清香扑鼻的茶随意漱了漱口,就着茶吃了两块酥脆糯软、甜而不腻的糕点。
暮色渐浓,木质的房门洞开,聊作遮掩的竹帘随风而动,透过它被不时掀起后露出的空位,藉着淡金黄色的霞光,还大抵可以看到一处满缀着枯黄落叶的庭院。右侧不远处,有一个女子半蹲着面对墙壁,左手上好像拎着只胡乱蹬着腿的家禽,而对着我这侧的右手则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
空气中传来几不可闻的咔嗒声,几乎是同时,那牲畜发出了绵长凄厉的一声哀鸣。
我的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缓缓别过头去。
本想坐在矮几旁的藤椅上小憩一下,然而上下眼皮异常团结,刚坐下不过一分钟的样子,便连着做了三次头点地的动作。嘴里嘟哝着怎么比猪还能睡啊,却敌不过身心俱疲,只得拖着步子回到床边,带着满腹疑团重新入睡。
*** ***
睡意朦胧中,耳边传来细微的物品碰撞声,我霎时醒了一大半,勉强撑起眼皮望过去,看见一个女子在轻手轻脚地收拾桌面上的什物。
黑影背对着我,几乎遮住了全部烛光,我只能隐隐看见她笼在黑暗中的两个麻花辫梢。
“谁?”我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那个身影微微一阵,而后迟疑地转过身来。
原来是个婢女,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神色带着七分惊喜三分忧戚,身上穿着嫩黄的撒花洋皱裙,手中仍拿着一个两寸见方的小巧玲珑的瓷杯。
见我醒了,她便急急擎了灯过来,俯身站在我床跟前,语气中不无担忧地问:“小姐,醒了么?”
我点点头,询问地看着她。
她虽然是婢女装扮,低眉顺眼却不掩明媚之色,跳跃的烛光闪耀之间,仍可窥见她的眼神水灵明澈,很是惹人怜爱。
我便暗想:真是大户人家,竟连一个婢女都如此气度不凡。
久不见我开腔,她便低低地说:“慕容公子说小姐似情绪不稳,特差翠儿来伺候。日间端着茶点进来了好几次,见小姐睡得正熟,不敢惊动。一刻钟前进来查看,见小姐吃了东西睡下了,便打算收拾一下,没承想惊动了小姐,实在该打。”
原来如此。
我淡笑道:“不要紧,我也睡了很久了,正好清清神。”
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回桌前,将一个白底蓝花的炖盅微微倾侧,倒出满满的一碗液体,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这是刚炖不久的人参鸡汤。小姐刚醒来,身子骨还虚弱得紧,细看神色也还困倦,倒不如喝下汤,再睡个回笼觉罢。”
我见那碗中奶白色的汤浓香扑鼻,十分诱人,便不假思索地道:“也好。都不知道怎么搞的,像得了渴睡症般,总也睡不够。”
伸手想接过她手中的碗,却想到睡觉前不好吃东西,又是这等大补之物,很是不妥,于是轻轻摇头,收回了手:“还是等醒来再作打算吧。这汤放凉了不好,重新加热也不如原来有营养了,你趁热先喝了吧。”言罢,我重新躺下,边小心地抚平被角边喃喃自语:“真是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好像恨不得一辈子都用来睡觉似的……”
“小姐你——”闻言,原本已走出数步远的翠儿忽然回头,仿佛很是惊讶地回头看了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嗯?”我闭上眼睛,向右弓起身子,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没什么了。”稍倾,她淡然说了几个字,便安静地收拾起杯盘碗碟。
空气中,便只剩下了衣料窸窣的摩擦声和我轻微的鼻息。
又过了一会儿,浅眠中的我朦胧地听到细细的脚步声嗒嗒地响着,很快远去。